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造夢者們的時代背景(2 / 3)

知青們的疲憊被這群純真孩子們的笑臉取代了,所有的知青們都朝著孩子們伸出手來揮動著,有的女知青還在興奮中從包裏掏出了水果糖從空中拋給了孩子們,這樣一來,孩子們蹦跳得更高,每個孩子似乎都想竭力在空中夠到一顆水果糖。史小芽看著這一幕,她知道水果糖對於這群孩子們來說意味著什麼。這時,牛車們已經朝著南溪河畔奔去,一個男知青伸頭眺望時發現了南溪河便從車上站了起來,刹那間,知青們仿佛在這個世界發現了新大陸,他們紛紛從牛車上站了起來,此時此刻,南溪河就在他們眼前:這條河流的碧綠和寧靜突然又開始激蕩起來這些知青們的幻夢之源,那個叫王濤的北京知青已經率先從牛車上跳了下來,有幾個男知青也同時從牛車上跳了下來,他們開始奔跑著,盡管南溪河就在眼前,他們還是想盡快地到達岸邊。

南溪河的岸上,此時此刻接受著這些知青們的歡叫聲,他們已經紛紛從牛車上下來,有的知青甚至躺在葦叢中,將四肢敞開——麵對著純藍而高遠的天空。這是一個時代的知青夢開始的時刻,他們來了,這是又一輪的時代浪潮將他們帶到了南溪河畔。隨同激昂的呼喚聲過去之後,等待他們的又將是什麼?現在,他們來到了南溪河的吊橋邊岸,在這裏,所有人都必須從牛車上下來,因為吊橋承擔不了人或車的重量。男知青們開始走過了吊橋,現在輪到女知青們了,對於很多女知青來說,渡過眼前的吊橋,無疑是一種現實的挑戰。周兵兵、小燕子、史小芽們站在橋頭,他們將女知青一個一個手牽著手護送到了對岸。上海女知青丁春苑是最後一個過橋的,隻見她將手伸給了周兵兵——三個護送者之中,她選擇了周兵兵,並最終將她裸露而修長的手臂伸給了周兵兵,也許他是男的,麵對這座從未見過的、也未曾能夠想象出來的橋,一座搖晃不已的、用懸藤、木板和鐵拉鏈所編織之橋,這個嬌媚的上海知青的手,最終交給了周兵兵。也許,這正是一個緣分的開始,天知道了這個秘訣,地當然也看見了這個場景。

渡過了南溪河吊橋之後,等待這群上山下鄉運動的先驅者的命運將是什麼?在之前,農場總部已經在湖南籍支邊青年棲居地的山岡,擴蓋起來了兩排茅屋——為了迎接這批赴南溪河農場的知識青造夢者們的時代背景年們。修蓋的茅屋基本上沿襲下來了原來茅屋的風格,遠遠看上去,這些金色的房子聳入雲霄,聳入了雲圖中最美麗的地方。所以,當已經渡過了南溪河吊橋的知青們坐在牛車上,漸漸的抬起頭來時,就會看見那片有金色茅屋的棲居地。

一個知青站在牛車上對史小芽說那片山岡上黃色的房屋好漂亮啊!這是一個成都女知青,她長著一張娃娃臉,留著齊耳短發,笑起來有一個很甜的小酒窩。史小芽說:那就是我們去的目的地。於是,女知青們便從車上站起來,大聲叫喚著:看啊,那片有黃房子的地方就是我們將要去的地方。於是,男知青們也看見了,站在牛車上歡呼雀躍著。當牛車在凹陷的坑裏艱難的前行時,有知青提議說,牛也太累了,而且速度又慢,我們還是步行吧!看上去,我們已經離那座山岡上的黃房子不遠了。

確實,牛車的速度是太慢了。知青們現在都從牛車上紛紛下車了。小路兩側長滿了茂密的植物,知青們叫嚷著,有知青突然唱起了蘇聯歌曲《小路》,這首抒情而傷感的歌曲刹那間成為了所有知青們齊聲低吟的歌曲。史小芽當然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好聽的歌曲,她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的潮流過來了。小燕子顯得更興奮,不時地抬頭看著每張麵孔,周兵兵走在前麵。史國柱和張華福已在之前用牛車載著知青們的行李走了。

現在,知青們離那座山岡越來越近了,走在最前麵的男知青突然跑了起來,他們向著那個出現了黃房子的幻想之境跑去時,女知青們也被誘惑著跑起來了。史小芽也跑了起來,多年以前,年僅九歲的史小芽麵對著這片近在眼前的山岡時,也跟隨著父母的身影跑了起來,那時候的史小芽和小哥哥手牽手地奔跑著,父母們用扁擔挑著從湖南老家帶來的家私,他們奔跑著,尋找著新的家園。此時此刻,史小芽也在奔跑著,她要奔到那山岡的最前麵,因為史小芽知道,當這些從大城市來的知青們奔向山岡時,將看到黃房子變成茅屋的現實。因為,直到如今,史小芽還記得九歲那一年,當滾滾熱浪將他們推上那片金色山岡時,人們驚訝地看著茅屋時的悲傷以及婦女們泣訴和跺腳時的聲音。

史小芽跑上了山岡,她必須跑得很快,跑過天上的雲彩,跑過地下的麂子;史小芽必須跑過時間和光陰的追趕,也必須跑過這些泥坑和經緯度的周轉不息。史小芽用她的速度已經跑到了山岡,之後,男知青也跑上了山岡,那些女知青也在之後終於跑到了山岡上。這個時間裏,也正是這片居住地上的人們收工回來的時刻,兩種不同的力量相互間對視著。史小芽站在了兩個世界之間正在說話,她似乎是在一夜之間突然成熟了,當她說歡迎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們時,收工回來的農場老職工們紛紛放下了扛在肩頭的勞動工具,他們將雙手伸向空中大聲鼓掌叫喚著:歡迎!歡迎!歡迎!而這一時間中,知識青年中的一青年將拳頭伸向天空大聲呼籲道: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向南溪農場工人學習!向南溪農場工人致敬!所有知青們都在同一時間充滿激情的呼喊道: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向南溪農場工人學習!向南溪農場工人致敬!

現在,另一個時間到了,這正是令史小芽彷徨的一個時刻:當知青們終於停止了那些激情洋溢的呼喊之後,等待他們的是什麼?知青們現在突然看清楚了,那些在山坡下的小路上眺望到的黃房子的原型麵貌,這些茅草房已經編上了號,知青們隻要尋找門口的木牌上編號的名字就可以找到他們的房間。而此刻,當知青們的目光終於停留在那一排排房屋上時,史小芽代表南溪農場說話了:這就是我們要到的地方,由於農場還處在十分艱難的年代,所以,你們將先住進這些茅草屋。別看它們簡陋,它可是冬暖夏涼,但住在這裏的時間不會太長的,現在,我們就各自尋找自己的編號,先住下來。大家是否有什麼意見?史小芽說話時,大家都似乎在傾聽,那是一種將頭仰起來的,極其認真的傾聽,仿佛在平息了剛才的呼喊聲後尋找著一個最大的現實,即到達目的地的棲居之所。

史小芽似乎已經作了充分的準備,等待著這幫從大城市來的知青們的質問、埋怨和沮喪的聲音。然而,令史小芽感覺到意外的事情發生了,知青們什麼話也不說就開始奔向身後的牛車,尋找著他們各自的行李,他們默默的、一聲不吭的尋找行李,盡管如此,史小芽卻感覺到了一種沉悶,在知青們的臉上,史小芽沒有看到一張笑臉,那個北京來的王濤走到了史小芽麵前低聲說道:沒什麼,我們是來接受再教育的,再艱苦的環境我們也能接受。史小芽又走到了幾個上海女知青身邊,一個戴眼鏡的女知青正取下眼鏡擦眼淚,那個叫丁春苑的女知青站在史小芽麵前嘀咕道:我們來雲南之前都幻想著頭頂芭蕉,腳踩菠蘿的生活,沒有想到會住上這樣的茅草屋,如果早知道這樣,誰還會來哩!

盡管如此,知青們已不可能回去,就像當年的支邊青年們一樣——既來之,則安之。這是一個最現實而明智的選擇。因為他們已經回不到出發的地方,當他們囿於這片南溪河畔的山岡時,才發現世界大得無法轉身回去,除此外,他們被一個最基本的法則所籠罩著,那就是渴望著在廣闊天地煉就一顆紅心。這是一種宏偉的力量,當他們將行李鋪蓋安置在茅屋之後,那種激情的力量依然會觸摸著他們的目光。之後,農場的牛車送來了晚飯,這又是一個嚴峻的時刻,史小芽站在送飯的牛車旁,召喚著知青們來盛飯,對於史小芽來說,每到牛車降臨於山岡時——從九歲那年開始以後就已經在天長日久中習慣了,分享大人們用鋁製飯盒打來的玻璃湯和木薯飯,由於等待是虛無的,基礎是建立在夢幻的宴席上,所以,一旦夢醒來之後,這裏的等待者們總會帶著饑腸轆轆的胃、灼痛的胃、傷心的胃、憂慮的胃、無奈的胃接受玻璃湯和木薯飯的現實。而現在,他們來了,對於這片山岡來說,他們的降臨確實是一種新生的力量,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裝,帶來了北京的、上海的、成都的、重慶的、昆明的聲音,就連他們從大城市帶來的飯盒也是新鮮的。他們來了,饑餓是本能的、最公正的,所以,他們已經紛紛從茅屋中走出來,走到了牛車前,麵對這裏的玻璃湯和木薯飯。此時此刻,他們顯然是已經餓壞了,不管這是什麼樣的飯菜,首要的是忙於取悅自己的胃。從此之後,往山岡上送飯的牛車又增加了四輛,坐在山岡上喝玻璃湯,咀嚼木薯飯的人又增加了這一群又一群知識青年。

史小芽所繪製的那幅南溪河畔養殖圖——已經在農場會議上通過了。那其實是一幅由史小芽口述,再由軍代表任閻烈親手繪製的養殖圖像。為了這幅圖像他們建立了一個秘密的契約——從史小芽見到軍代表那天開始,從他們兩人的目光在澄澈的光芒中相遇的那一個時間裏,軍代表都在告訴史小芽一件事,我們要為這農場做幾件事。而我們所置身的時代正在進行著一場又一場的革命運動。這是一個荒謬的時間背景,盡管如此,我們同樣可以抓革命促生產。你是支邊者的女兒,地地道道的墾荒者的女兒。你的檔案上記錄了你的曆史背景,我們太需要這個背景了。所以,從現在開始,一個在白紙上繪製藍圖的時間已經屬於你。

第一幅藍圖當然是養殖場,這個從史小芽個人曆史檔案的背景中延伸出現的理想——源於日複一日的玻璃湯和木薯飯的現實。由史小芽可以複述清楚居住在那片山岡上的墾荒者們對於食物理想的渴望和期待。那是由饑荒時代的人們對於時間史的守望或等待。那天晚上,當史小芽安置好了知識青年們以後回到農場時,夜已經很深了,軍代表任閻烈通知她說,明天去南溪河畔商談養殖場的事情。第二天上午八點鍾以後,他們各自騎了一輛自行車又來到了南溪河畔。麵對南溪河,史小芽講述了昨天送知青們到居住地的全部過程,軍代表一直在傾聽,史小芽在講述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軍代表都在用心的傾聽。軍代表的目光深沉,偶爾抬起頭來時目光在遊移——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遊移之目光,它仿佛在穿越著那些時間糾葛的痛,這個被曆史所演變的一個小世界的角隅,現在正在被他和她的心靈所感知著。軍代表又傾聽到了史小芽關於對養殖場的一番心音,這是史小芽的心曲:人們已經很久沒吃到肉了。肉的味道都已經被人們遺忘了。這塊土地上的農場職工們太需要養殖場了——如果能讓他們吃到肉,那麼,他們一定會像麂子一樣跑起來的。當天晚上,軍代表就讓史小芽到了農場他的辦公室,那是一個異常寧靜的夜晚,軍代表將一張很大的白紙鋪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