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炸彈
小說
作者:楊鳳喜
楊鳳喜,1972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供職於晉中市文聯,中短篇小說散見於《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花城》《青年文學》《山花》《作品》等二十餘家雜誌。
春天,王阿姨帶我去相親。我在鳳城一條便民巷賣水果,王阿姨是老客戶,喜歡天黑以後到我的水果攤前溜達。有一天她問我:“大魁,找上對象了沒有?”我笑了笑,她也笑。“我給你介紹一個怎麼樣,明天早晨七點你在巷口的公交站台等我,去和女方見個麵。”我沒有想到王阿姨如此爽快,慌忙送了她一大串香蕉。第二天一早來到公交站台,她果然沒有失約。我又問她女方的情況,她說:“到時候你不就知道了?”
我們乘上了31路。車上的乘客不算多,王阿姨坐在了車門這邊最前邊的位置。我坐在她的身旁。“今天天氣不錯!”王阿姨說。她是在和開車的女司機打招呼。她有老年優待證,坐公交不花錢,和司機都熟悉了。司機是個小鼻子小眼的姑娘,頭發染成酒紅色。她衝王阿姨笑了笑,還瞟了我一眼,八成把我當成王阿姨的兒子了。我問王阿姨:“王阿姨,咱們在哪兒下車?”王阿姨說:“我下的時候你就下。”我點了點頭,心裏說,這還不是廢話嗎?過了一會兒我又問:“王阿姨,我的情況你和女方說了嗎?”王阿姨說:“說了,你的情況很不錯。”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司機再次瞟了我一眼。她聽到了我和王阿姨對話,覺得有點搞笑是不是?
公交車駛出兩站後車上的人多起來。到第三個站台,一個老頭子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爬上來,我趕緊給他讓座。王阿姨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大魁,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裏。”我便站在她的身旁,忍不住又問:“王阿姨,我們到底在哪一站下車呀?”王阿姨說:“大魁你急什麼,你說坐公交好不好?”我說:“好,既環保,又省錢。”“31路公交尤其坐得人心情舒暢是不是?”“對,心情舒暢。”“那咱們幹脆別下了,坐他一整天!”我嚇了一跳,王阿姨該是和我開玩笑吧,她要帶我去相親,怎麼能坐一整天呢?
又過了五站,王阿姨終於要下車了。我扶著她從後門下來,她和公交車擺了擺手。“王阿姨,咱們往哪邊走?”我問她,她朝不遠處一家批價超市指了指:“大奎,你回去吧,我要去逛超市。”我吃了一驚,疑惑地問:“王阿姨,你不是帶我去相親嗎?”王阿姨說:“大魁呀大魁,你可真是個呆子,就是那個公交車司機呀!”
我也覺得我有點呆。31路公交在鳳城的北麵繞圈子,我又等來一輛,回到了賣水果的那條巷子。我本來想把剛才坐的那一輛等回來,可無論如何想不清楚那個司機的樣子了。我覺得應該謹慎一些。這種相親方式我可沒有經曆過。
我剛走進巷子,就聽到了黃米和他老婆董樹林的吵鬧聲。這兩口子也賣水果,攤位就在我的旁邊。黃米身材和我差不多,董樹林卻牛高馬大,兩口子隔著裝水果的紙箱子又對上陣了。生意不好的時候他們經常這樣打發時間。董樹林說:“黃米,你真是個流氓!”黃米說:“董樹林你是個無賴!”董樹林說:“你不得好死!”黃米說:“今天晚上你會夢到豬八戒強奸你!”周圍看熱鬧的人全都笑了,沒有誰過去勸架。我跑過去想把黃米拉開,董樹林抓起一根香蕉砸在了他的頭上。黃米推開我,把整把香蕉掄了起來。董樹林又去抓草莓,然後是蘋果,看到有人把滾到路中央的蘋果撿走了,突然間撲上來把我摟在懷裏:“大魁呀,我今天就和這個狗日的離婚,求求你娶了我吧!”黃米也說:“大魁呀,求求你,今天就把這個狗日的帶回家吧!”兩個人這麼說我也習慣了,我吃力地推開了董樹林,氣呼呼地說:“你們都別說了,我已經找上對象了知道不?”黃米和董樹林全都愣住了。黃米說:“大魁,你真的找上對象了?”“當然是真的。”董樹林說:“大魁你騙人吧,說說看,你對象幹什麼的?”我說:“公交車司機!”
話一出口我就心虛了。我和那個公交車司機才見過一麵,八字還沒有一撇,這還不是在吹牛嗎?黃米和董樹林再問我對象的事,我死活不肯說了。他們果然認為我在吹牛。我的心裏亂糟糟的,還是沒有把那個司機的樣子想清楚,中午連飯都沒心思吃。我想給王阿姨打個電話,可根本沒有她的號。一直到天色暗下來,黃米他們已經拉下攤拉的卷閘門回家了,王阿姨扛著一卷衛生紙出現在巷子裏。“大魁呀,人家姑娘同意和你處對象了!”王阿姨氣喘籲籲地說,我真是又驚又喜,說話都有點結巴了。“為了能坐上她那輛公交,我等了一個多小時呢!”王阿姨放下衛生紙,我回過神來,給她裝了一袋子梨。後來又覺得應該裝點蘋果,怎麼能送她梨呢?王阿姨倒是不介意,叮囑我說:“大魁呀,我給你們牽上了線,以後就看你的了,一定要主動點呀!”我慌忙點頭。王阿姨又說:“人家姑娘叫溫小素,我下車的時候專門問了她的手機號,可一看到你就給忘了!”
王阿姨走後我想了想,就算她忘記了手機號也無關緊要。關了卷閘門後我來到了巷口的公交站台上。天這麼晚了,溫小素不可能再轉回來,但我還是等了她一個多小時。我不急於回家和我爸也有一定的關係。三年前我媽出車禍死了,那以後他便越來越沉默。他已經退休了,每天靠撿礦泉水瓶子打發時間。他操心著我的婚姻大事,以前隔一段就會問:“談上了嗎?”現在他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都懶得說了。我害怕和他呆在一起。
回到家裏後我爸已經在他屋裏睡了。但餐廳裏還亮著燈,桌上留著飯。桌上還擺著我媽在世時候用的那隻蘭花碗,上邊孤零零地擱著兩根筷子。三年了,我爸總是這麼幹,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挺浪漫的。我吃飯的時候時常會把我媽想起來。我媽出車禍的前兩天有點奇怪。也是在飯桌上,她對我爸說:“鄭國強,你要答應我,如果我死在你前麵,一定得給大魁找個對象。”我爸沒好氣地說:“那還不如我死在你前麵呢!”那一年我已經三十歲了。
我正嚼著饅頭,突然間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一抬頭,我爸把我嚇了一跳。他站在餐廳門口,昏黃的燈光下像一頭瘦弱的鬼。我想喊一聲爸,還是沒有喊出來。“剛才我夢到你媽了。”我爸說。我點了一下頭。“你媽告訴我,她夢到你找上對象了。”我又點了一下頭。“我決定把這個交給你!”我爸說著,把手裏捏著的一張銀行卡放在了餐桌上。他放在我媽那隻蘭花碗的旁邊。銀行卡裏的錢是我媽拿命換來的,四十三萬。我奇怪他這麼幹,慌亂地站了起來。“我已經找上對象了,公交車司機。”我忍不住說。我看到我爸的嘴角斜了斜,好像要笑。他並沒有笑出來,扭身輕飄飄走了。他穿著灰色的睡衣,皺巴巴的,屁股上黏著一團衛生紙。
一晚上我都沒有合眼,大清早又來到了巷口的站台上。這個時間,我本來該騎著三輪車到農貿市場進貨的。等到七點鍾,溫小素終於開著公交車過來了。我一晚上都沒有把她的樣子想清楚,現在清晰地看到了她。她果真是小鼻子小眼的,鼻尖有點翹,臉蛋像蘋果一樣圓,皮膚好像不那麼光滑。我先是躲在站牌後麵偷看她,後來狠了狠心,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邊上了車。投幣的時候我沒有敢正視她,她好像也沒有留意我。
和昨天一樣,車上的人還不算多,我又坐在了車門這邊最前邊的位置。“你好,我叫鄭大魁。”車子啟動後我終於開口了,但聲音不太高。她目視前方,並沒有搭理我。她在專心致誌地開車呢,我不應該打擾她是不是?“你好,昨天王阿姨和我坐過你的車……”車子行駛到另一個站台前,我又和她說話。這一次聲音比剛才高,她肯定聽到了。“您好,歡迎乘車!”她終於開口了,卻是和上車的乘客問好。突然間,她揚起雙臂伸了個懶腰,把頭扭了回來:“剛才你是在和我說話?我還以為你打手機呢!”她直盯盯地望著我,我慌亂地垂下頭去。“我想起來了,你昨天和那個姓王的老太太坐過我的車,她說你叫什麼奎來著?”她笑了起來,一邊說話一邊笑,我好不容易才把頭抬起來。“鄭大魁,大小的大,魁梧的魁。”我希望自己的回答令她滿意。“可你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魁梧呀!”她還在笑,我的臉上熱辣辣的。我確實不夠魁梧。“我叫溫小素,很高興認識你,歡迎您對我們的服務進行監督。”說完,她扭回身去,車子又啟動了。“小溫,今天天氣不錯,昨天,王阿姨把你的手機號忘記了。”忍了忍,我還是開口了。她熟練地操作著方向盤,開車的樣子可真好看。她騰出一隻手朝上邊指了指,我以為車身上有她的電話號碼,看到的卻是“請勿與司機閑談”。我和她找對象算不算是閑談呢?車子再次進站,上車的人越發多了。我又讓出了座位,不好意思再打擾她。我盼望著車上的人少起來,可人越來越多。繞了一大圈,到上車的地方,我便下車了。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麵。
下車的時候我有些失落。想想看,她總共才和我說了幾句話?她好像對我的身高不太滿意,我自己也不滿意。“歡迎您對我們的服務進行監督”,她這話什麼意思呢?但她摁了一下喇叭,我一下子就不失落了。我也像王大媽那樣衝公交車擺了擺手。想想看,大庭廣眾之下,她又能和我說什麼?王阿姨不是說她同意和我處對象了嗎?我回味著她和我說話時候的樣子。她一直衝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