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臉色通紅的軍官正挨著桌子坐著。他見到聶赫留朵夫,略微欠了欠身,問:“您有什麼貴幹?”沒等對方答話,他就對著門口喊起來,催問茶炊燒好沒有。
聶赫留朵夫看著應聲而入的士兵把茶炊安放好,還沒來得及說話,軍官就開始煮茶,並從旅行箱裏拿出一個盛著白蘭地的酒瓶和一些餅幹,放在桌上。做完這些事,軍官才轉過身來問聶赫留朵夫:“我能在哪方麵為您效勞呢?”“請求準許我去探望一個女犯人。”聶赫留朵夫說。“我知道了,就是那個小黑娘兒們吧?可以照辦。”軍官說著,把一包紙煙推到聶赫留朵夫跟前,然後小心地斟滿兩杯茶,送一杯到聶赫留朵夫跟前。聶赫留朵夫說想到住處去看看瑪絲洛娃。軍官說不行,接著便訴說起自己押解路上的無聊與苦悶來。這個軍官紅彤彤的臉、身上的香水味兒、手上的戒指和狂笑聲,使聶赫留朵夫很討厭。當軍官忍不住又說起他在喀山認識的一個妓女時,聶赫留朵夫終於不客氣地說:“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雖然我自己從前也是和您一樣的人,不過現在我已經痛恨這種對待女人的態度了。”軍官吃驚地瞧著聶赫留朵夫。
“把這位先生帶到那個單獨由政治犯住著的牢房裏去,可以讓他在那兒一直待到點名的時候。”軍官喊道。
政治犯的住處是兩間小牢房,聶赫留朵夫走過去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西蒙鬆。他穿著短外衣,手裏拿著一塊鬆木,正蹲在生了火的爐子跟前。西蒙鬆見到聶赫留朵夫,沒有馬上站起來,而是從濃眉底下抬起眼睛看著他,伸出一隻手來同他相握。“您來了,我很高興。我正需要跟您見麵。”他帶著含有深意的樣子說,直率地瞧著聶赫留朵夫的眼睛。
“究竟有什麼事?”聶赫留朵夫問。
“過一會兒再說。現在我正忙著。”然後,西蒙鬆又低頭照管他的爐子。
聶赫留朵夫正要走進另一間牢房的門,恰好瑪絲洛娃從門裏走出來,彎著腰,手裏拿著笤帚,把一大堆垃圾和塵土往爐子那邊掃過去。她見到聶赫留朵夫,就直起腰,漲紅著臉,神情活潑地放下笤帚,在裙子上擦了擦手,照直走到聶赫留朵夫麵前站定。
“您在收拾房間吧?”聶赫留朵夫說著伸出手同她握了握。
“對了,這是我的老本行了。”她微微一笑,說完又轉過臉去問西蒙鬆毛毯烤幹了沒有。
“差不多了。”西蒙鬆說著,用一種特別的眼光瞧著她。這使得聶赫留朵夫暗暗吃驚。瑪絲洛娃指了指近處的門口,讓聶赫留朵夫進屋,自己卻轉身走了。
聶赫留朵夫推開房門,走進一間不大的牢房,屋裏點著一盞很小的鐵皮燈,陰冷的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潮氣和煙草味兒。聶赫留朵夫與屋裏的每一個人都打了招呼。
不一會兒,兩個男犯人提著開水和食品走進來。火爐也生好了,房間裏漸漸變暖。茶泡好了,分別倒在杯子裏。各種食物都擺出來,大家湊在當飯桌用的床板旁,一邊喝茶吃東西,一邊談天說地。
犯人們一路上受凍,又淋了雨,現在能喝口熱茶,吃到食物,心情也變得愉快了。他們什麼都談,卻單單不談他們的處境和等待著他們的前途。聶赫留朵夫也加入到他們中間。
西蒙鬆本來一直沉默著,躺在角落的板床上,把兩隻手枕在頭下。這時候卻下了地,小心地繞過那些坐著的人身旁,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
“現在您可以跟我出去談幾句話嗎?”“當然可以。”聶赫留朵夫站起來跟他走出去。
瑪絲洛娃瞧了一眼聶赫留朵夫,正遇到了他的目光,頓時漲紅了臉,隨後又搖搖頭,仿佛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似的。
兩個男人來到過道,西蒙鬆剛說一句:“我知道您和瑪絲洛娃的關係……”從外邊傳來刑事犯的高聲吵鬧,把他的話湮沒了。聶赫留朵夫不禁皺了皺眉頭。正巧,瑪絲洛娃的好朋友瑪麗雅來了,對他們說,可以到旁邊那間屋裏去談話,那裏隻有聶赫留朵夫認識的薇拉在休息。
瑪麗雅把他們帶到那間屋裏就要走,西蒙鬆卻留住她,希望她也能聽一聽。
“究竟是什麼事呢?”聶赫留朵夫問,同時也不由自主地佩服西蒙鬆對他講話時所表現出的坦率真誠的態度。
“我打算跟瑪絲洛娃結婚,而且,我已經決定請求她答應做我的妻子。”西蒙鬆說。
“可是我能出什麼力呢,這種事是要由她自己做主的。”“不錯。可是她沒有得到您的同意就不會考慮這個問題。”西蒙鬆解釋道。
“我所能說的隻有一點,那就是她自己完全是自由的,她所做的一切隻能是她自己決定。”聶赫留朵夫誠懇地表示自己的看法。
西蒙鬆低頭沉默了一陣,深思著:“好吧,我就這樣告訴她。我對她一無所求,隻是非常非常想幫助她,她的遭遇太令人同情了……”聶赫留朵夫聽見西蒙鬆的噪音有些發顫,不由得暗暗吃驚。
心裏矛盾了許久,聶赫留朵夫還是表示,很高興瑪絲洛娃找到了西蒙鬆這樣的保護人。
西蒙鬆用一種孩子般稚氣的柔情瞧著聶赫留朵夫,站起來,拉住他的一隻胳膊,靦腆地微笑著,並吻了他一下。“那麼我就去告訴她。”西蒙鬆說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