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氏故居”的大躍進
敘事史
作者:王樟生
閻錫山故居有多處,我沒有去調查研究,除了知道他在五台河邊村老家的院落,還有在台灣的兩個住處外,山西省太原市督軍府的東花園有他的一個長期居住的公館。我這裏所說的“閻氏故居”是在太原南華門東四條這個胡同裏。這裏有閻錫山大太太徐竹青的一座頗為氣派的四合院,位於西麵胡同的入口處。自從太原解放,這個胡同最早是太原市委的辦公樓和市委領導與幹部的家屬院;1956年市委遷至西門外新建路後,這裏就分配給山西省文聯,從解放區來的幾名作家藝術家為領導的文學藝術工作者就進駐了這裏。上世紀八十年代,省文聯遷出,這個胡同成為山西省作家協會的辦公院與宿舍。胡同的中部有兩座四合院,一號院後有一棟大平房,是閻錫山堂妹,人稱五妹子的閻慧卿的住房,它藏在一號院之後,顯得有些隱蔽;二號院之後也藏著兩個院落,讓人頗感神秘。胡同的東頭有個小禮堂,外有一個花園與供冬天養花使用的溫室。閻錫山大太太的四合院東側有兩座石頭地基的大樓和三座四合院,像市委進駐時一樣,兩座三層大樓為辦公用房,後麵的四合院與平房為家屬住房。那大概是老根據地工作與生活模式,這個傳統延續許久,直至十幾年前閻錫山大太太的四合院被拆,蓋起一座六層宿舍樓,這個胡同的格局才有了大的改變。大躍進時代,省文聯領導全省文學藝術工作,當年駐會的是文學與美術界領導與部分幹部,辦有兩個文藝刊物:《火花》和《天龍畫刊》。
這兩個刊物的編輯部被安排在胡同的最前麵,進入頗有氣派的紅漆大門的北麵,那是座寬敞氣派的四合院,是閻錫山大太太徐竹青留下的住房,中西合璧的設計,大玻璃窗,窗台既低又寬,可一眼看到窗外的場地,房間的暖氣片安在牆壁內,外有小方格的木柵欄,遮住了裏麵的管道。木質地板結實又漂亮,紅漆顏色並不刺眼,令人感到愉悅。一間大房中間有屏風式的矮牆相隔,外間較大,有五個大寫字台,裏間較小,有兩個寫字台。外間是馬烽夫人段杏綿、胡正夫人鬱波、副主編陳誌銘夫人李霞裳的固定辦公座位,一人一個大寫字台,她們分別擔任編輯部主任與副主任,兼任小說編輯。這是《火花》編輯部小說組的負責人集中之處。小說作家範彪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前和勞動改造以後都坐在這裏。他曾頗有感慨地自我解嘲:“三位夫人領導著我一個人,能不好好看稿麼?”
胡正秘書長本人當過編輯,深知長時間坐在椅子上看稿很疲勞,木頭椅子太硬,於是破例買了柔軟的沙發椅,每個寫字台上還有綠色瓷燈罩的台燈,光線欠佳時,柔和的燈光不致傷害視力。在如此舒適的辦公室工作,大家都感到稱心如意,早已忘記房屋的主人為閻錫山大太太。有人說這位大太太並沒有在這裏住過,房屋是全新的。編輯們將辦公室打掃得幹幹淨淨,窗玻璃擦得透亮;檢查衛生的人用白紙擦窗台後結論是:一塵不染。東院的兩座三層樓較高,1949年重兵包圍太原城,炮彈打進城內,高樓牆上有不少彈痕,斑駁一片,後來用水泥塗抹過,仍隱約可見,算是太原解放的紀念符號。
1957年我在這裏工作才三個月,上級號召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接著反右派運動,編輯部15個人,抓右派指標本是5%,編輯部超額完成,抓了3個:範彪、陳仁友、張曉宇。省文聯火力更猛,省委宣傳部副部長、老詩人、駐省文聯並住在東院東三樓的高沐鴻排在右派榜首。他是位老革命,又是老文化人,被批判得一無是處,直到1958年還有批他的文章在《火花》上披露。使我這位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心驚膽戰。
《火花》刊物還在批判高沐鴻的右派言行時,大躍進在全國展開。收發室送來的報紙上刊登的新聞引起眾人驚訝與興奮:農業大豐收,糧食棉花產量超過曆史記錄,麥子穀穗密集在莊稼地,孩子們坐在上麵也不倒伏,畝產超過千斤萬斤不是神話,流行語言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省文聯的筆杆子是宣傳工具,跟著形勢跑,緊追慢追也趕不上新聞報道。誰也不願意當老人家批評的“小腳女人”。閻氏故居這個胡同的筆杆子們心急如焚,比起1942年在延安的文藝整風後的文藝工作者更為緊張,仿佛一場大仗打響。閻氏故居這個胡同便是戰場,以筆作槍,衝向火線。
那時省委在府東街的“督軍府”(現在的省政府)辦公,離省文聯不遠,經常鑼鼓陣陣,從五一路拐到府東街報喜的隊伍高呼口號,舉著發放衛星的標牌從省文聯附近的五一路小學旁邊走過,人聲鼎沸,聲勢浩蕩,對省文聯所在的閻氏故居是一大震撼。筆杆子們是敏感的,他們按捺不住跳動的心髒不時走出閻氏故居的紅漆大門,在街頭接受大躍進的啟蒙教育。
花園裏建起小高爐
南華門東四條胡同東頭那個小禮堂,常有文學作者座談會、詩歌朗誦會等活動,也舉行過小型舞會。
禮堂外那個小花園,由花工紅鼻子老劉負責,因另有一位劉姓工人,便如此稱呼臉上有特征的他。這位河南人有精湛的種花技術,他接受胡正秘書長領導,為辦公院與幹部宿舍提供多姿多彩的盆花且不時更換,使文聯這個單位別有一番風景。
大躍進開始,這裏便緊張過一陣子。
大煉鋼鐵是大事,省文聯是個文人集中之地也得參加,除了集體去太鋼撿廢鐵,還要煉鐵。沒有煉鐵的地方,便選擇在小花園的門口。
這可急壞了花工老劉,他哭喪著臉對胡正秘書長說:“在這裏建爐煉鐵會毀了這些花呀!”胡正也苦不堪言,卻不敢反對。這是國家大事,誰能反對超英國趕美國的政治運動啊!
老劉隻好準備幾張大葦席遮擋在一邊,意欲減弱火力的烘烤。
文聯要煉鐵,但沒有一個人會操作,恰巧這時由農村招來一個臨時工叫晉官明,老實肯幹,人事處負責人王孔文特別器重他,說農民會掄鐵鍁,讓他當個煉鐵工人沒問題。於是晉官明上任,領著機關幾位年輕人搬磚和泥,建起了小高爐。因為他在農村見過這種小高爐,像砌個豬圈一樣簡單,眾人聽他指揮,仿佛他就是總工程師。王孔文來自北京某文學部門,長期保持一副農民打扮,很受領導重用,認為是可以信任的中層領導幹部,將他推薦的晉官明當公務人員,進而又樹為省文聯職工的標兵。王孔文也搞創作,常編些四個字一句的文字寫在黑板報上,大家稱為“四字經”。此時又編了四字經,號召大家學習晉官明,自然對他操作的煉鐵爐一百個放心。他吩咐眾人將家中不用的鐵器如鐵鍋、鐵錘、鐵簸箕等等都送來,眾位家屬都付諸行動,破鍋、鐵鏟鐵勺等等一大堆送到花園門口,由“總工程師”兼“爐前工”投入小高爐,然後點上火,將煤塊、焦炭、木柴一起燃燒,於是煙霧騰騰,火光閃閃,吹風機呼呼吼叫。文聯職工在一旁觀看,有的筆杆子等著寫省文聯放煉鐵衛星的報道。有人問:“我們是煉鐵還是煉鋼呢?”
一個聲音答道:“煉出什麼算什麼。”
我那時在食堂吃飯,沒有廚房,更無鐵鍋鐵鏟鐵簸箕,但不能不做貢獻,於是上街在公安局門口的地攤上買了幾把勞改犯用過的大鐵剪刀提回來充當廢鐵。慚愧的是這些東西太小,是否能煉成鋼或鐵,全然不知。早知有今日,還不如上大學時報考冶金係,能為國家做多大貢獻呀。
小高爐旁邊圍著作家畫家,眾位編輯和行政人員,插不上手,就鼓勁。嗓子好的則喊口號助威,聲勢也算沸騰,與太鋼公司“三槽出鋼”的盛況相比則有較大差距。大家等了許久不見一丁點鐵水與鋼花出現。隻有花工紅鼻子老劉無心看小高爐煉鋼鐵,他隻擔心火星子迸到葦席上引起大火,提了兩桶水準備消防滅火。他也是農民出身,他就不相信能放出什麼衛星。他可算個地地道道的批判現實主義者。
我們守在花園門口等了許久,既不上班,也不看稿,等在小高爐邊就是幹革命。天黑了,沒人宣布,大家各自回去睡覺了。第二天一早去看小高爐,隻見掏出一大團爐渣,比燒送暖氣的鍋爐掏出的爐渣塊頭更大。
晉官明不見了,他熬了一天一夜該去休息了。省委省政府沒有責備這個秀才成堆的文聯沒有放鋼鐵衛星。花工紅鼻子老劉定心了,幫著拆除小高爐,清理那亂糟糟的爐渣去了。他的花園受了些損失但沒有整個毀壞,他咧嘴大笑,隻是不發出聲音,擔心影響不好。
“除四害”
大躍進中的“除四害”,也曾讓南華門東四條的“閻氏故居”熱鬧非凡。那時閻錫山在台灣過著寂寞淒涼的生活,他早在1950年就辭去了行政院長的職務,由台北市麗水街8號公館遷至陽明山箐山草屋,這裏雜草叢生,荒無人煙,既無自來水、無電,更沒有電話,似乎與世隔絕。他建了三孔窯洞,深居淡交。蔣介石與宋美齡曾兩次去看望他,以示關切。他無所求,自甘寂寞,著書,誦經拜佛。他十分欣賞唐高僧的兩句名詩:“英雄到老皆理佛,宿將還山不論兵。”粗茶淡飯,身著長袍,足蹬布鞋,枕著蕎麥皮枕頭,永不忘老西兒的本色。以前他多次乘坐美國飛虎將軍陳納德的飛機,兩人交往密切;陳納德與陳香梅夫婦去看望他,送他一台小發電機解決用電取暖問題,卻也沒有心思使用。陳納德不會說中國話,充當翻譯的陳香梅又聽不懂山西五台話,陳納德與閻錫山交流很困難,便問陳香梅:“是你聽不懂中國話還是翻譯水平不行?”陳香梅無言以對。被閻錫山安排早年到台灣定居的元配夫人徐竹青,雖與他長期分居,也曾數次去看過他。而他哪裏知道住在太原市南華門東四條這個胡同的文化人如此熱鬧。從領導到小青年,作家畫家與編輯、行政人員等,個個手持蒼蠅拍四處拍打蒼蠅,拍死的蒼蠅裝入廢信封。反正編輯部收到的來稿信封堆滿收發室,廢物利用以它裝死蒼蠅再好不過。信封反麵寫上死蒼蠅的數目,交蒼蠅者的名字。每天交到收集人那裏登記。馬烽的眼力好,能將空中飛舞的蒼蠅拍下,他交的蒼蠅較多,在文聯出了名。李束為眼近視,交的蒼蠅少,有點慚愧。孫謙的夫人王之荷格外認真,將孫謙與她個人打死的蒼蠅從信封裏倒出,再用牙簽撥著數數目,擔心登記的數字不準,對不起組織。
至於四害之一的麻雀捕殺更是熱烈。各辦公室都無人上班,在院子的樹下各操一根長竹竿,那是機關職工上街遊行插彩旗用的,平時將彩旗摘下保存,竹竿放在院子牆角。這時派上了用場,用來在樹上敲打,嚇得麻雀亂飛,無處棲息。大家敲鑼擊盆,又喊又叫,麻雀驚魂失魄。王曼如個子高,竹竿伸得高,能戳住麻雀的窩。恩美榮個子矮,在樹根叢中撿麻雀,眼疾手快。不少麻雀掉落在胡同,被行人拾起。有兩隻麻雀撞入小會議室,於是關上門窗,在室內撲打,麻雀藏在牆角不動,可能已累得半死,被穩穩抓住,放進布袋。因是集體捕捉,不能將功勞歸於個人,算是文聯集體的成績。隻是難為了一位老人,他叫魏永安,原是位解放區根據地的文藝幹部。老魏當時近60歲,很胖,行動遲緩,他不能和年輕人一起捕捉麻雀,又不能參加別的除四害運動,於是扛了根竹竿,雇了一輛三輪車,想到迎澤公園抓麻雀。那些日子全民上陣,麻雀已很少了。三輪車夫將老魏送到公園幾棵大樹下,車夫幫忙替他找麻雀,連根雀毛也沒撿一根,隻得又坐三輪車回到南華門。閻氏故居門外有家南華門飯店,這些日子正在賣油炸麻雀,估計是通過審查驗收後的廢物被飯店收來。老魏到飯店門口一看,都是油炸麻雀。他問:“同誌啊,有沒有沒炸過的麻雀?”人家問:“你自己回家炸嗎?你來看吧,都和上麵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