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街邊的櫥窗(1 / 3)

街邊的櫥窗

中國夢·我的夢

作者:趙樹義

我把手臂搭在車廂扶手上,3路電車把手臂搭在車頂高架線上,肉體和金屬的手臂以平行的方式斜向北方。我以這樣的敘述回到33年前的秋天,你或許會感到詫異。事實上,第一次擠上電車時,我的心情是漠然的,我不清楚我的手臂與電車的手臂存在怎樣的幾何關係,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該怎樣開啟。但站在此刻回首往事,我突然發現,在那一刻,我的手臂與電車的手臂竟然是平行的,雖然在當時的視線裏,二者並不處在同一空間。但在此刻,我看見那兩隻手臂以相近的姿勢出現在同一時空裏,我甚至覺得在從校門口到五一廣場的路上,我應該聽到車頂上擦出劈啪的電火花聲,就像我在高考前的除夕夜看見蠟燭上爆裂的火苗。祖母說,蠟燭開花預示著好年景呢。

凡事都有第一次,包括乘坐火車、電車和闖進一座城市。連串的第一次集中發生在同一周裏,這樣的事實顯然預示著一種改變,而我卻渾然不覺。在那一天,我被陌生的人流裹挾,悶在魚罐頭一樣的公交車廂裏,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在幾天前,我懷揣大學錄取通知書出現在火車站出口,從這一刻開始,我將正式告別故土,不過,第一次看到城市時,我想到的依然是鄉村廟會,扛著大包小包的人流熙熙攘攘,紛亂無序,奔騰的河流似乎永遠不會停頓下來。迎著高樓間的夕陽,坐在學校迎接新生的大卡車上,我一路由北而南搖向山西大學。行走在人來人往的校園,我驀然覺得,川流不息這個詞或與河流有關,或與城市有關,但絕對與鄉村無關。城市其實是一座水庫,溪流從各個方向湧向這片窪地,越是低處,越不缺少喧嘩和泥沙,我此刻便是彙入水庫的一滴水或一粒沙子,但我並不覺得這有多麼重要。正在發生的,或許並非重要的,至少在當時一切順理成章。可彈指幾十年過去,站在此刻看那刻,假如當時我未能跨過高考的獨木橋躋身這座城市,我的命運會是什麼樣子呢?曆史無法假設,個人史亦如此,但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而言,除了感恩高考,便是感慨改革開放。一個年代有一個年代的記憶,不曾經曆過時代轉折,便難以理解那代人的情感和心結。

入學後的第一個周末,站在校門口等車,我發現門外空地仿佛一片海灘,電車高舉著金屬手臂剛出現在馬路對麵,人流便潮水一樣湧向站牌,場麵儼然排隊的食堂——不管男生女生,都競先占據有利位置,時刻準備把飯盒伸進窗口,饑餓與矜持是絕緣的。寒假回家,鄰居問我,大學是什麼樣子?我說,食堂的飯真好吃。你或許會覺得這樣的回答很荒唐,事實上,今天若有人說食堂的飯最好吃,我也會懷疑他的感官是否正常。

擁擠的食堂。擁擠的車站。擁擠的商場。如果說五一百貨大樓是一座彙聚人流的水庫,那麼,海子邊便是一條河道。是的,第一次走進海子邊,我覺得它很像家鄉山溝裏湍急的河流,所不同的是,河水隻流向低處,人流卻如羊群,卻如浮雲,聚散自由,奔湧自由。海子邊的前生其實就是一片窪地,趙光義火燒水淹晉陽之後,命潘美在唐明鎮重建太原城,鎮東這片窪地才與一座城市有了交集。太原地勢東高西低,每逢雨季,東山雨水便彙集於此,東城牆下這片窪地日久成潭,到元代時已長大為兩處湖泊。蒙古語稱湖泊為海子,湖泊周邊自然被稱為海子邊,也就是說,到了元代這片窪地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大明時期,晉王朱棡擴建太原城,在海子邊不遠處興建晉王府,海子邊被順勢括入城中。朱棡顧慮王府安危,命人圍堰治湖,北湖便是圓海子,南湖便是長海子,海子邊則改稱海子堰。康熙年間,圓海子湖水泛濫,殃及居民,太原知府王覺民捐出俸祿,將北南兩海子疏通,並將湖水導出南城牆古水口,水患才被消除。北南兩湖狀如硯池,湖邊文峰雙塔倒映水中,宛如巨筆吸墨一般,岸邊貢院肅立,自是一雅致去處。有舞文弄墨者稱其為文瀛湖,且美其名曰巽水煙波,此景與崛圍紅葉、烈石寒泉、汾河晚渡、天門積雪、土堂怪柏、雙塔淩霄、西山疊翠並肩,人稱陽曲八景。海子邊的變遷讓人想到醜小鴨與白天鵝的故事,光緒年間,冀寧道連甲在文瀛湖周邊安設木柵欄,湖內放置遊船,並建亭閣影翠亭,湖的北岸還建有三座二層樓房,用來陳列晉地土特手工產品,名為勸工陳列所。辛亥革命後,此地被命名為文瀛公園。北伐戰爭後,文瀛公園又改稱中山公園。到此時,園內已建有講演亭、六角亭、水閣涼亭和噴泉,沿湖植有楊樹、柳樹、桃樹和丁香,湖東還辟有籃球、網球、國術場及通俗圖書館,儼然一座文化園林。公園幽靜之極,園外卻見小商小販雲集,修腳的、釘鞋的、耍把式賣藝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甚是熱鬧。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海子邊的幽靜和喧囂被戰火潑滅。解放後,中山公園更名為人民公園,1982年改為兒童公園,2009年年底,正式改名為文瀛公園,此名一直沿用至今。

從一片窪地到一座園林公園,從一條僻靜小巷到一座繁華市場,海子邊宛如一個多變的女子,曾破落醜陋過,曾貌美如花過,也曾花容失色過,福或禍、興或衰都不過陳列在時代櫥窗裏的剪影。1981年,我第一次走進海子邊時,公園門口還掛著人民公園的牌子,公園門外則是集貿市場,巔峰時期,從山西大飯店北側到郭家巷,距離不足600米,竟容納攤販500餘戶,每個攤位占地僅一扁擔大地方,月收費隻有10元,現在想來有些不可思議。在市場啟蒙階段,這立錐之地上蹦躂的都是些小魚小蝦,可如今看,他們個個都是弄潮兒。看到海子邊的第一眼,我覺得它便是故鄉的廟會,或買賣服裝鞋帽,或經營日用百貨,或配鑰匙、修傘、釘鞋,還有開飯店的,海子邊飯店算規模較大的,刀削麵小有名氣,一盤過油肉僅兩毛四分錢,比學校食堂還便宜一分。狹窄,曲折,擁擠,海子邊魚蝦混雜,他們共有一個名字,叫個體戶。其實,他們是一支無業遊民、刑滿釋放人員、返城知青等組成的散軍,是無路可走的,是被歧視的,社會地位甚至不如當今的下崗者。所謂絕處逢生,這群社會最底層的人最後竟成為第一批最先富起來的人,大浪淘沙之後,其中的佼佼者還是今日太原各大型商廈、星級酒店和高檔樓盤的業主,他們的身份演變好似3路電車變成103路電車,又好似海子邊曆史的翻版,人與車和一片水窪的遭際有時竟也驚人相似。

那一年我16歲,雖已開始獨立生活,實際上還是個懵懂少年,我從人流中穿過,卻未意識到這股商業大潮將徹底改變我們的生活。懷揣父親東挪西湊的生活費,我第一次穿過海子邊,第一次經過柳巷琳琅滿目——在當時,這個詞是恰當的——的櫥窗,卻不敢稍做停留,我的目標明確:配眼鏡。高考之前體檢,我左眼視力為1.2,右眼視力為0.9。入學體檢,我左眼視力為0.9,右眼視力為0.3。僅僅一個假期,黑板在眼前已模糊如一片水窪,我有些吃驚。其實,原因很簡單,高考之後,我躺在老家的炕頭一口氣讀了《三國演義》、《水滸傳》和《紅樓夢》,用如饑似渴不足以形容,我顯然是饑不擇食,顯然是饑腸轆轆,就像饕餮之後突然感到腸胃不適一樣,視力驟然下降。在此之前,我在高中隻讀過一本課外書《說嶽全傳》,父親之所以破例,是因為當時的廣播裏正在播劉蘭芳的評書《嶽飛傳》,我聽得如醉如癡,如果父親不讓我讀這本書,我會瘋掉的。不過,父親雖然恩準我看《說嶽全傳》,但有一個附加條件:不準把書帶到學校去。

我去的那家眼鏡店叫亨得利,是一家老字號,位於鍾樓街。驗光,配鏡,站在櫃台前猶豫再三,我選了一副秀朗眼鏡,度數僅150度。一次花掉10多元錢,一個月的生活費隻配了一副眼鏡,著實有些心疼。更讓我心疼的是,這副眼鏡僅戴了一個學期,寒假後開學,眼前的黑板又清晰如初。我隻是假近視,我的近視隻是假期玩命看小說的結果,我很懊悔。當然,所謂視力恢複也並非完全恢複,右眼仍有些近視,左眼卻不受影響,那副近視眼鏡便被束之高閣。現在眼睛花了,右眼看得越來越清楚,左眼開始有些模糊,老花鏡也與我無緣。看來一隻眼睛近視、一隻眼睛不近視也是有好處的,前半輩子用左眼,後半輩子用右眼,對我的兩隻眼睛來說,這樣的分配很公平。

逛柳巷是太原人的傳統,起碼在這30多年裏,我看到的太原人對柳巷都很有感情。大學畢業之後,我去柳巷一直延續三站式:書店,商店,飯店。其時,柳南老槐樹下有家書屋,名爾雅,是我的學長開的,門店僅一間,卻是太原最好的社科書店。多年來,買書一直是我的一項固定支出,對書籍的選擇自然也挑剔。爾雅未開之前,我常去解放路新華書店、五一路新華書店和古籍書店,它們皆位於柳巷周邊,店麵雖大,找到一本喜歡的書卻很難。爾雅開業之後,我便很少去那幾家書店,即使去也多是空手而歸。爾雅起步於柳巷大槐樹,枝葉茂盛於雙塔西街,作為山西最大的民營書店,太原乃至山西的讀書人幾乎無人不知,但網購和快餐文化風靡之後,爾雅像所有傳統產業一樣,也受到很大衝擊。我購書挑剔,吃飯卻無甚講究,逛街累了,便到食品街口的兩家小店,或要一碗四川擔擔麵,或點半打鍋貼、一碗餛飩。當時食品街小吃店林立,生意火爆,我之所以選擇這兩家小店,一是圖個方便,二是味道好,經濟實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