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烏夜啼
棲梧苑裏的陳設風格同爻煙苑大不相同。爻煙苑善用紫色鋪陳,棲梧苑中則是處處飾以木雕,或小巧別致,或大氣瑰麗。
蘇望背著身溫酒,燈影綽綽把他的影子拉成很奇怪的形狀,貼在牆上。雖然已經是初夏的天氣,然而沐川園畢竟地處山間,夜裏寒霜重,還是有些冷——尤其是這種雕花酒,還是得溫著喝。
我百無聊賴地轉著空空的酒杯,一麵大口吸著氤氳的酒香,一麵含含糊糊地道:“你這裏這麼多木雕,比我那邊好看多了……倒顯得你身上的青衫像三月樹上的葉子……”
蘇望側回身來。
我又吸了吸鼻子,接著把話說完:“……你就是長芽的那根木頭。”
蘇望隻是笑。我正有些訝異他這會兒怎的如此溫和,不一會兒便見他端了溫熱的酒來,青花瓷盅。隻見得他微微挑起瓷盅的蓋,卻站得離我三步遠。酒香四溢,好像燭光都點亮。
我頓時有些把持不住。
蘇望一雙好眼含了笑,卻問我:“小九剛才說什麼木頭來著?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我默默地放下手裏的空酒杯,看了紫檀桌上的細雕花半晌,終於吞了吞口水抬頭把他瞪著,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我方才說,我方才說……我才是長芽的那根木頭來著……”
不愧是跟了我這麼些年的人,蘇望沒有用沐川園中現成的酒。這雕花酒的味道是極好的,雖然穆葉已是富貴的當家人,不過論起酒來,自然還是比不得正兒八經的鑒酒人。
雕花酒工序繁瑣,飲時須得有梅子下。
“這世間呢,有些話隻適合喝得半醉的時候講,還有些話,隻適合喝得頭重腳輕不省人事的時候講。”我給蘇望滿上,瞅了瞅他的臉,“眼下你瞧著,卻是該聊些什麼?”
蘇望笑道:“這句話即使用遍世人,也輪不到你。”他接起杯盞,微微抿了一口。蘇望雖是閑人一個,昔年也從我這裏學得幾分鑒酒的功夫,酒量卻並不好。
飲罷,他狀似無意地問我:“你此番果真是來赴宴的?晚間那菜品,我看倒是有一道甚好。”
我有些心虛地拈起盤裏一顆梅子,麵上卻裝得淡淡的,回他道:“你先省得這般嘲笑我,你今次來,卻是為了甚?晚上那段八卦,我聽著也是有一兩句甚好。”
“說真的,”我問他,“前年分別時你不是說過想要縱意山水詩酒,現下又改變主意了?……我就說嘛,年輕人還是少想著這些不著邊的好,看看這天下的黃金白銀,漂亮姑娘……”
蘇望煞有介事地點頭:“是啊,一想起這些,所以我還是凡心未了,沒有清修的慧根。”
“慧根這種東西,要來也沒有什麼用處,能吃能喝能睡?能幫你揉肩捶腿?還是能替你傳宗接代?”我安慰他道,“……那你現在是決定重出江湖來著?不過蘇府隱退了這麼些年,想要再從朝堂上崛起,怕是有些難辦。”
其實蘇望這性子我再知道不過,整個就是閑散遊民。雖然我不知他此番是為什麼前來,但即使隻是衝著這幾日有吃有喝,這可能性也遠遠高於他是想重問政事複興蘇府。我這麼說來,不過是想逗他一逗。
哪知他卻穩了穩手中的杯盞,道:“是有些難處……那小九幫我分析一下現狀?我也好把握把握風向。”
我杯中酒頓時撒出去大半,一時有些怔忪。回過神來時第一反應是恨不得衝出去看看,今次這天上是不是有兩個月亮。“蘇望……這真的是你嗎?”我顫著聲調問道。
蘇望斂著眉喝酒,看不清眸中意味,臉上卻沒有一絲戲謔。
我一時間很是唏噓。這就像看到一個要從良的青樓女子,支持她吧,難免要惋惜一下日後少了一處尋歡作樂的場地,不支持吧,好像有違背人道主義的嫌疑——當然,如果這贖身的錢幣不該我掏,那便大家都快樂了。
唏噓歸唏噓,我還是成功地收了笑,正經道:“方才顏機病重的消息你可是聽到了吧,他那樣的人,一時半會兒是死不了的,所謂禍害遺千年就是這樣了。顏宣和顏殊的勢力在朝堂上可謂涇渭分明,雖然顏宣目前看來是略勝一籌,但你若要涉足,也莫小瞧了顏殊這個人。他雖是顏宣的兄長,卻沒有什麼宅寬仁厚的心思——哈,自然王室都不需要什麼仁義,你也是明白人。”
蘇望沉默不語。
我覺得他是嫌我口述太空洞了,於是沾了酒水在桌上畫著朝堂重臣的關係網,一點一點指給他看。
“喏,這個吏部尚書劉臣皓,表麵上隻忠於國君,實際上是顏殊的勢力了……”
“夏淵這個人,兩朝史家不倒……嘖嘖,能打消顏機的顧慮,也算是有些本事,隻可惜現下還看不出來立場……啊古來的國君都喜歡這樣的人。”
……
我盡心盡力地說了好一陣子,隻覺得口幹舌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聽懂了沒有。
其實這些事情向來是要看天賦的,蘇望生來就不是做這些的人,我其實也沒怎麼指望他能懂,左不過他要聽便說給他聽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