整整三年的漫漫飛雪結束在荒山的深處。不多時,轟鳴的三輪車碾出三條黑色的輪印停在白房子前。初到之人熄火拉手刹,一係列連貫的停車動作結束後,從車上拿下食物推門而入,逝者的亡魂也恰在此刻飄飄揚揚而出,消失在荒山中。
白房子裏的布置簡單樸素:一幅開國元老的畫像;一張蓋著玻璃板的大理石桌子;一張雙人床——晚上是床,白天是沙發。
來人的名字叫父親,逝者的名字叫兒子。
逝者斜倚在“沙發”上,背靠白色鐵皮的內部充滿了白色泡沫塑料的牆上。他那淩亂的散發遮住了那顆洋芋似的腦袋,自然下垂的雙手掌麵朝上,五指分開,靜靜躺在五顏六色、繁星滿布的床單上。
滿臉胡茬兒的父親用農人粗糙的那雙大手將兒子放倒在床上,使其平躺。他沒有留下一滴眼淚,因為自從發瘋的逝者休學從醫院回到白房子時,他已流光了全部的眼淚。
逝者的懷裏靜靜躺著一本海軍藍間米白色的膠皮日記本,而他的目光停滯在眼前的大理石桌子上。日記本,已經被撕的隻剩一頁了,僅剩的一頁上錯亂的數十行簡短筆跡是逝者在發瘋期間留下的,講述了一個又一個或是心酸或是欣喜的往事。至於桌子上,是一些照片——一些由玻璃板壓著的排列整齊的照片。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是:桌子正中間的一張照片是空白的背麵朝上,而逝者恰恰盯著它死去。
逝者的一生在平凡中度過:他曾經教自己的父親開三輪車,並將嚴重超載的重達四噸的嫩綠玉米秸稈拉到五公裏外的奶牛場,然後數著大把大把的鈔票安然歸來。全村人紛紛效仿,他們的玉米秸稈車排成蔚為壯觀的長隊沿著坎坷的盤山路晃晃悠悠而下,然後他們再帶著鮮紅色的仿佛嗜血的金錢欣然而歸。他曾經狂熱的追求一個並不算漂亮的女孩,仿佛廣袤的沙漠渴求一葉小草的愛戀。為此,他曾經連續六小時奮鬥在筆案上,寫了一封無比傷感的情書,並在超過三平方米的祖國地圖背麵繪製了精確無誤的地形圖,將比例尺精確到了0。3厘米,在密密麻麻的經緯線間準確標出了從學校到女孩兒家的24種行走路線,並將距離精確到了小數點後兩位。他像天文學家一樣計算,像測繪學家一樣專注,以作家的勤勞筆耕和超過詩人的才情,在犬牙交錯的城市布局迷宮裏點上花花綠綠的分毫不差的表征心愛的人兒蹤跡的小點,試圖將風花雪月演繹到極致。他的一生,參加了3509次考試,但隻有僅僅的一次是決定他人生的軌跡的。開具了978次證明,不,979次,最後一次是死亡證明——一張蓋滿了血紅色印章的白色硬紙上注明了醒目地“精神病死亡證明”。當然,這一次由他的父親代勞了。他為自己辦理的各類證件比自己壽命的兩倍還多四件,事實上經常用到的也隻有一張身份識別類的證件。
莊嚴的太陽從白房子後麵緩緩升起,堆積數尺的皚皚白雪迅速消融。雪水彙聚成小溪,小溪彙聚成山洪,湧入泄洪口。發瘋的泄洪口獅子般張大嘴巴,痛苦艱難地吞咽著。褐色的群山逐漸露出猙獰的麵目,黑紅色的裸岩容忍了野雞叼啄,紅舌烏鴉拉屎撒尿的侮辱後,任憑野兔在身上打滾兒伸懶腰。靈車的轟鳴反複漸強,它們越過溝溝坎坎,深穀絕壁,冒著被洪流卷走的風險和被山體滑坡掩埋的危險,來到人跡罕至的絕境焚燒年輕的男屍。也就是十六年前的那個天空冒細雨、濃霧漫山遍野的黎明,焚燒的一具幼小女屍的旁邊。
諸如此類的事情似乎沒什麼值得津津樂道的,但如果讀者有足夠的興趣,不妨讓我們一起看看一個精神失常的重病青年在他發癲、彌留之際,那錯亂的思維、扭曲變形的大腦裏到底浮現出了些什麼值得令他回顧並顫抖著右手揮寫記錄的往事。
《千字文》有佳句:“墨悲絲染,詩讚羔羊。”我們的主人公正是詩讚。
隻見這本僅剩一頁的海軍藍間米白色的膠皮日記本裏的第一行是:小暴君啊小笨笨。
這段故事發生在一個遙遠而又熱鬧非凡的小鎮。那裏的山是灰色的,並且寫滿了白色的巨型大字,比如:立下愚公誌,綠化大北山!足見那裏的人民是多麼勤勞而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