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流曆96年,霜六世監國二年。
殘夏。
韓家鋪子。
時節為殘夏,擾人的暑氣並不殘,沒有一片雲,也沒有一絲風,烈日的強光挾帶著毒辣的熱氣在蜿蜒的山道上肆意奔襲。熱氣中,萬物都被融化成一團,交彙、粘合,一動不動。
地點在韓家鋪子,熱氣黏住了四方的過客,吹著他們躲到韓家鋪子裏喝酒。韓家鋪子是大霜東部東參城外的一家酒店,以酒出名,這裏的酒叫做韓酒,香氣淡雅,入口清爽,與大霜皇都寞舞城裏流行的香濃味醇的玉釀大不相同,別有一番清新的滋味。正是憑這一點,雖然大霜與胡國衝突不斷,國內又是盜賊公行,但韓家鋪子的生意還不至於太不堪,店裏的夥計們也都還能混個溫飽。
此刻,紫喜裹在一件厚重的黑皮大衣裏,全身瑟縮地坐在韓家鋪子門口最靠近陽光的位置上發抖。紫喜不過十五六歲的光景,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大熱天裏,他的臉卻被凍得通紅。冷,出奇的冷,無法抗拒的寒意在他的血液裏、骨髓中來回穿梭,一點、一點侵蝕著他的意誌。
鮮紅如血的臉,蒼白如玉的手,漆黑如墨的酒囊……
紫喜用顫抖的手抓起半月狀的酒囊小心地往麵前的酒杯裏倒酒,臉色紅得凝重。啪,在酒杯即將裝滿酒的刹那,杯身卻翻了,酒灑了一地。
哈、哈、哈、哈,紫喜身後,四個膀大腰圓的閑漢圍坐在一張桌子上把酒言歡。
“你們聽說了沒有,最近皇城裏流行一種叫月什麼散的玩意,特麼就是一種毒品,據說這是幾個富家公子帶起來的風氣。現在的公子哥真是一個比一個垃圾,百無一用……”坐在主位上的閑漢一邊說話一邊拿眼睛瞅紫喜。
“這樣的人渣,簡直浪費糧食。”看到紫喜又一次踉踉蹌蹌的往酒杯倒酒,說話的閑漢隔空彈了彈手指,一道指風飛去,啪,紫喜的酒杯又倒了,閑漢們笑得更歡。
“哪裏來的病秧子,大熱天還裹著塊豬皮,真是個廢物……”
“我敢打賭,這小子見到了胡人,走路都會打顫。要是遇到洪水或者火災,絕逼昏死過去……”
“肯定是法力為零的廢材……”
閑漢們一邊喝酒、一邊對紫喜品頭論足,嘲笑聲、謾罵聲不絕於耳。
對於身後四個閑漢言行上的侵襲,紫喜隻是苦笑,他實在無可奈何。身上的寒意越來越濃,冷和無力感讓他激不起怒火,他用雙手勉力托起酒囊,一狠心,便想一口氣將酒全部灌進嘴裏。啪,又是一道指風,紫喜手上的虎口被震得生疼,手裏的酒囊脫手而出。
白光一閃,酒囊沒有落到地上,卻落在一個飛身而來的二十七八歲的壯漢手裏。那壯漢用的是白蟒身法。身法並不高深,但壯漢在一騰一躍中展示出來的速度卻讓酒店裏的人們歎為觀止:如此簡單的身法,卻有這般不俗的表現,這速度幾乎已是肉眼所能辨識的極限了。
壯漢名叫武三,是一位常年往返在京城與邊疆冰川地帶倒騰藥材的藥商,他不但有著一身不俗的法力,為人更是嫉惡如仇,在東參城裏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
武三用輕蔑的眼光掃視了一遍鬧事的閑漢,打抱不平地吼道:“欺負自己國家的人算什麼本事,喝酒就好好喝,別給我搗亂。”
吼聲過後,閑漢們都變得老實起來。武三回頭細細地看了一遍紫喜,看著對方倔強的眼神,武三從麵前這位長相平平、體質極弱的少年身上覺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氣場。這少年不該是任人欺侮之輩,武三一邊在心裏想著,一邊順手將酒囊遞還給紫喜。
久旱逢甘露,接過酒囊,耐不住心中寒氣的紫喜,未及道謝就往喉嚨裏大口大口地灌酒。韓酒的確是好酒,但他卻無暇細品,他現在的樣子根本不能說是在“喝”酒,而隻能說是在“吞”酒罷了。
何以禦寒?唯有杜康。他要的隻是酒入寒腸,碰撞出來的一絲暖意而已。
“如此美酒,怎堪牛飲?斯文掃地、斯文掃地!”一位身著藍衣的老者緩緩走進店裏,喃喃自語地從紫喜身邊經過。
好熟悉的話語,像是在哪裏聽過一樣,烈酒入口帶來的火燒般的暖意融化了紫喜凍僵的思維,他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位溫潤如玉的公子搖頭歎氣的形象。
荀長卿,這位兒時夥伴,記憶中傻愣愣的小胖子,如今卻已成長為風度翩翩、氣質儒雅的俊秀少年,造物主真是神奇。去年元月,也就是在這個小城東參,風雪夜裏的一會,恍如隔世。
又快要相見了,荀木頭,這一次,卻會是在你的好日子裏……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