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
不忠的女人
一隻蒼蠅在車窗裏不停地繞著圈,車窗關著,蒼蠅隻得東撞西撞,一邊還不歇聲地嗡嗡叫著。雅尼娜很快便找不到那蒼蠅了,接著忽然又看到這蒼蠅落在了她丈夫一動不動的手上。天氣很冷。風帶著沙子刮在車窗玻璃上,發出刺耳的嘯叫聲。每每如此,那隻蒼蠅都會噤噤地收緊翅膀,顫顫巍巍地縮緊身子。在寒冬的清晨,微光淺淺地籠罩在這輛巴士車上。車軲轆吃力地帶著這一車乘客往前挪動,發動機卻很不給力,費力地轉動著每一塊生鏽破裂的軸承,發出咳嗽一樣的引擎聲,卻依舊以近乎靜止的速度在前進。雅尼娜凝神看著她的丈夫。窄小的前額上覆著一層稀疏的銀發,鼻子很寬,嘴唇周圍滿是鬆弛的皺紋——這麼看,馬塞爾看起來活像一個撅著嘴的牧神。車子每開過一個低窪處,總要好一番顛簸。馬塞爾總會往妻子這邊擠一下,然後笨重的上身又會壓到他叉開的雙腿上,之後他又會坐直身體,目光呆滯,又回到原先那樣魂不守舍、毫無生氣的樣子。他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處讓人感興趣的地方,除了他那雙粗短而光滑的手。他穿著的法蘭絨內衣袖子偏長,從外衣袖口冒了出來,蓋住了他的手腕,讓他的手看起來顯得更短了。他雙手緊緊抓著他放在兩腿之間那隻小帆布箱子,以至於他絲毫沒感覺到那隻蒼蠅已經在他手上停了很久。
忽然風聲大作,四周的濃霧愈加深重。沙塵繼續一股股擊打著車窗,好像有無形的手在拋擲一般。蒼蠅立即縮作一團,彎下腰身,然後一下飛走了。車子疲憊地往前進,每走一步都似乎快要散了骨架。風隨即又停了,濃霧也不似剛才那麼厚重。車子又提了速度往前進。在車兩旁灰蒙蒙的景色裏,依稀能看到一些光亮,從車窗的縫隙中投到車內來。
兩三株幹瘦、蒼白的棕櫚樹從車窗外一閃而過,鋒利的樹影像用鐵皮裁剪而成。“這什麼破地方!”馬塞爾叫嚷道。
車上裝滿了昏昏欲睡的阿拉伯人,他們都用鬥篷帽子蓋住自己的臉,躲在椅背後,不與人說話。有一些人幹脆曲膝坐在位子上,車子顛簸搖擺時,他們總比周圍人晃得厲害。這些讓人窒息的安靜和事不關己的冷漠,像鉛塊一樣重重地壓在雅尼娜的心上。雅尼娜總感覺已經與這些啞巴同行了好幾天。而事實上,車子是今天早晨才出發的。從火車站那頭出發,接著便是在荒涼、多石的高原地區開了整整兩個多小時。路程漫長,隻看到前方的路筆直地向前延伸,與紅彤彤的地平線聯接在一起——太陽也終於快要升起來了。但是不一會,就起風了,於是,原本還有些變化的窗外的風景,全變成了灰蒙蒙的沙塵,和透過沙塵依稀可見的殘花敗柳。然後,一個接一個,大家都漸漸習慣了彼此默不作聲的陪伴,一起度過了奇怪的不眠之“夜”,頂多偶爾擦一擦被沙子迷住的眼睛,或是舔一舔幹裂的嘴唇。
“雅尼娜!”馬塞爾大聲喊著自己的老婆。雅尼娜再一次暗自想著,自己作為一個高挑健壯的女人,卻被喚作這名字,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馬塞爾問她,他的樣品箱放在哪。雅尼娜用腳在座位下麵探了幾下,終於踢到一個方方的東西——應該就是了。她俯下身,想確認一下,但剛彎腰便止不住地喘氣。想當年在學校的時候,她是獲得過體操冠軍的,那會的她壓根不知道什麼叫做“喘不上氣”。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呀?掐指一算,應該是二十五年以前了。對於她來說,二十五年似乎白駒過隙。感覺好像前一天,她還在“過自己的單身小日子”還是“走進婚姻這座圍城”這兩個選項之間糾結,還在為自己會不會孤獨終老而鬱鬱寡歡,今天她就已經坐在一個銀發的男子旁邊,被喚作“雅尼娜”!她沒有選擇孤獨一生,她最終接受了那個法學係學生的追求,並最終成為了此時此刻坐在他身邊的妻子。她最終還是接受了他,盡管他還沒有她高,他很衝動,他的笑聲特別刺耳,他的眼球凸出並且有很深的黑眼圈。但她喜歡他勇敢麵對生活的勇氣,他跟大多數的法國人一樣天性樂觀積極。她也喜歡他受了挫折,或是遇事不如意時灰心喪氣的表情。除此以外,她還喜歡被愛的感覺,他愛她,他願意隨時隨地傾聽她說話,關心她的冷暖。他會不斷地提醒她,她是為了他的愛而生,而這一點,恰恰給了她充分的存在感。
不,她一點都不孤獨……
巴士繼續前進著,在坑坑窪窪的路上生生開墾出一條路來。不過車上的人們似乎都不為之所動,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雅尼娜突然感覺到有人在看著她。她看向過道那邊的座位,立刻找到了這位看客。他竟然不是阿拉伯人,雅尼娜很驚訝剛才沒有發現。他正穿著一件撒哈拉的法軍軍服,頭戴一頂原色亞麻帽,他有一張小麥色的臉,修長、棱角分明又似乎帶一些玩世不恭。他灰色的眼睛正毫不客氣地盯著她,眼神裏還有些憂鬱。雅尼娜臉刷的紅了,立刻轉身坐回丈夫身邊。馬塞爾此時依舊看著窗外的濃霧出神,絲毫沒意識到身邊發生了什麼。雅尼娜把身上的大衣又重新裹緊了。但她的眼前依舊浮現出那位軍人的麵孔,他身材頎長,在軍服裏顯得那麼挺拔,就好比他是由一種幹燥易碎的材料,比如沙子和骨骼什麼的雕塑而成的。這時,她才注意到坐在她前排的那些阿拉伯人,無不擁有瘦長的雙手,以及焦黑的麵龐。他們看起來似乎坐得很寬敞,盡管他們的衣服都很寬大且不合身;而她跟她丈夫就坐得相當不舒適了,他們幾乎是被塞在了這狹窄的座椅裏。雅尼娜把大衣從身下抽出來,蓋住膝蓋。其實她不胖——她身材高挑,體格豐滿,恰到好處——她可以從那些看她的男人的眼神中看出來。她長著一張娃娃臉,她明亮、純真的眼睛與她健壯的身體形成了對比,但卻使她看起來分外討喜和性感。
不是的,一切都沒有按照她的預期發生。馬塞爾提議帶她出來旅行時,她表示了拒絕。馬塞爾有這個想法已久了——戰爭一結束,準確地說是生意一旦可以照常運行了,他就要出去旅行。戰爭沒有爆發前,這一家一直依靠著馬塞爾從父母手中接過的布匹買賣生活,賺的錢不少,日子也過得還算寬裕。但馬塞爾做出這一決定,是以放棄自己的法學專業為代價的。在這沿海地區,一個剛剛組建的年青家庭是很容易過得輕鬆快樂的。但馬塞爾生性好靜,不喜歡勞碌,因此也就漸漸很少帶雅尼娜去海邊了。於是,自己開車出城遊玩,也就成了僅在周日下午進行的奢侈活動。其他的時候,馬塞爾更喜歡他的店裏堆滿各種顏色的布料。小店在一處拱廊下,附近的社區既有土著人也有歐洲人。小店樓上有三個房間,都用的“巴爾貝斯家私”店裏的家具和阿拉伯式牆紙裝飾。他們沒有要孩子。於是,日子就在這些半遮半掩的百葉窗後悄悄溜走了。仲夏、海灘、散步,哪怕是簡單的藍天白雲都顯得那麼遙不可及。對於馬塞爾來說,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除了生意。雅尼娜感覺,自己終於發現了馬塞爾真正的興趣所在——賺錢。而雅尼娜自己,卻不知為何,並不喜歡自己丈夫的這一愛好——雖說,其實雅尼娜是丈夫這一愛好的最大受益者。馬塞爾從不吝嗇,尤其是對自己的妻子。他總是會這樣對雅尼娜說,“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還可以靠著這些好好過下去。”是的,吃穿不愁是很重要的。但除此以外呢,人總還是有別的需求的,這些又如何才能滿足呢?這些問題,她也會時不時地提醒自己,但卻從未認真思考過。現在,她也會幫馬塞爾記記賬,或是偶爾代他主持店裏的事務。夏季總是最難熬的,熱浪驅趕走了原本閑時的輕鬆愜意。
可是突然一切都變了,戰爭爆發了。馬塞爾應召入伍,然後又因為健康問題沒有走上戰場,退回來了。可是戰爭爆發帶來的影響遠非如此,貨源短缺,商鋪沒落,門可羅雀,有的隻是炎熱。雅尼娜想,若是照著現在的情形,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三長兩短,那剩下的家底也是絕對不夠她好好活下去的。因此,生意運轉剛剛恢複正常,馬塞爾就想到了要到南部高原去進行促銷。他的打算是親自到那裏的鄉鎮村莊去,把商品直銷給當地的阿拉伯小販,這樣可以省去中間商的費用。馬塞爾想帶著雅尼娜一起去。雅尼娜知道這趟旅程不會輕鬆,而且她最近呼吸也不是很好,因此更想待在家裏。但馬塞爾很想要雅尼娜去,雅尼娜也就沒有堅持,畢竟吵架是很費時費力的事情。可直到親身來到此地以後,雅尼娜才發現,這一趟旅程跟她的想象完全不一樣。她曾擔心過一路上的炙熱、蒼蠅蚊蟲的叮咬,或是油膩的散發著茴香味的客棧,但她從未想到這一路還需經曆這樣的凜冽寒風,以及這裏布滿冰磧石的荒野,又或是這裏近乎北極一般的高原氣候。她甚至還曾夢想在柔軟的沙灘上徜徉,在金色棕櫚樹下休憩。再看到眼前,與其說其是沙灘,倒不如說這是一塊沙礫地更準確。這裏有的隻是石子,目光所及都是大大小小的沙礫。天空中也沒有一絲藍色。沙塵在風中嘶叫,所及之處都成了不毛之地,隻有零星的雜草竭力從地上冒出來。
巴士猛地往前一衝,停了下來。司機衝著車上的乘客喊了幾句雅尼娜聽不懂的話。馬塞爾便問道,“怎麼回事?”司機這次用法語回答了馬塞爾,說一定是沙子堵住了汽化器。馬塞爾便低聲罵了一句,這什麼鬼地方。司機誇張地笑了起來,又向我們保證說一定沒事的,隻要去把汽化器清理一下,馬上就可以繼續趕路了。司機打開車門,準備出去。這時,一股寒風猛地鑽進了車裏,裹著沙子像刀片一樣刮在乘客的臉上。所有的阿拉伯人都立刻用鬥篷捂住鼻子,縮進衣服裏保暖。“關門!”馬塞爾大聲叫著。司機又折了回來,邊走還一邊嗬嗬地笑。他不慌不忙地從儀表盤下麵拿了幾件工具,剛走出去,便消失在了濃霧裏——又忘記關門了。馬塞爾歎了口氣,說:“我敢保證他以前沒修過發動機。”“噢!你還是閉嘴吧!”雅尼娜喝道。忽然,雅尼娜被眼前的景象怔了一下。在巴士停的這條路旁的斜坡上,一些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正一動不動地杵著。在厚重的長袍和嚴實的麵紗之後,是他們閃爍的眼神。他們安靜地看著這些乘客,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悲喜。馬塞爾告訴妻子,“是些牧羊人。”
巴士上此時依舊一片死寂。所有的乘客都埋著頭,仿佛在很認真地聽狂風肆虐這遼闊高原的聲音。雅尼娜幾乎是突然察覺到,自己忽然不記得行李放到哪裏去了。不過,她很快想起,剛從火車站那邊出發的時候,司機已經幫他們把行李還有些包裹捆在車頂上了。而車內所有的行李架上,隻是橫七豎八地放著一些棍子和菜籃子。看來,南部的人們很習慣空手旅行。
司機回來了,看起來心情依舊很好。他也找來了麵紗,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所以此時隻能看到他的眼睛在笑。司機說,馬上就可以啟程了。他關上車門,風聲一下子被擋在了外麵,車內又恢複了平靜,但沙石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卻愈加明顯了。發動機低低地吼叫了幾聲,然後又沒動靜了。司機耐心地發動了好幾次,發動機終於又顫抖了起來,接著司機猛踩油門,車子霍地吼了一嗓子,終於搖搖擺擺地上路了。雅尼娜看著車窗外那群衣衫襤褸的牧羊人,他們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此時其中一人伸出一隻手來,似乎朝著這車人揮了幾下。但雅尼娜沒來得及看清,牧羊人的身影就又被濃霧吞沒了。巴士此時正以接近蹦跳的姿勢在馬路上前進,並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阿拉伯人被搖得東倒西歪。雅尼娜已有了些困意,但一個黃色的小盒子忽然出現在了她眼前,裏麵裝著潤喉糖。那個一臉邪氣的軍人正一臉微笑地看著她。她猶豫了一下,拿了一片潤喉糖然後說了謝謝。軍人把盒子裝回口袋裏,然後漸漸收起了笑容,又繼續心無旁騖地盯著車前方的路。雅尼娜轉過頭看向馬塞爾,卻隻看到他結實的後頸。馬塞爾正隔著窗戶,看車輪所過之處漸漸騰起的濃霧。
他們已連軸跑了好幾個小時,所有的乘客都不堪疲憊,車內鴉雀無聲。就在這時,車外突然響起一陣喧鬧。穿著長袍的孩子們在車外開心地拍著手,繞著車子不停轉,又蹦又跳。此時,車已經開到了一處有民居的街道上——這就意味著,他們已經開到綠洲了。風依舊凜冽,但民居等建築很好地擋住了一部分沙塵,所以這裏空氣好多了,光線也明亮得多。不過天空依舊被烏雲籠罩著。司機猛踩刹車,車子終於吱吱呀呀地停下了。在一陣叫喊聲中,巴士停在了一個酒店的泥磚拱門前。雅尼娜第一眼便看到了酒店髒乎乎的窗戶。她下了車,剛一踏上路麵,便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抬頭望去,雅尼娜看到酒店的屋頂很別致,屋頂被打造成了黃色的細長尖塔。在她左手邊,她遠遠地看到了綠洲的棕櫚樹林,她此時很想走過去好好看看。但此時外麵依舊很冷,盡管已接近正午,寒風絲毫不減,直吹得她渾身發抖。她轉身想去找馬塞爾,卻看到那個軍人正迎麵走過來。她想著,這位軍人應該會朝她微笑,或是打招呼的。但軍人看都沒看她,就走開了。馬塞爾正忙著從車頂上往下卸貨——一箱布料,還有一個軍用提箱。司機一個人站在車頂上卸行李,似乎這會累得不行,正停下手中的活,衝著圍著巴士跑的孩子們喊話。雅尼娜此時才注意到,她已經被叫喊聲包圍了,身邊的這些孩子幾乎都瘦得皮包骨頭,個個都扯著嗓子喊著。她突然感覺累了,於是對馬塞爾說,“我先進去了”,而馬塞爾此時正衝司機叫喊著什麼。
雅尼娜走進酒店。經理走了過來迎接她。這位經理很瘦,穿著簡潔。他領著雅尼娜上了二樓,二樓的長廊可以俯視酒店旁的街景。然後經理領她去了房間。房間裏陳設很少,隻有一張鐵床,一把漆了白色琺琅漆的椅子,沒有遮簾的衣櫥,一扇蒲製隔斷,以及隔斷後放著的一個落了一層沙塵的洗臉盆。經理關上了房門,雅尼娜立刻感覺到一股冰涼的寒意,從隻刷了一層石灰粉的毛坯牆中透了出來。她不知道可以把包放在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坐在哪。她要不躺下,要不站著,不管怎樣都會感到鑽心的寒冷。她還是決定站著,手裏攥著手提包,看著牆上靠近屋頂處開的邊窗。她在等待,但卻不知道在等什麼。她隻感到孤獨,刺骨的寒冷,胸口仿佛有一塊石頭越來越重地往下沉。她幾乎是半夢半醒地站著,充耳不聞大街上夾雜著馬塞爾叫喊聲的喧鬧。她隻聽到從邊窗裏傳來的陣陣流水聲,其實是風吹棕櫚樹葉發出的嘩嘩聲——聽起來那麼近,似乎觸手可及。風驟然大了起來,原本的涓涓細流聲迅速變成了風穿流而過的嘶嘶聲。她想象,在這麵牆之後不遠的地方,定有一片堅韌而綿延的棕櫚樹林,正在狂風中舞動,波濤起伏。這些都與她先前的想象不一樣,但這些看不見的波濤卻似乎讓她的眼睛不再那麼酸痛了。雅尼娜依舊站著,用雙腿支撐著自己疲憊的身體和沉重的心。她終於垂下雙手,有些佝僂地靠在了牆上,因為寒冷從她腳上一直往上竄,她快要冷得發抖了。此刻的她,滿腦子都是不遠處的棕櫚樹林和綠色的波濤,以及曾經年少的她。
洗漱完畢過後,他們走到樓下餐廳吃飯。光禿禿的牆上畫著些駱駝和棕櫚樹,可背景是粉色和淺紫色,圖畫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逐漸模糊,最後隱匿在這一片深粉色的背景裏。拱形的窗戶透進一些微弱的光。馬塞爾跟酒店經理打聽著這裏商人的情況。接著,一個上了年紀的阿拉伯人來給他們服務了,他在他的束腰長袍上別了一塊軍隊的勳章。馬塞爾顯然無暇關注這些細節,隻是心不在焉地把麵包撕成小塊。雅尼娜想喝水,馬塞爾製止了她,說:“這水沒煮過。還是喝酒吧。”雅尼娜不喜歡喝酒,因為她一喝酒就會很困。除此以外,他們手中的菜單上竟然有豬肉,這一點讓雅尼娜很意外。馬塞爾給她解釋道,“可蘭經(伊斯蘭教)是說過禁止吃豬肉。但是可蘭經不知道,烹製好的豬肉不會傳染病菌——可我們法國人知道呀!——你想什麼呢?”雅尼娜沒在想別的事,頂多也就是在想“廚子最終打敗了先知”這件事吧。不過他們還是得早點吃完,因為他們打算第二天早上繼續往南走,今天下午他們就得去拜訪幾個主要的商人。馬塞爾讓這個上了年紀的阿拉伯人趕緊上咖啡,這個阿拉伯人默默點了點頭迅速走開了。“日不做夜磨嗦!”馬塞爾笑著說。終於上咖啡了,可他們幾乎沒時間等咖啡稍涼,就一口吞了下去。他們立馬走進了塵土飛揚、寒氣逼人的街道。馬塞爾叫來一個年輕的阿拉伯人幫他裝貨,又在報酬上跟這個阿拉伯人討論了很久。馬塞爾曾經跟雅尼娜說起過有關這裏討價還價的習慣,他說基本上這裏的小販都會開出兩倍於實際價格的要價,而如果真心想買,那就應該朝著報價的四分之一砍價。雅尼娜這會感到有些不適,慢慢地跟在兩個搬著大箱子的男人後麵走著。她在大衣裏麵又加了一件羊毛裙,雖然她也不想穿得如此臃腫,但實在是受不了這裏的溫度。除此以外,中午吃的豬肉——盡管已經是烹製熟透的,以及那一小杯葡萄酒,還是讓她的胃很難受。
他們沿著路邊一個小公園走著,路邊種著聯排的樹。樹葉上落滿了灰塵。一路上,他們遇到了幾個阿拉伯人。這些阿拉伯人一見到他們便自動避開,卻都裝作沒看見他們的樣子。他們穿著鬆鬆垮垮的長袍,可雅尼娜覺得這些人似乎生來就如此傲慢,哪怕隻是裹著一塊破布,眼神裏也全是不屑——這跟雅尼娜當地的阿拉伯人完全不一樣。雅尼娜跟在兩個大箱子後,這些大箱子此時倒是用處頗明顯,很方便在擁擠的人潮中開路。他們走過一處鑲在陶土牆上的大門,走進了一處小廣場。廣場裏種著許多同種類的樹,在廣場遠處開闊些的地方,密集地排列著一些拱門和商鋪。他們走到一個小店前停住了腳步。這棟房子的外形很像炮彈殼,通體被刷上了粉藍色。店裏隻有一個房間,隻通過敞開的入口采光。一個長著白胡子的老人正站在一塊閃亮的木板後麵。老人正在泡茶,並在三個彩色茶杯中斟滿茶水。就在馬塞爾他們還在一片漆黑中理清思緒時,薄荷茶的清涼香氣就已經飄出來了。馬塞爾剛跨過門檻,又小心翼翼地躲開了店內陳列展示的錫茶壺、茶杯、托盤,以及明信片,就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櫃台前。雅尼娜還是站在門口,不過此時她為了讓屋子裏更明亮些,往邊上退了幾步以免擋光。這時候,雅尼娜突然發現,就在白胡子阿拉伯人身後的影子裏,還有兩個阿拉伯人正朝他們微笑。兩個阿拉伯人正一左一右坐在堆在店堂後部的幾個沙袋上。店內的牆上掛滿了紅黑色相間的地毯,和刺繡工藝的圍巾。地板上堆滿了裝著香料的布袋子和小盒子。櫃台上放著一個銅質的天平,和一把尺度被磨得斑駁的米尺,旁邊放著一根甜麵包,甜麵包的頂端已經被撕開咬了幾口,露出了藍色包裝紙的毛邊。這時,透過淺淺的茶香,房間裏羊毛的味道,和各種香料糅雜的味道越來越濃了。白胡子阿拉伯人放下茶壺,向他們問了好。
馬塞爾壓低聲音快速地介紹著自己的商品——每次一談到生意,馬塞爾就會用這樣的嗓音。然後他打開貨物箱,把羊毛和絲綢拿出來展示。他把櫃台上的天平和米尺推開,然後在白胡子阿拉伯人麵前一樣一樣地介紹著。馬塞爾提高了語調,誇張地打著手勢,笑得前仰後合——好像一個極力討好心上人卻又不夠自信的女人。此時,馬塞爾正攤著兩手,在跟阿拉伯人說著買賣的細節。老人搖了搖頭,把茶水托盤遞給了身後的兩個阿拉伯人,然後又說了幾句話,馬塞爾聽了似乎很灰心喪氣。馬塞爾於是把貨物又一件件收起,裝回到貨箱中,然後從額前擦去不知何時滲出的汗珠。他又叫來了那個年輕的搬運工,然後又繼續往其他拱門下的商鋪前進了。第一家店的店主跟剛才的白胡子老頭一樣,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但他們還是賣出了部分商品。馬塞爾激動地說,“他們以為他們是誰?是萬能的神嗎?還不是一樣要做生意賺錢!大家生活都不容易!”
雅尼娜跟在他身後,沒有回應。風似乎停了。天空呈現出一塊一塊的藍色,雲層縫隙中透射下刺眼的陽光,可這並沒有讓透骨的寒冷消減幾分。他們此時離開了這片小廣場,開始沿著擁擠狹窄的街道前進。街兩邊的建築大多是土磚壘砌的,牆上掛滿了幹玫瑰,或是幹癟、蟲蛀的石榴。空氣裏彌漫著咖啡混合灰塵的味道,燒木柴的煙灰味道,石頭和石灰粉的味道,甚至還有羊群走過留下的氣味。這些商鋪,基本都在門廊下挖出的房間裏,彼此隔得很遠。雅尼娜感覺腳步越來越重,但丈夫馬塞爾卻似乎越走越歡快了。他已經賣出去了一部分貨物,這會心情尤其好,他甚至開始喊雅尼娜“寶貝”了——看來這趟旅程到底還是有收獲的。雅尼娜沒好氣地說,“當然了,直銷比通過中間商經銷好多了!”他們從另一條路往回走,直奔市中心。這會已經快到傍晚了,天空中雲朵也都散盡了。他們在中心廣場停下休息。馬塞爾搓了搓手,欣喜地看著麵前已經輕了很多的貨箱。雅尼娜喊了一聲“快看”。隻見從廣場另一端,有一個高高瘦瘦的阿拉伯人正向他們走來,他精神抖擻地邁著大步,身穿一件天藍色的長袍,腳上蹬著一雙軟牛皮的褐色皮靴,手上戴著棕色手套,傲慢地仰著頭。他看起來跟別的法國軍官沒有什麼不同,除了他頭上纏著的伊斯蘭教頭巾。雅尼娜向來很中意那些管理地區事務的法國軍官。不過這一位跟之前她見過的任何軍官都不一樣,他此時默默摘下一隻手套,加快速度往他們的方向大踏步走過來。他沒有盯著他們任何一人看,倒似乎在看他們身後的什麼東西。馬塞爾聳了聳肩,說:“這一位,大概以為自己是將軍了吧!”是的,他們都已經習慣了這裏阿拉伯人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但是這一位似乎表現得就有點過分了。馬塞爾他們附近空曠無人,但這位軍官卻徑直朝他們麵前的箱子走來。他們離得越來越近,眼看著軍官就已經走到了他們麵前,說時遲那時快,馬塞爾一把抓住箱子的把手,迅速拖到了自己身邊。軍官似乎毫不在意剛才發生了什麼,若無其事地大踏步走過他們,朝著對麵走去。雅尼娜看著丈夫,他似乎有些窘迫。“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馬塞爾埋怨道。雅尼娜沒有回答,她也開始從心底裏厭惡這些阿拉伯人愚蠢的傲慢了,她的心情也越來越糟了。她此時隻想趕緊離開,回到自己溫暖的小家去。一想到要回到那座髒兮兮的酒店,住進那冰窖似的客房,她就感到渾身不自在。她突然想到,酒店的經理曾經建議過,說繞過前麵的堡壘就可以登上一個要塞台,從那裏可以看到沙漠。雅尼娜便向馬塞爾提議一起去看看,她還告訴馬塞爾行李可以先放在酒店。不過馬塞爾似乎很累了,他想在晚飯前先睡一會。“求你了!”雅尼娜向丈夫撒嬌道。馬塞爾看著妻子的麵孔,突然也動心了,說:“好的!親愛的!”
雅尼娜站在酒店前的馬路邊上等他,看著身邊人來人往,穿著白色長袍的客流越來越壯大了。雅尼娜看著這些川流不息的人潮,發現其中一個女人也沒有。雅尼娜感覺,這恐怕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男人。但奇怪的是,這麼多人從她身邊走過,卻沒有一個人朝她看一眼。其中有一些人,隻是把自己瘦長、焦黑的臉轉向她,好像看到她了,但卻又沒有一個人正眼瞧她。雅尼娜突然意識到,這些臉是如此地相像,巴士車上那位法國軍人,剛才廣場上那個戴手套的阿拉伯軍官,他們的麵孔都是如此桀驁不馴。他們朝著這位異國來的女人轉過臉來,卻一個都不看她,然後麵無表情地從她身邊繞開來,就好像她隻是一個路燈或是電線杆。雅尼娜內心愈加不滿了,她想離開的渴望越來越迫切,“我到底為什麼要來這鬼地方?”這時,馬塞爾已經放好東西走出酒店了。他們一起爬上了要塞台,這時已經五點了。此時天空萬裏無雲,湛藍的天空惹人心醉。風停了,寒冷這會也變成了幹冷,讓人臉頰刺痛。爬到一半的時候,他們遇到一個上了年紀的阿拉伯人,他正靠在牆上,問他們需不需要導遊。不過他沒有進一步推銷自己,就仿佛他已經看出來馬塞爾他們一定會拒絕他一樣。盡管每上幾級台階,就會有一小塊平地讓他們歇腳,樓梯依舊太長,太過陡峭。他們終於走到一塊很寬的平地,視線一下子開闊起來。這裏的光線很柔和,空氣依舊幹冷。但他們從這裏聽到了綠洲小鎮上每一種聲音,這些聲音那麼純粹、分明。就連這周遭的空氣,都似乎在與這些聲音一同共鳴。隨著他們邁出去的每一步,空氣都似乎更加新鮮,光線似乎更加明亮,而聲音也都似乎有了更強的回響。走上要塞台之後,他們的視線一下子迷失在棕櫚林之後的遼闊地平線中。雅尼娜聽到整個天空中回響著一個音符,回聲逐漸縈繞在她頭頂每一寸空間,然後一瞬間音樂停止了,她睜開眼看到眼前寂寥的大地。從東邊一眼望到西邊,雅尼娜慢慢轉動著視線,隻感到視線所及之處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沒有任何突起,輪廓沿著地平線形成了一條平滑的弧線。在她腳下,是棋盤似的藍白色的阿拉伯民宅,屋頂交錯,點綴著紅色的幹辣椒。放眼望去,看不見任何生靈,但是從腳底深處,清晰地傳來人們的笑聲和腳步聲。這些聲音,伴著烤咖啡豆的香味飄進雅尼娜的耳朵和鼻子裏。再往遠處看,就是被土牆劃成大小不等麵積的棕櫚林。樹頂的枝葉被風吹得颯颯直響,可這要塞台上卻一絲風都沒有。再往前看去,延伸到地平線頂端的是些赭色和灰色的沙石地,那裏荒涼貧瘠,毫無生機。就在距離綠洲不遠的地方,在棕櫚林西邊幹涸了的河道裏,正支著一些黑色的帳篷。而在帳篷的周圍,是一群單峰駱駝。它們遠遠看去很小,隻是一些黑點。它們一動不動地守護著這些帳篷,在灰色土地的映襯下反倒像一些奇怪的文字。這些文字的含義尚未弄清,等待後人破解。沙漠之上,寂靜籠罩著上空。
雅尼娜把整個身子壓在欄杆上,無言地看著這一幕景色,卻無法把自己從這寂寥中抽離出來。馬塞爾在一邊直跺腳——他很冷,想快點回去。這裏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啊?可雅尼娜卻始終無法將視線從那地平線上移開。在更遠的盡頭,在更南的南邊,天與地在一條直線上相接——在更遠的天際,似乎有什麼在呼喚著她。她一直夢想找到它,她從未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在這薄暮籠罩下的傍晚,夕陽的霞光像化了的糖水,從透明的塊狀漸漸成了柔和的液體。一個隻是偶然得此機會到此一遊的女人,多少年來第一次叩醒了自己的心門。這麼多年來一直束縛著自己的習慣、規矩、煩悶正一點點解開。她看著遠處牧羊人的帳篷,卻無法看清其中住著的人。看著這毫無動靜起伏的畫麵,雅尼娜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其中住著的人們的存在——他們精彩地活著!她以前從未意識到,她會如此瘋狂地向往他們的生活。居無定所,與世隔離,他們隻是一小群在這廣袤天地間遊蕩的牧民。眼前這片土地,隻是綿延數千英裏,從北至南的遼闊土地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塊。從南邊的盡頭,一條河流潺潺流過這片熱土,最終到達這一片棕櫚林。從亙古久遠的過去,便有一群人,不斷地在這塊不毛之地上流浪開墾,不為占有,不為奉獻,一貧如洗,卻驕傲自由,是這奇特王國裏的無冕之王。雅尼娜不知為什麼這樣的想法讓她有些激動、甜蜜,又有些難過,內心的情緒太多太雜,她閉上了眼睛。她知道,這個奇特的王國會永遠地吸引著她;可她也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成為這王國裏的一員,永遠不會——除了此刻。她又睜開眼睛,看著寂寥的天空,感受著灑向廣袤天地的霞光。那一瞬間,時空靜止了,天上的雲不再流轉,腳下城鎮的喧鬧戛然而止。似乎在這一秒,地球停止了轉動,她的心也停止了跳動。在這一秒,人們不會老去,更不會死亡;這一秒一切生命都停止了,這一秒屬於永恒。隻是,此刻在雅尼娜的心裏,有什麼東西悄悄地死了;她已受不起任何的苦與驚,隻得在心底默默地哭泣。
太陽快落山了。此刻的夕陽在雲層中顯得格外分明。太陽在西邊跌落下去,漸漸轉為粉色,而與此同時灰色的波浪雲正蓄勢待發,迫不及待地要衝出來淹沒這荒蕪的土地。遠遠地,聽到一聲犬吠,雅尼娜更覺得寒氣席卷而來,冷得牙齒打顫。“真是冷死了!”馬塞爾說道,“傻瓜!快回去吧!”說完,馬塞爾笨拙地來牽住雅尼娜的手,一同下去。此刻,雅尼娜溫順了很多,她從矮牆邊轉過身,跟在馬塞爾身後。樓梯旁那個老阿拉伯人依舊靠在牆上,瞪著他們下了樓。雅尼娜一路走,誰都沒看,隻顧著回去。疲憊和極寒讓她佝僂著身體,以保存一些體溫。她拖著身子往前走著,此刻她自己的體重都顯得讓她難以負擔。剛才的激情已經蕩然無存,此刻她隻感覺自己太過笨重,身高體胖,臉色慘白,根本無法在剛才夢想的“奇特王國”中生存。隻有孩童,或是少女,或是幹瘦的牧羊人,又或者是那個神秘的邪氣軍人,才能從容地踏上那塊土地。像她這樣的人,去到那裏又能做什麼呢?無非是帶著這沉重的軀殼去睡眠,直至死亡罷了。
雅尼娜拖著自己疲乏的身子,走進了餐廳。丈夫此時也少言寡語起來,隻是絮叨著自己很累之類的話。雅尼娜感到自己處於發燒初期,而以她此刻的狀態根本無力與感冒抗爭。她又拖著身子上了床,馬塞爾一言不發地走到床邊,關了燈,便也和衣而睡了。房間愈加像個冰窖了。雅尼娜感到嚴寒正順著她的胳膊和腿蔓延。她隻感到呼吸困難,吸入的寒氣冰冷徹骨。全身的血液滾燙,可自己依然感覺不到任何溫暖。她漸漸感覺到恐懼。翻了個身,她感覺到身下的鐵床發出刺耳的聲響。不,不要生病。丈夫已經酣然入睡,自己也該快些睡著才好。邊窗中傳來街道裏熟悉的喧鬧聲。摩爾人的咖啡店裏,留聲機正放著一張有濃重鼻音的老唱片。熟悉的曲調隨著緩慢移動的人群發出的嘈雜聲,一圈圈縈繞在她的耳旁。她必須趕緊入睡了,可她還是無比清醒。她閉上眼睛,眼前卻展開了一幅異常清晰明亮的畫卷,她數著黑色的帳篷,看著一動不動的駱駝群……她隻感到心裏有說不出的寂寞和荒涼。是啊,她到底為什麼要來這?想著,想著,她終於睡著了。
不一會,她又醒了。四周一片寧靜。在這無聲的夜晚,從小鎮郊外的土地上傳來的野狗的嚎叫聽起來尤其清晰。雅尼娜冷得發抖。她轉過身,感覺到了丈夫結實的肩膀。半夢半醒的她,忽然像有了依靠般湊到了丈夫身邊。雅尼娜睡得很淺,但也不算清醒。她牢牢地抱住丈夫的肩膀,像迷航的小船終於靠了岸。她迷迷糊糊地說著話,可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她能感覺到馬塞爾的體溫——二十年了,每一晚他們都是如此依偎著入睡。不管是生病,還是在外旅行,還是像現在,他們需要彼此的陪伴。而且,話說回來,她一個人在家能做些什麼呢?又沒有孩子。難道這就是她最缺少的東西?她不確定。她隻是習慣了有馬塞爾的陪伴,她也很高興自己被人需要著。雅尼娜從她丈夫身上感受到的唯一的安慰之處,便是他讓雅尼娜感覺到自己是那麼的重要,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也許,他根本就不愛她。就算是滿含憤恨的愛,也不會讓愛人作出這樣慍怒的麵孔。他到底長什麼模樣?說不清楚。他們看不清彼此,通常隻憑著摸索,在黑暗中做愛。除此之外,有沒有黑夜之外的、光明正大的愛呢?她不清楚,她隻知道馬塞爾需要她,而她需要這種被需要的感覺。二十年來的每一天,她都靠著這份被需要的感覺活著——尤其在夜晚。馬塞爾不喜歡孤獨,或是變老,或是死亡,這種膽怯雅尼娜偶爾在別的男人的臉上也見到過。在睿智的外表之下,他們總會隱藏這種膽怯,直到這種情緒快要爆炸,快要將他們撕碎,他們便會瘋狂地撲向女人的身體去發泄這種情緒。很多時候,與欲望無關,他們隻是需要一處來埋葬這份對於孤獨和黑夜的恐懼。
馬塞爾扭動了一下,似乎不想被人貼這麼近。不,他不愛她。他隻是不喜歡別的女人罷了。他跟她早就應該分居,各自獨眠,直到終老。可是誰能做到孤獨終老呢?有些人是這樣做的,那也隻是因為他們天性如此,又或是遭遇了什麼不幸,他們每夜獨眠,隻有死神為伴。馬塞爾做不到如此——說到底,他其實是一個外強中幹、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他總會為疾苦煩惱——倒不如說他是雅尼娜的孩子更恰當,他需要她,此時他正好呢喃了一聲她的名字。她蜷起身子,將手放在他的胸前。她默默地喚著自己給他取的愛稱,現在他們也還會時不時地這樣稱呼彼此,卻從不仔細思考著名字背後的含義。
她用全身心呼喚著他。她太需要他了,她需要他的力量,她需要他那些小怪癖,她也害怕死亡。“如果我能克服這份恐懼,我一定很快樂……”突然,一份莫名的焦躁占據了她的心頭。她轉過身,仰麵躺著。不,她什麼都克服不了,她不快樂,她會死去,靈魂依舊被束縛著死去。她的心隱隱地痛了起來,胸口很沉,她突然發現自己已背負著這樣的重壓行屍走肉般過了二十年。此刻,她拚盡全力想要掙脫這枷鎖,她要自由!哪怕馬塞爾,或是其他人從未自由過——她也要找到屬於自己的自由!她徹底醒了,猛地坐起身,聽著近處的聲音。但是,她所能聽到的,依舊是從近郊傳來的聲嘶力竭而不知疲倦的犬吠聲。起風了,她又聽到了棕櫚林樹葉發出的水流聲。這聲音來自南方,在那裏,沙漠與黑夜在無垠的天空下交彙融合。在那裏生命停止了循環,沒有衰老沒有滅亡。忽然之間,棕櫚樹葉發出的流水聲幹涸了,周圍恢複了一片死寂。她甚至不能確定剛才聽到的聲音是幻覺還是真實存在。這是一種暗示嗎?雅尼娜告訴自己,如果曾經有一瞬間她可以有機會解答這些疑問,那一定就是現在。是的,就是現在!起碼,此刻她擁有了一件自己確定的事情!
她悄悄起身,立在床邊。她不敢輕舉妄動,隻是靜靜地聽著丈夫均勻的呼吸——馬塞爾睡得很沉。她還未來得及穿衣,便感覺到被窩中的餘溫已經迅速褪去,現在房間中的極寒像蛛網般再次將她纏繞。房間內一片漆黑,隻有酒店外路燈的光從百葉窗中折射進來,微弱地打在地板上。她在昏暗的燈光中找到自己的衣服,並就著這燈光慢慢穿上。她提著皮鞋,踮腳走到房門口。一拔門閂,哢噠一聲,在寂靜的夜晚尤其響亮。她大氣不出地站著門口,僵著身子等待著。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快要衝出胸腔。屋內還是一片安靜,她稍微平複了心情。她繃緊神經,輕輕轉動著門把手,這個過程是那麼漫長,她感覺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門終於打開了,她探出身子,仔細地把門關上了。接著,她用臉緊貼著木門,聽著屋內的聲響,等待著。聽了好一會,她終於隱隱約約聽見了馬塞爾的鼾聲。她鬆了口氣,背過臉,感到貼門的半邊臉像冰塊一樣冰涼。她跑過長廊,衝到樓下。酒店的大門已經關上了,她隻得去自己拔門閂開門。守夜人突然出現在樓梯頂端,滿臉睡意地埋怨著,說了幾句阿拉伯語。“馬上回來!”雅尼娜說完,便踏出門外,衝進了夜色。
遠處,棕櫚樹和民居上的夜空中,星光串成圈,映在黑色的夜空中,仿佛一串鑽石項鏈。此時的馬路上空無一人,她沿著馬路奔跑,直奔向要塞台。此時不再礙於烈日的淫威,夜晚的極寒將這深夜吞沒。刀片一樣的寒氣穿過她的肺,她隻感到生疼。但是她跑著,在這黑夜裏,隻靠著模糊的影像往前跑著。路燈的光隨著她的腳步拉長,繼而縮短,最後漸漸消失了。她忽然停下了腳步,聽到一陣飛蟲發出的嗡嗡聲。接著,在散開的光暈裏,她看到巨大的長袍覆在單薄的自行車輪上,長袍在風中擺蕩。雅尼娜回過頭,隻看到三盞紅色的車燈消失在黑暗中。她繼續向著要塞台跑去。樓梯爬到一半,肺裏一種快要被寒風撕裂的感覺讓她不得不停下了腳步。可她很快又繼續向上跑去,最後一股能量在她體內燃燒。她跑上了要塞台,用腹部抵住欄杆,看著眼前的一切。她上氣不接下氣,而眼前的景象更像是一團水墨畫。急促的奔跑沒有給她帶來溫暖,她依舊止不住地顫抖。漸漸地,她吸入的寒氣慢慢舒展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溫暖,像火花般在她體內綻放。她睜開眼睛,再次凝望著這片美景。
大漠之上,毫無聲息。隻有被風吹裂的石頭,發出沉悶的碎裂聲。石頭終究會被風磨成沙子。這些時不時傳來的破裂聲,打破了這一片肅穆。過了許久,頭頂的天空開始了緩慢地移動。在這幹冷夜空的盡頭,數以萬計的星星若隱若現,在夜幕中炫耀著自己的星芒,如項鏈般閃耀。可一瞬間,項鏈似乎被剪斷了,星芒一個接一個隱匿在了地平線中。雅尼娜沉浸在這星火流轉的美景中無法自拔。她與這些流星一起旋轉,而這近乎凝固的畫麵一點點讓她找到了自己的存在的價值,寒冷與欲望正在進行最後的較量。在她麵前,流星一個接一個墜落,被吞沒在大漠與天際相交的盡頭。每一次,雅尼娜都感到自己又進一步向這個夜晚敞開了心扉,她看到了生與死的漫長交替。隻為逃避恐懼,她已經瘋狂地、漫無目的地流亡了幾十年,而今,她終於決定停下腳步。同時,她終於尋著了自己的根,元氣在她體內增長,她也停止了顫抖。她緊緊地壓在欄杆上,拚命地向著這瞬息萬變的蒼天穹宇探去。她在等待她撲騰的心回複平靜,她在等待體內重建那一片安詳。星座的最後幾顆流星向著天際劃去,天空又恢複了靜止。接著,夜晚的寒氣如水一般侵襲了雅尼娜,她被這股寒氣淹沒,在其中沉溺。從她最本真的內心深處,這一股寒流汩汩噴湧而出,一波一波湧上她的身體。她隻感覺此刻口中都是冰涼,她禁不住發出一聲呢喃。下一刻,蒼穹迅速延展開,將她壓在冰涼的土地上。
雅尼娜回到了酒店,同樣小心翼翼,沒有吵醒馬塞爾。雅尼娜鑽進被窩,馬塞爾迷迷糊糊地嘟噥著。過了幾秒,他又坐起身來,說了幾句雅尼娜聽不懂的話。接著,他打開房間裏的燈,這一瞬間的光亮讓雅尼娜眼前一蒙。他趔趄著走向洗臉盆,飲了很多礦泉水,接著回到床邊,準備鑽進被窩。他曲著腿,正一條腿跪在床上準備躺下,可這時他不解地看著自己的妻子。淚水奪眶而出,雅尼娜已淚流滿麵,不能自已。“沒什麼,親愛的,”她哽咽道,“沒什麼。”
(楊燦譯)
來客
來客
教師看著遠處兩個身影正一步步爬上山來。其中一個騎在馬背上,另一個則赤足而行。他們離這裏還很遠,還沒走到通往這所校舍的山路上來。空曠的高地上滿覆著的積雪和亂石讓他們舉步維艱。時不時地,馬的腳下會打個趔趄。雖然聽不見,但他還是能看到從馬的鼻孔中呼出的一陣陣熱氣。前幾天剛下的一場大雪已經把山路給嚴嚴實實地封上了,可這兩個身影似乎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正沿著和著泥土的崎嶇山路前進。看來,這兩位中至少有一位是熟悉這裏的地形的。他思量著,這兩個人起碼得再花半個小時才能爬上山來。天真冷——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回教室加一件毛衣。
他穿過這空蕩蕩的,形似冰窖的教室。黑板上還畫著法國的四條河流,在河口的位置上,四條河流相交了,並且每一條河流還都用了不一樣的顏色的粉筆來描繪。這幅畫已經在黑板上待了三天了。這裏已經持續了八個月的旱季,且不曾有淨水輸送。誰料到十月中旬,一場大雪揚揚灑灑從天而降。於是,村裏散落住著的二三十個小學生便不再來上學了——等天氣放晴了,他們才會回來。達魯給自己住的單間生了火,這間屋子隔壁就是教室,朝向高原東麵。這間屋子和教室一樣,窗戶都朝南開著。幾千米以外,山峰便陡然往南麵伸展了。晴朗的時候,可以看到山巒紫色的輪廓,從山穀缺口處還能看到遙遠的沙漠。
似乎暖和了些,達魯走回窗戶前,想看看那兩個人走到哪裏了。窗戶外已經看不到人影了——或許他們已經走到小路上去了。夜裏雪就停了,因此,這會兒天空已經不似之前那麼黑了。清晨時,陽光還很灰暗。隨著雲層展開,飽滿的陽光才逐漸透了出來。此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可天才蒙蒙亮,似乎還是大早上。但這已經比前幾天好很多了,前三天的時候,厚厚的雪從密不透風的夜空中砸下來,夾雜著一陣一陣的寒風,吹得教室的雙開門吱嘎吱嘎地響。這三天裏,達魯幾乎沒出過門。他隻能在屋裏度過漫長的白天與黑夜,偶爾去一下陽台,或是給雞喂食,或是取些煤炭。幸好,暴風雪來之前的兩天,北邊鄰村塔吉德派來的物資分配車已經將救急用品分發給他了。而且過兩天,分配車還會再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