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如雲
晉銳新作
作者:範玉泉
0
老班長此刻一定走在美女如雲的大街上。
也倒是。老班長此刻就走在美女如雲的大街上,所以他就把我們忘了。
老班長可不是重色輕友的人啊。
老班長的城市有多大?
打個比方,我們這個執勤點是一顆子彈,老班長的城市就是以“八一”全自動步槍的射程為半徑畫的圓。
那是多大呢?
我還沒說完,你插什麼話?然後再用畫的這個圓乘以一個優秀射手一顆子彈所打的環數,這還不包括城市邊緣的別墅區。你曉得了吧?
乖乖!我一直以為我守衛著祖國的老大老大的邊防呢,搞了半天和老班長的城市相比,是一顆子彈和一個彈藥庫。
老班長為什麼要從他的城市來到我們執勤點呢?
你問我,我問哪個?你不會寫信問老班長嗎?
可我連見都沒見過他。
他也沒見過你,可他每次寫信都要問候你。
可是,一個人哪會有那麼好呢?
你是不是這輩子沒遇到過好人?
好人都讓你們遇到了,我到哪兒去遇?要是早當一年兵,我也能遇到他。
我不和你們說了,我要找如雲玩去。
小心如雲愛上你。
美女愛上你了嗎?
1
朱旋一直在等班長的信。可這兩天連續不斷地下雨,把本來就脆弱不堪的公路衝得更加不堪了,要修好至少得半個月,在這期間還不能下雨,否則就不知等到牛年馬月了。
這該死的路!
朱旋以前在該死的路後麵還有一句話:“該死的執勤點。”是班長讓他漸漸忘了後麵這句話,他現在是多麼地愛這個執勤點啊。他想,他雖然沒有班長愛得那麼深,但他的愛也是發自內心的,他的靈魂已經和執勤點上的空氣融為一體了,還有那凜冽的風,喊一聲就飄飄灑灑的雪。今年三月,支隊政治處宋副主任到執勤點吃了一頓飯,飯後對正在幫駕駛員洗車的朱旋說,朱旋,跟我走吧,我調你到政治處。朱旋抬頭看了一眼宋副主任,繼續洗車,說我哪兒也不去。宋副主任說,這是命令。朱旋說,以前你也調過我們班長,他為什麼就可以不去呢?正是因為他不去,我才再不能讓一名好兵呆在這種地方。朱旋使勁擰著抹布說,離開這個地方,我就不一定是好兵了,這裏有班長的氣息。
宋副主任被朱旋的不合作態度逗樂了,他娘的我真奇怪了,他傅紅律到底有什麼魔力,退伍這麼長時間了,還能讓你們一個個舍不得離開這鬼地方?
朱旋聽了,知道宋副主任不會硬調他了,便歡快地洗著車,主任,你在這兒都呆過三年,怎能說這裏是鬼地方?
宋副主任說,我呆過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要不是我在這兒呆過,我才不會來這兒吃你們這頓飯呢,車上來就下不去了,讓人提心吊膽的。你看,為了到你這兒來,我專門要了一輛吉普車。不過,就憑你小子煮的這頓野菜,我也算沒白來。
宋副主任四處溜了一眼,哎,你們這兒不是有隻叫如雲的狗嗎,怎麼不見了?
它怕你調它,就躲開了。
哈哈哈,宋副主任一邊上車一邊大笑,吉普車開動了,他又從車窗探出頭來說,朱旋,你小子想調的話,隨時可以告訴我。
山頭上的如雲衝漸漸遠去的吉普車汪汪汪地叫起來……
2
美女陪班長傅紅律有兩年了,它雖是一隻小狗,但精通靈性,善解人意。班長哪怕一個眼神,它也能讀懂其中的意思。
兩年前,朱旋新訓結束,班長帶著他坐了半天的公共車到了一個小縣城,又搭了一輛進山拉木料的破東風車顛簸了六七個小時,然後又步行了一個半小時到了執勤點,迎接他們的是一隻嬌小可愛的狗,那便是美女。在美女汪汪汪的歡迎聲中,朱旋揉了揉快要顛得掉出來的眼珠子,看了看半山腰幾間低矮的小房子,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便順著風啐出一句話,這該死的路,該死的執勤點!風把話吹到班長耳中,班長竟無動於衷,好像什麼也沒聽到。他俯下身親熱地摟住美女,衝一名上等兵喊道,木建橋,趕快給朱旋同誌煮飯。木建橋答應一聲“是”,就跑到一間更矮的房子裏去了。不一會兒,他探出半個身來,朝美女勾勾手,美女,過來。班長拍拍美女的脖子說,小木叫你吃肉呢。美女便屁顛屁顛地跑向那間小房子,中途回過頭來朝朱旋望了望,仿佛在衝他炫耀,我要享受豐盛的晚餐去了。朱旋咬著牙想,小心我哪天啃了你的骨頭!
執勤點隻有他們三個人,朱旋的心情壞極了,話也不同另外兩個說,一個人拉著一張臉。不過晚餐挺對味兒的,比新兵營好吃幾百倍。班長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給他夾菜,還開了幾瓶啤酒,班長站起來說,小木,咱倆敬朱旋同誌一杯。朱旋看看班長和小木,也端著酒站起來。班長說,小朱,我知道你是從城市來的,這個地方可能不太適合你,等過一段時間,你要是還不適應的話,我向支隊反映,把你調走就是了。你今天剛來嘛,我代表吉爾底執勤點,代表小木,還有美女,敬你一杯。
小木是個黑不溜秋的家夥,個子小小的,講的是雲南方言,朱旋聽起來很困難,班長就給他做翻譯。小木是納西族,他的姓是納西貴族的姓。喝了點酒,小木明顯有點兒興奮,敬了朱旋好幾杯,告訴朱旋,班長也是從大城市來的,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城市。班長笑了笑,對朱旋說,我家在上海,我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在上海,我很想他們,就像你現在想你家人一樣。
朱旋的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
到吉爾底第一個晚上,朱旋醉得一塌糊塗。
3
朱旋問小木,班長罵你不?
小木說,你說什麼呀?班長從來不罵人的。
他沒有對你說過難聽的話?
沒有。
班長平時做什麼?
看書,陪美女散步,還教我讀一些書。可我老是讀不進去,一見書就頭疼。班長說等讀進去以後,沒有書生活就沒味了。
朱旋相當讚同班長這句話。昨天晚上,班長替他整理被褥,從他被子裏掉出一本《學習的革命》來,班長拿起來翻了一下,那神情可不像個讀書的。
兩天過去了,班長和小木都好像有事做,要麼清洗廚房,要麼到宿舍後麵找野菜。班長兩天隻跟朱旋說了一句話,你要是覺得難過,就到山上走走。朱旋便一個人爬到山頂上吼了一嗓子,群山呼應,暢快得很。這時,他還聽到另一種聲音,紅旗的聲音,雖然在山頂上,距離紅旗很遠,但還是聽得真切。紅旗被呼嘯的山風扯得獵獵作響,有時竟像新兵營打靶的槍聲,又脆又亮。朱旋的心也隨著紅旗的聲音撞得胸膛咚咚直響,他有些懷疑自己了,說不定以後還真不想調走呢。
第三天,班長見朱旋出神地望著紅旗,便走過去說,這個地方風大,雨也多,一麵紅旗掛不了多長時間就得換。這山上再沒有比紅旗更顯眼的顏色了,許多人喜歡到天安門看升旗,我卻喜歡聽這裏的紅旗發出的聲音。你去天安門看過升旗嗎?
去是去過,晚了幾分鍾,沒看上。
以後還有機會的,我倒真想去看看。
不可能吧,班長,上海離北京那麼近,你真沒去看過?
嘿嘿,這還有假?那時啊,不理解看一次升旗的感受,也想象不出來會是什麼感受。可現在不一樣了,我是一名戰士,我的血液會順著徐徐的紅旗上升。
朱旋注視著班長,覺得班長說的話像詩一樣。他也同樣覺得,就應該是那樣,一名士兵對升旗的感受決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樣。
山上的風吹到身上很舒服,朱旋和班長靜靜地聽著紅旗嘩嘩的聲響。
美女在旁邊不解地望著他倆……
4
收到父親的第一封信,朱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回信。父親問他在新單位習慣嗎?讓他在回信中詳細講講新單位的情況,講講領導對他怎樣。沒過幾天,父親又寄來兩千元錢,讓他給領導買點東西。彙款單是班長拿給他的,班長說,不要老向家裏要錢,在這裏一般找不著花錢的地方。班長轉身要走,又扭過身來蹲到他麵前說,為什麼不把地址寫詳細點兒?吉爾底雖然小,但它還不至於讓你羞於說出口,尤其是說給你家人。
父親的兩封信和一張彙款單都是寄到支隊的,然後由支隊再轉到執勤點。
當朱旋淚流滿麵地站在班長麵前時,班長並沒有一點兒驚訝。他說,你讓我怎樣和他們說呢?說我在這個部隊過得挺好?三個人能算一個部隊嗎?說我非常熱愛這個鬼地方?可這地方能讓一個正常人熱愛嗎?是的,我是虛偽,不敢寫真地址,可寫出來他們能接受嗎?他們怎樣和別人說他們的兒子守在一個破山頭上,一年也見不到半個人影?
朱旋滾滾而下的淚珠還來不及落地,就被強勁的大風擄去,一顆顆揉碎後也成了山上的大風。
班長望著胸膛一起一伏的朱旋,語氣平靜地說,小朱啊,咱們三個人就是一支部隊。你沒來的時候,我和小木就是一支部隊。我們和一支千軍萬馬的部隊一樣,是一支可以讓祖國放心的部隊,也是一支可以讓你的父母放心的部隊。這個地方的確不是好地方,但是不是好地方的地方一樣需要我們守衛,需要你小木還有我來守衛。如果我們不守在這兒,還會有另外的兵守在這兒。不是好地方的地方一樣有優秀戰士,而且這樣的地方更需要優秀的戰士。我還是那句話,你如果不願在,我可以向支隊反映。作為士兵,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在吉爾底,每一名戰士都可以申請調走,這是這個地方與其他單位唯一的不同之處。但據我所知,支隊還從未收到過這樣的申請。
晚上,朱旋沒喝幾杯就又醉了。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班長的床鋪上,班長和小木正一邊烤火,一邊小聲講著話,火光映著兩張年輕的臉,生動而富有朝氣。
朱旋又睡著了。
第二天,他才發現自己的被子和墊褥都拆洗了,小木告訴他是班長給拆洗的。昨晚他吐了一床,小木照顧他,班長就把被褥拆洗了。
朱旋問,班長呢?小木說,班長和美女散步去了。然後又問他,你想吃點兒什麼,我給你做去?
班長一身濕淋淋地回來了,美女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渾身的毛上沾滿了小刺,還有草葉。班長將一大把野草根遞給小木,說熬點湯給小朱喝了,解酒。
不一會兒,小木就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班長接過來,舀了一勺先嚐一下,然後遞到朱旋嘴邊。
小木把美女抱起來,走,美女,我給你洗一下去。
一碗苦得不能再苦的草根湯喝下去,朱旋頓感舒服了很多。他剛要掙紮著下床,被班長又按住了,你再休息一下,等吃了飯就好了。
朱旋一個人躺在床上。外麵小木和美女嬉鬧著。班長也不在,一定是在煮飯。朱旋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出了宿舍。小木一見他就問,你怎麼不躺著,起來幹什麼?
我想出來走走。
感覺怎樣了?
好多啦。
朱旋突然發現嬌小的美女不是一般的土狗,便問小木,它怎麼能在吉爾底呆下去?
它舍不得班長和我呀。
是嗎?那你老實告訴我,你喜歡這裏麼?
望著一臉迷茫的朱旋,小木知道他心裏此時特別想要一個真實的答案。他說,班長說了,我們必須喜歡!
朱旋一下子蹲在小木麵前,正和小木嬉鬧的美女討好地舔舔他的手,他厭惡地甩開了,對小木說,難道你自己沒有思想,為什麼總是班長班長的?
小木一把將美女抱在懷裏,騰地一下站起來,大聲道,因為班長說得對,他說的就是我想要說的。你可以不喜歡呀,誰也沒有去強求你。我可正告你,你要在這裏呆下去的話,以後必須對美女客氣點兒,否則我就對你不客氣!
被小木搶白了一頓,朱旋反而舒服多了,他一點兒也沒生氣,非常誠懇地說,那你再告訴我,我可以呆在這裏的理由。
你呆在這裏支隊很放心,還有你父母啊。班長的話讓風送了過來,朱旋轉過頭去,班長說該吃飯了。
當晚,朱旋給父親寫信:
親愛的爸爸:
首先請您原諒兒子的虛偽。
的確,我在這裏很艱苦。我在的這個地方叫吉爾底執勤點,您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它,在雲南地圖上也找不到它。它很小很小,但它是祖國的邊防,我、班長還有小木,三個人守衛在吉爾底。我們三個人就是一支部隊。班長說,我們三個人和一個軍的作用是一樣的,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理解這句話?但是有一點兒,您可以非常自豪地和您的同事說,還有親朋好友,您的兒子守衛在一個叫吉爾底的小地方,雖然他們沒有人知道吉爾底,它離祖國的心髒也很遠,但對於我們來說,吉爾底就是祖國……
朱旋最後寫道:“在吉爾底執勤點,我的最大領導就是班長,他對我很不錯。”
當朱旋把最後一個句號畫上時,他出神地望著窗外山坡上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山鬆,覺得自己至少比那些山鬆強,至少在風中可以一動不動地挺立在哨位上。
5
朱旋在執勤點呆下來的第一個要解決的疑問,是那隻看上去像京哈的在這裏卻叫美女的小狗是從哪裏來的?
小木說,是一個上海女孩送給班長的。
班長糾正道,不是送的,是實在沒辦法了才留下來的。
小木說,那個女孩的名字和她人一樣美。
那女孩叫江曉潔,在北京大學讀大三,她和其他五男二女在暑假期間來雲南自助旅行。和別人不一樣的是,她無論走到哪兒,都要帶著她的小狗。等到八個疲憊不堪的學子徒步走到吉爾底時,已是他們離開學校的第十二天了,江曉潔背包裏的小狗已經奄奄一息。江曉潔後來來信說,在吉爾底是她度過的最難忘的一夜。
最難忘的一夜是什麼意思?朱旋忍不住問。
就是被班長征服了。
朱旋看著班長,有點兒不相信,不會吧?
班長說,不要往歪處想。
小木竊笑一聲說,晚上其他人都睡了,江曉潔還要班長給她講故事,一講就是一夜。第二天她要走時,眼淚汪汪地托付班長把她的小狗埋了。哪知他們一走,小狗又活了過來。江曉潔以前叫小狗哈布達,是他硬要班長改叫成美女了,說以後吉爾底就是兩個男人和一個美女的世界了。
江曉潔沒有寫信來嗎?
寫了,但不是寫給我的,是寫給班長的。
寫了些什麼?朱旋興奮了起來。
她說沒想到在那麼一個小地方會遇到班長,而班長又居然過得那麼坦然,不抱怨,不消沉,安之若泰,充滿活力。
她說她見過自信、驕傲甚至狂妄的人,但沒有見過如此坦然的人。他的眼神可以麵對一切,不囂張,不畏縮,可以接納一切,又可以摧毀一切。
她還說,在那麼偏僻的地方,班長的思想居然一點兒不落後,與他們交流沒有任何障礙,好像班長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他們的談話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被班長的話引導。包括最後班長用他的臉盆給她們三個女孩端來洗腳水的時候,都是那麼坦然。一個大男孩給三個女孩端洗腳水時步履穩健,像走在隊列中間一樣,眼睛平視著前方,充滿一往無前的信心。她和她的兩位女同學回去以後談起班長來,都說當班長把水放在她們麵前時,她們的心都不約而同地醉了。
就這些?朱旋覺得意猶未盡。
就這些。江曉潔後來給班長來過幾封信,班長把信都給我看了,江曉潔毫不掩飾地對班長表達了愛慕之情,但班長說這是她一時衝動,是因為他在她遇到困難時出現了,而他呢,隻做了一名軍人應該做的事情。班長還說,等他探家時,他就會把美女給她。可是班長一直沒有探家,所以美女就一直守著我們了。
江曉潔輕易就這麼放棄了嗎?
不知道。反正再以後的來信中她隻問美女,不問我和班長了。
是嗎?這說明她不會善罷甘休的,還在等待時機。
6
第二天早晨,朱旋一起床就發現班長傅紅律和小木的被子疊得好好的,兩個人正在舉啞鈴,舉得汗氣騰騰。
班長見他醒了,就說,小朱,你洗漱一下,準備去買菜吧。
朱旋爬起來說,班長,我不想去了。
為什麼?昨天你不是還想散散心嗎?
我今天不想了。
小木把啞鈴一放,心花怒放地說,班長,那我去了。
美女也跟著小木走了。朱旋和班長兩個人坐在宿舍裏,他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平靜過。
班長走過來說,小朱,你就像當初的我一樣。直到現在,我仍需要和自己的欲望作鬥爭,有時很艱苦,有時很殘酷,感謝你給了我繼續作鬥爭的勇氣和信心。
朱旋望著班長,班長也望著他。朱旋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看過一個男人,正如江曉潔說的,班長的眼神是那麼坦然,像大海一樣,從不拒絕什麼。
班長說,其實一個小縣城也沒什麼好轉的,散散心倒還可以。每次一到縣城,我都是用最快的速度買好菜,然後趕快逃離。
朱旋問,為什麼?
我甚至不敢注意周圍的環境。縣城雖小,也有可能成為我思念的引信的東西,一旦引發爆炸,我用三年鞏固的信念就會化為灰燼。
班長講完後,朱旋竟察覺到班長臉上有一絲淡如雪絲的疲憊。他還感覺到,今天的班長是多麼想傾訴一下積壓在心底的情感呀,雖然不一定是秘密,但傾訴本身就像出汗一樣,對健康有益。
班長說,你一定曉得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
朱旋愣了一下,接著點了一下頭,是的。
就在那樣一個上午,宿舍外的風呼呼刮著,兩個年輕的士兵坐在兩隻小凳上,一個叫傅紅律的士官把他的愛情說給了一個叫朱旋的列兵。
傅紅律說他心愛的人也在上海。上海是一個充滿遐想的城市,因此他的愛情最初也激蕩著浪漫的浪花,但浪花很容易破碎,破碎以後的浪花再翻滾起來,就變成另外一朵了。
上高三的時候,他和他的同桌無可救藥地相愛了,他們經曆了海浪一般的愛情,還互相提醒要在大學見麵。但愛就是海,有冷靜的時候,也有興奮的時候,初戀是不可能冷靜的,他們完全被浪濤淹沒了。他們約好一起去當兵,並且手牽著手報了名,但女孩被她父母拉走了。他一個人踏上南下的列車,一路上反複想著女孩在站台上說的話:“我會每天給你寫一封信的……”
的確,在新兵營的三個月,他收到了121封信,在每天的訓練中像吃了興奮劑一樣,跑步把別人甩在後麵,引體向上一次超了班長30個。時任新兵營長的宋副主任一天夜裏查哨的時候,發現單杠上還吊著一個家夥,隻穿著一條馬褲,正在做引體向上。宋營長便慢慢走過去,那家夥卻拉得專心致誌,背對著宋營長,全然不覺背後站了一個人。宋營長等他拉了50多個時發話了,這是第幾個了?93個。單杠上的人沒有顯出一絲驚慌,還在繼續拉著,好像他背後即使站著一個將軍,他也不會停下來的。
宋營長是新兵營的最高長官,從來沒有人敢對他這樣不屑,他臉上雖有點兒掛不住,但好在是夜裏,而且除了單杠上這個狂妄的家夥,再沒有其他人了。不可思議的是,宋營長開始喜歡上這個家夥了,他忍不住又問,你準備拉多少個?147個。宋營長很想知道他為什麼要拉147個,可又想在單杠上說話是很費力的,便站在那裏靜靜地等他拉完了147個引體向上。這個家夥一下單杠看到是宋大營長,趕緊啪地一個立正,喊道“營長好”,宋營長說你小聲點兒吧,別人都已經睡覺了。隨即口氣嚴肅了,你看看你,穿一條馬褲半夜三更練單杠,誰讓你這麼幹的?不等回答,宋營長又說,一個少校問你話,你居然扒在單杠上還不下來。
我不知道是營長啊,何況我的任務還沒完成……
誰給你下的任務?
我自己。
此時,小夥子才意識到自己隻穿了一條馬褲站在營長麵前,他小聲說,營長,我能不能穿了衣服再……再什麼?宋營長看出他難為情了,但又不想馬上放他走,便說,兩個大男人怕什麼?再什麼?再拉147個?我今天拉不了了,但我明天可以拉154個。你的意思是,後天還可以拉161個?是的。宋營長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一點這個家夥,但是未能如願。他說,你再這樣拉下去,什麼時候才是個完?對方愣了一下,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嘴裏發出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馬上就刹住了。宋營長也被自己的問話逗笑了,好在黑暗中對方看不到,覺得應該讓這個家夥休息了,要不會感冒的。他清了清嗓子說,明天早操時你到我辦公室來,現在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早晨,傅紅律來到宋營長辦公室,兩人居然一直談到了上午的訓練號響起。傅紅律的連長此時正站在營長門口準備喊報告,他要報告有一名叫傅紅律的新兵起床後失蹤了,卻沒想到失蹤了的傅紅律正和營長談得火熱。新訓結束時,宋副主任一心想把傅紅律留在政治處,但傅紅律死活不答應,說想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靜一靜。宋副主任說,吉爾底你去不去?我在那裏呆了兩三年,總共見過四十八個人。傅紅律說,去!
說到這裏,班長臉上有了淡淡的苦笑,小朱啊,你說,我能不愛吉爾底嗎?
朱旋望著班長說,你愛不愛吉爾底,現在對我來說,意義已經不大了,我愛吉爾底不一定要和你有一樣的理由。
你現在才說出的這句話,是我兩個月前把你留在吉爾底的理由。
班長,咱們不說這些了。你告訴我,你到吉爾底來,收到過她幾封信?
三封。
班長接著又說,這實際上已經很為難她了,她完全可以隻給我寫一封。
班長,我們喝點酒吧?
為什麼要喝酒?
為什麼不喝呢?
朱旋記得,那天班長並沒喝酒,還說這個時候,我們不能喝酒,我們應該出去拉拉引體向上。朱旋還記得,那天班長一口氣拉了256個,用7不可以整除。
班長說,喝酒要在我們最清醒的時候喝。
朱旋說,喝完酒我們就不清醒了。
班長說,所以我們不喝酒。
7
美女病了,班長急得一塌糊塗。美女上吐下瀉,看上去馬上就不行了。發現這個情況時,已是淩晨兩點鍾,班長連想都沒想就說,你們兩個守在執勤點,我帶美女到鎮上去看病。
鎮上距執勤點三十多公裏,朱旋想不到班長半夜三更就抱起美女消失在夜色中。第二天下午,美女跟在班長屁股後麵蹦蹦跳跳地回來了,班長卻是一臉疲憊。事後班長說,美女是因為洗冷水澡感冒了,他抱著美女到了獸醫站後,醫生說自己從來沒有給狗看過病,最後他隻好又跑到一家診所,讓醫生給美女打了一針。醫生看著漸漸恢複精神的美女說,它隻是感冒了。
朱旋記得,班長那次十分狼狽,一身泥水,鞋也破了。他覺得,班長一定在想那個江曉潔了,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美女是江曉潔留下的。朱旋特別想知道江曉潔長的什麼樣子,他問小木,班長有沒有江曉潔的照片?小木說,有一回我取信回來,覺得裏麵像裝著照片,誰知班長又把那封信退回去了。這下,朱旋更加肯定了班長對江曉潔確實有那份感情,感情的深淺他雖然不能確定,但在這麼寂寞的地方,隻要對一個人有一點兒情感,哪怕是淡到了極點,也會不遺餘力地去為這個人不斷地做事,借此來打發無聊的時間。班長不是那麼無聊的人,對江曉潔產生感情也就是事實了。他不敢接受她的照片,並不是他要拒絕她,而是他害怕自己堅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