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荷葉枯時(1)(1 / 2)

我又夢到娘了。

夢中的娘,一如生前那般儀態萬方,一件平常的丁香色碎錦百褶裙穿在她身上總能顯出些楚楚動人的韻致,鬢角插著那隻她最喜歡的碧雪吐芳簪,纖纖柔荑,折著一隻青梅。

梅子青青小似珠,一半含酸一半苦。我懂,那便是娘一生一世的心腸。

娘說過,她最愛那水汽氤氳的小橋流水人家,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那情景極是雅致,不是親到江南的人,憑空想臆測體味不到其中萬一。

現在她回去了,在我的夢裏。

我叫娘,她不應,隻是空茫茫的看著我,我向前,她後退,直到我一腳踏空,從夢境跌回現實。側頭正看見枕邊的那隻碧雪吐芳簪,簪頭上一點翠色,欲滴尚盈。

元宵兒端了新打的水進了屋,見我還賴在床上,劈頭蓋臉道:“我說三少爺,莫說這日頭已上三竿,就是廳裏頭董大小姐在那裏嘰嘰喳喳的,您也不該睡的這麼沉呐。”

我抹了一把臉,翻過身來已是笑的模樣,“這不是起來了嗎?”一邊麻利的下床,接過元宵兒擰好的手把子,簡單在臉上抹了一把。

元宵兒見我這樣,又絮叨開了,“少爺,您就不能好好洗把臉,這水還是小六子專程去山上趕得頭一挑,您不好生用著……”

我把溫熱的手巾扔到她懷裏,“元宵兒,現如今你是越發的像我大娘了,倒不如我去求我爹把你收了,以後你做我五娘,教訓起來豈不是方便得多?”

元宵兒登時紅了臉,也不服侍我穿衣,一跺腳轉身跑了。

出了屋,還沒走到前廳,就聽到董書晴黃鶯出穀一般的聲音:“大奶奶,我這身新衣裳好看嗎?”

大娘正攜了董書晴的手:“好看,好看,我們書晴正是花兒一般的年紀,穿什麼不好看?”

“大娘,這話可錯了,書晴現今是人比花嬌,哪還要什麼衣服去襯呐?”我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接口道。董書晴今天的打扮的確光鮮,穿一件海棠紅妝花絲絨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脖子上掛著新近才炸過的金項圈,中間鑲嵌的那顆碩大的東珠,更襯得麵龐瑩白如玉。

大娘見了我,一絲笑意先漾上嘴角:“瞧瞧,這說曹操曹操到,書晴啊,你硯清哥哥來啦!”

我笑:“書晴是來找我的?”

董書晴此時卻垂了手,縵立一旁,一張櫻桃小口抿的發白。一旁大娘扯了扯她:“不是有話要對硯清說嗎?這會兒怎麼又不說了?”

大娘問話,董書晴不好再沉默,有些扭捏的開了口:“剛才有話,現在,沒了。”

大娘又好氣又好笑:“這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好好兒的,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董書晴也不申辯:“大奶奶,我還有事兒,改天再來叨擾您!”此番頗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經過我身邊時,我注意到她本就紅潤的唇上點了一點蜜絲佛陀,連空氣裏也浸染了一絲絲的甜香,沁人心脾。

大娘的笑容裏帶著揶揄:“看看,大清早的就被你給嚇跑了,你呀!”

我也笑:“誰叫她大清早的擾人清夢。”

大娘笑道:“人家擾了你的清夢,你可是亂了人家的芳心!”

我朝大娘聳了聳肩,一副什麼都聽不懂的樣子。

書晴出生的時候,董叔和爹就曾經商量過親上加親。董家的寶貝姑娘,與方家的大少爺當是天造地設,唯一的不妥之處是年紀相差不小。後來大哥硯津娶了大嫂文珍,書晴與大哥的事便再無可能。董書晴日漸出落,卻更加頻繁的進出方家,一份小心思兩家子無人不知,董老爺礙於我為庶出,遲遲未有表態。在我看來,書晴的心思、我的意願,都抵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不想在這些事上過多糾纏,能避則避。隻是董書晴今日,全然不似平常的脾性,這般嬌羞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那邊大娘吩咐道:“硯清啊,今兒個該是給傅家下聘,硯淇是不能去的,派旁的人去我不放心,還是你跑一趟,也顯著對傅家尊敬些。”

我應了,便要去置辦,又想了想,還是先去了二哥的屋子。

二哥的屋子在最南邊,常年向陽,八寶透雕的格子窗糊著兩層窗紙,案幾上擺滿書卷,曹素功的墨錠泛著紫玉光澤,一方端硯裏飄出陣陣墨香,然而仍是被藥味掩過,今日尤甚。也不知道林先生又加了哪味藥材,苦味濃的快結成了塊兒,我皺著眉頭進了屋,抱怨道:“林先生,這書裏頭寫“風度溪房煮藥香”,在您這得把這香字改成個苦字,方才是十二分的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