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

饑餓的石頭

在火車上遇見那個男人時,我和一位親戚正要從普加趕回卡庫拉。看他的衣著和外貌,我們一開始以為他是內陸地區的穆斯林,可這人一開口我們都傻了眼。他極其自信地高談闊論著,讓你覺得百科全書都會向他請教問題。他說起一些隱秘的組織和軍事力量,俄國對我們日漸逼近的趕超,還有英國佬那些深藏不露的秘密政策,這些聞所未聞的事情讓我們興致極高。而這時我們新認識的朋友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他神氣地說道:“在天堂和人間發生的事情,遠遠比你們霍雷肖的報紙上看到的要多。”這驚得我們啞口無言,因為我們從未告訴過他我們來自那裏。要是話題太過瑣碎,他就會引用些科學術語,或是吠陀經上的箴言,或是念誦某位波斯詩人的四行詩。鑒於我們倆沒有科學、吠陀經、波斯之類的知識來炫耀,於是我們對他的仰慕之情又繼續增長;我的親戚是位有神論者,他堅信我們這位同行的乘客被某種超自然的“神力”或“玄妙的力量”附身了,又或者是“星光體”The Astral Body,據說是人體極為精密的一個層次,部分的靈魂體,類似像神遊太虛、夢境等等。或是那類的東西所產生的靈性。他懷著專注的狂喜傾聽著我們那非凡的同伴從口中吐出一串串陳詞濫調,並偷偷地記著談話筆記。我猜想那位神人注意到了這點,並且頗為得意。

火車行駛到了換車頭的地方,我們都去了候車室等著。這時是晚上十點鍾了,聽說線路出了些問題,車要很晚才開,於是我鋪好床單,準備舒舒服服地躺下打個盹,這時我們那位不同凡響的乘客又故意開始了他下麵的旅行漫談。自然,我一晚都沒能睡著。

那次,因為在部門政策上的意見不合,我辭掉尤那格爾的職位,去了哈德裏亞的尼紮木,他們立刻錄用了我,讓我這個強壯的年輕人去收巴瑞克的棉花稅。

巴瑞克是個美妙的地方。行走在附近的薩斯塔河岸,“那布滿石頭的路麵鏗鏘作響,鋪路的卵石們竊竊私語”,河流像一個精通舞蹈的女孩穿行在孤單山峰下的密林裏。河水上方升起一段階梯,有一百五十個台階,從階梯再往上,那河流的邊緣,群山腳下,有一座孤單的大理石宮殿。宮殿周圍沒有人煙——巴瑞克的村莊和棉花地離這裏還遠。

大約二百五十年前,國王馬哈穆德·沙哈二世修建了這座孤獨的宮殿,供自己享樂。在他的時代,這兒的噴泉終日噴射出玫瑰色的水花,飛濺的水花沁涼了宮室,在宮室中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年輕的波斯少女們席地而坐,發絲蓬亂,正準備洗浴,她們柔軟的光腳拍打著浴池中的清水,和著吉他聲唱起她們家鄉葡萄園裏的情歌。

泉水不再流淌,歌曲也早已停滯,再也沒有雪白的腳優雅地踩在雪一樣的大理石上。現在隻有像我們這樣的孤單的收稅人們,飽受寂寞之苦,見不著女性的男人們。這時,我單位的老員工卡裏姆·卡哈那一遍又一遍地告誡我,千萬不要住在那裏。“你喜歡的話,白天可以在那兒度過,”他說,“可是千萬不要在那裏過夜。”我置之一笑。仆人們也說他們可以工作到天黑,夜晚就離開。我爽快地答應了。這老宅子真是惡名遠揚,連小偷們都不願意在天黑後冒險來這兒。

一開始這廢棄的宮殿的孤影像噩夢一般壓在我心頭。我會在外麵辛苦工作一直到很晚,然後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倒床入睡。一個星期還沒過,這地方就開始對我釋放出難以言說的魅力。很難向別人描述,或者引導別人相信這感覺;可是我覺著整個房子就像一個活著的生命體,用一種駭人的胃液般的功能在緩緩地,難以覺察地消化著我。

可能在我剛剛踏入這房子時,這過程就開始了,但我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感受到的那天。

那是初夏時節,市場不景氣,我也無事可做。快要日落時我正坐水邊的扶手椅裏,上麵就是那長長的階梯。薩斯塔河已經收斂氣息沉靜下來;河那邊一片寬闊的沙地閃耀著黃昏的色調;河這邊清澈的淺水下,一塊塊小卵石在閃閃發亮。周圍一絲風也沒有,靜止的空氣裏滿是近處山坡上灌木的濃烈氣味。

當太陽落下山尖,夜幕徐徐降臨,群山的遮擋讓日落時光影交織的時光變得短暫。我想到駕車出去逛逛,正要起身時我聽見身後的台階上一聲腳步。我回頭看看,那裏並沒有人。

我想自己可能出現幻覺了,再次坐下來時,又聽見了許多的腳步聲,仿佛一大群人正衝下台階。一波奇異的欣喜之氣,夾雜著一絲恐懼,掠過我的全身。盡管我眼前一個身影也沒有,但據我看來卻似乎有一大群歡樂的少女跑下階梯,要在那夏天的晚上去薩斯塔河洗浴。無論是山穀、河流,或者宮殿都一片寂靜,可我卻清楚地聽見了少女們的歡聲笑語,仿佛數不清的涓涓溪流中衝出了潺潺的清泉。她們相互追逐著跑過我,奔向河流,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既然我看不見她們,那麼反之她們應該也看不見我。河麵十分安靜,可我卻感到那靜靜的、淺淺的、清澈的河水突然就被一雙雙手臂攪動了,手臂上的鐲子叮當作響,而少女們大笑著,互相潑水,那些擅長遊泳的則拍打著雙腳,在珍珠般落下的水滴間攪動出朵朵浪花。

我的心中一陣激動——說不出這種興奮是出於恐懼還是快樂,還是好奇。我渴望著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們,可是眼前什麼也沒有;我以為隻要豎起耳朵就能聽清她們的話語,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我聽見的隻有樹林中蟬兒的鳴叫。仿佛那二百五十年的深厚簾幕正掛在我麵前,盡管簾幕的另一邊完全被黑暗籠罩,我也要用顫抖的手掀起一角,一探究竟。

突然刮起一陣風,打破了夜晚的逼人的壓抑,薩斯塔安靜的景象就像仙女的長發一樣波動起來,隨風繚繞,在這同時包裹在昏沉夜色裏的樹林傳來低吟聲,像是剛剛從一個噩夢中醒來。不管是現實還是夢境,那遠去的二百五十年前的世界給了我幻影般的短暫一瞥,瞬間就消失了。那些神秘的身影從我身邊掠過,她們踏著沒有痕跡的腳步,無聲地大笑,跳入河水中,卻沒再擰著滴水的長袍,像去時一樣回來。春天的一次呼吸就驅散了她們,如同一陣芳香隨風而逝。

我心中著實恐懼,一定是繆斯趁著我孤單一人而附了我的身——就像我靠著收棉花稅謀生一樣,這女巫顯然是要來剝削一個可憐的家夥。我決定晚上好好吃一頓——是我空空的胃讓各種疾病和戾氣輕易就找到了獵物。我命令廚子給我做了一頓加足了香料和酥油的豐盛晚餐。

第二天早上,我覺著之前經曆的事件都是些詭異的幻像。我懷著輕鬆的心情戴上頂歐洲官老爺般的索拉帽,然後駕車去上班了。那天我得寫季度報告,本就打算晚些回去;可天還沒黑,一種難以言語的奇怪感覺就催著我回去——我感覺它們都在等著,因此我不能耽擱了。報告還沒寫完,我站起身來,戴上我的索拉帽,駕著馬車唐突地駛過黑色、陰暗、荒蕪的路麵,來到那所大宮殿前。它正靜靜地立在陰沉沉的群山腳下。

一樓的樓梯通向一個大廳,大廳的頂部很寬,壓在一串裝飾拱門上,支撐拱門的是三排大的柱子,它們日夜負重,發出緊張而孤單的呻吟。這時白天剛剛過去,燈還沒有點起來。我推開大門時,似乎有一陣喧鬧聲跟著進來了,就像一大群人在混亂中散開,匆忙地逃向那些門廳、窗戶、走廊,還有陽台和房間。

由於我眼前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滿心困惑地站在那兒,發梢間流動著一種狂喜,鼻孔間徘徊著玫瑰精油和藥膏在經年累月後殘留的微弱味道。站在黑暗的大廳裏,在那一排排古老的柱子間,我能聽見大理石地麵上汩汩流動的泉水聲,六弦琴彈出的奇特音符,環佩丁當,腳鐲脆響,鍾擺發出鏗鏘的報時聲,遠處飄來悠揚的鼓樂聲,水晶吊燈上不計其數的吊墜在微風的吹動下簌簌亂響,走廊上的鳥籠裏夜鶯在歌唱,花園中的鸛鳥咯咯地癡笑,這一切在我耳邊縈繞,混合成一種不屬於人世間的奇妙音樂。

此時我中了魔咒一般,將這看不見,摸不著,超現實的幻像當作了世界上唯一的存在——而其他的一切隻是夢一場。站在這安靜而陰鬱的大廳裏,我,斯利約特·某某,某某體麵家族的大兒子,做著收棉花稅的工作,每月薪水四百五十盧比,每天穿著短外套,戴著索拉帽,駕著馬車去上班的這個人,此時成了如此荒唐的幻像,以至於我對自己發出一陣嘲諷的大笑。

就在那時我的仆人點著一盞煤油燈進來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覺得我瘋了,可立刻我就回過神來,記得我就是斯利約特·某某,某某體麵家族的兒子,當我們那位偉大而渺小的詩人獨自一人時,他可以說在這世界之中或是之外,有一個地方,那裏有著看不見的泉水在不停地流淌,看不見的手指撥動著精靈般的吉他,彈出永恒的和諧旋律;而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我在巴瑞克做著收棉花稅的工作,每個月掙四百五十盧比。當我坐到桌邊,就著煤油燈的光亮打開報紙時,又為自己奇怪的錯覺而好笑不已。

我看完報紙,吃過晚餐後,熄滅了燈,去我小房間的床上躺下。透過敞開的窗戶,黑暗的樹林給阿瓦裏群山鑲上了滾邊,在群山之上,高高掛著一顆璀璨的星星,正從上百億英裏之外的天空專注地注視著躺在一張簡陋行軍床上的收稅員先生。我幻想著,並被這想法逗樂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入睡的,睡了多久;可是我突然被驚醒了,盡管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也沒看見誰闖進來——隻有山頂上那顆明亮的星星已經落下,新月朦朧的光亮透過窗戶悄悄照了進來,似乎為自己的闖入感到羞愧。

我誰也沒看見,卻感覺到有人似乎在輕輕地推我。當我醒來時她什麼也沒說,隻用她帶著戒指的五個手指示意我小心跟著她走。我悄無聲息地起身了,在這廢棄的宮殿裏有無數的房間,隻有睡眠般的聲響和等待般的回聲,除了我之外別無他人,然而我每一步都非常小心,生怕會驚醒了誰。宮殿裏大部分房間都緊閉,我也從來沒有進去過。

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跟著那個看不見的人——不知道要去哪裏。我經過了多少黑暗狹窄的通道,走過了多麼長的走廊,又穿過了多麼安靜莊嚴的客房和多麼機密的暗室啊!

盡管我看不見我美麗的向導,可在我腦海中她的身形曆曆在目——一個阿拉伯少女,透過她的寬鬆的衣袖,能看見像大理石一般結實而光滑的雙臂,從她的帽簷邊垂下輕薄的麵紗,她的腰間有把彎彎的匕首!在我看來一千零一夜中的一晚正從傳奇世界降臨到我身邊,深夜裏的巴格達昏昏入睡,我穿過黑暗狹窄的小巷,走向充滿危險的約會地點。

終於我美麗的向導突然停在一塊深藍色的屏風前,似乎在指著下麵的某處。那裏什麼也沒有,可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讓我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想我看見那屏風腳下的地板上有個麵目猙獰的黑人太監,身穿貴重的錦緞,他坐在那兒打盹,雙腿伸開來,大腿上有一把裸露的劍。我美麗的向導輕輕跨過他的雙腿,掀起屏風的一角,讓我得以瞥見一部分鋪滿了波斯地毯的屋子——在屋內的床上坐著一個人——我看不見她,隻瞥見一雙精美絕倫的腳,穿著金邊刺繡的拖鞋,從寬鬆的藏紅花色睡衣中伸出來,慵懶地搭在橘色的天鵝絨地毯上。旁邊還有隻淺藍色的水晶托盤,上麵堆滿了蘋果,梨,橘子,和大串的葡萄,泛著金光的酒瓶和兩個小杯子表明了貴客就要來到。室內焚燒著一種奇怪的香,釋放出令人心醉神迷的芬芳氣息,讓我幾乎不能自已。

我的心在顫抖,當我試著跨過那個太監伸開的雙腿時,他突然驚醒,他的劍從腿上滑落到大理石地麵上,發出尖利的撞擊聲。一聲尖叫中我跳了起來,隨後看見我自己坐在行軍床上,大汗淋漓。在晨光中窗外的新月像黎明時分無法入睡的疲憊病人那樣蒼白;而我們鎮上的瘋子阿裏還依照著每天的慣例,走在那條孤獨的路上大叫: “退後!退後!”

我的第一個阿拉伯之夜就這樣戛然而止;可後麵還有一千個夜晚等著我。

隨之而來的是我生活中白天與黑夜的格格不入。白天我身心疲憊地去上班,詛咒著那迷惑人的夜晚和她帶來的空虛夢境,可當夜晚來臨時,纏繞著工作事務的白天又顯得那麼瑣碎、虛偽、荒謬、毫無價值。

黃昏過後我便墜入一種奇特的眩暈狀態,變成過去時代中的某個未知的人,在沒有記載的曆史中扮演著我的角色;我的英式短上衣和緊身馬褲就完全不合時宜了。我頭戴紅色天鵝絨帽,身穿寬鬆的睡袍,罩上花紋刺繡的背心,披著飄逸的絲綢長袍,拿著散發玫瑰香氣的彩色手帕,我會仔細打理這身裝束,坐在有高高坐墊的椅子上,我用層層卷起的玫瑰水煙代替了香煙,仿佛在急切地盼望著與愛人的相會。

我實在無力去描述當夜色深沉時,那些奇跡般展現的事件。我感到在那偌大宮殿中稀奇古怪的房間裏,有個美麗的故事,我能遠遠地跟上這故事的碎片,也永遠看不到結尾,忽而吹來一陣春風,就卷走了這些碎片。而我仍然從一間屋子溜達到另一間,整晚整晚地找著它們。

在這些想象的碎片漩渦中,在散沫花的香氣和吉他的弦音中,在充滿了芬芳水霧的波動的空氣中,不時會有位美麗少女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閃而過。她就是那位穿著藏紅花睡衣的姑娘,柔軟粉嫩的腳上穿著金邊刺繡的拖鞋,露出彎彎的腳趾,她穿著金色的緊身胸衣,戴著紅帽子,帽簷那金色的褶邊搭在她雪白的額頭和臉頰上。

她簡直讓我瘋狂。我在睡眠世界深處的魔幻之地追尋著她,在一間間屋子裏遊蕩,在一條條迷宮般的胡同小路間穿行。

在一些夜晚,當我在一麵大鏡子前,就著一邊的蠟燭仔細將自己打扮成一位血統高貴的王子時,我會突然看見身旁出現那波斯美人的影子。她敏捷地一扭頭,黑色大眼睛裏飽含著激情與痛苦急切地一瞥,她迷人的紅唇輕啟仿佛要吐露心聲,她的美麗苗條的身體籠罩著青春的光環,像開放的淩霄花,在優雅的步態中迅速升起,散發出一陣耀眼的苦痛、欲望,與狂喜,她眼波流轉,笑容映照在珠寶和絲綢的光輝裏,隨後漸漸消失不見。一陣裹挾著山林香氣的風狂野地卷來,吹滅了我的燈籠,於是我把外衣扔到一邊,躺到床上,我緊閉著雙眼,身體裏流動著興奮,在徐徐微風中,在遠處樹林和山野飄來的香氣間,在安靜而憂鬱的氣氛裏,我的周圍飄動著許多愛撫,許多親吻,許多溫柔的觸摸,我的耳邊有喃喃細語,我的額前有芬芳的呼吸;或者有一片帶著甜香的頭巾一遍又一遍地蹭過我的臉頰。然後一條神秘的大蛇會慢慢地纏繞住我;隨著沉沉的一聲歎息,我便陷入麻木,墜入深深的睡眠中。

有一天晚上我決定騎馬出去遛一圈——我不知道是誰懇求我留下來——可是那天我不會聽從任何懇求。我正要取下衣架上的英式帽子和外套時,忽然刮起了一起旋風,那風卷起薩斯塔的沙子和阿瓦裏群山上的枯葉打著圈兒,同時一陣大笑般的喧響越升越高,仿佛迸發出了所有歡樂的音符,直到在黃昏的大地上漸漸停止。

我沒法出去騎馬了,第二天我永遠地丟棄了那詭異的英式外套和帽子。

就在那天深夜,我聽見了揪心而壓抑的哭泣聲——那聲音仿佛來自床底下,地板下,那龐大宮殿的石基下,來自黑暗潮濕的墓穴深處,淒慘地哭泣著乞求我:“哦,救救我!打破這些幻境般的大門,衝破這些死亡般的睡眠和無謂的夢境吧,讓我和你並肩坐在馬鞍上,緊貼你的心口,騎過那些山脈、樹林,穿過那河流吧,帶我到地麵上去,到你那溫暖的灑滿陽光的屋子裏去!”

我是誰?我如何能拯救你?要我從瘋狂的夢境漩渦中拖回岸邊的,是怎樣快要溺死的美人,是怎樣激情的化身?哦可愛的飄逸的幽靈啊!你在何時何地綻放著你的青春?你誕生在何處的清泉邊,何時的樹蔭下——在哪位無家可歸的沙漠流浪者的膝上?是哪位貝都因人沙漠地帶從事遊牧的阿拉伯人。把你從母親懷抱中奪走,從野生的藤蔓上掐下你這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把你放在快如閃電的駿馬背上,穿過滾燙的沙丘,將你帶到了哪座皇城的奴隸市場?而在那裏,又是哪位巴德沙的官員,看見了你那花蕾般羞澀鮮嫩的美麗,用金子買下你,把你抬進金色的轎輦,將你當作禮物充實了他主人的後宮?還有,那宮殿有著怎樣的曆史啊!這裏有美妙的音樂,腳鐲的脆響,不時閃現著匕首的寒光與希拉紅酒的灩光,以及那洞穿人心的一瞥!這是怎樣無限的富貴榮華,與永無止境的奴役啊!

突然就在這時,瘋子阿裏的叫聲響起:“退後!退後!全錯了!全錯了!”我睜開雙眼,天已大亮。我的郵差前來遞給我一遝信件,廚子則畢恭畢敬地等待著我的指令。

我說:“不,我再也不要住這裏了。”當天我就收拾行李,搬到了我的辦公室。老卡裏姆·卡哈那看到我時,露出一絲笑容。我怒從中來,可是什麼也沒說,埋頭工作起來。

夜晚快要降臨時我變得心不在焉;我感到似乎要去奔赴一個約定;那核對棉花稅賬目的工作看起來又毫無用處了;連尼紮姆家族的後代印度海德拉巴王朝的國王被稱做“尼紮姆”。也變得一文不值。現實中的一切,正在運轉的一切,以及謀生之業看起來都瑣碎,毫無意義,甚至可鄙。

我扔下手中的筆,合上賬簿,鑽進馬車,駕車走遠了。我注意到在黃昏時分這車自動停在了大理石宮殿的門前。我快步爬上樓梯,進了房間。

沉沉的寂靜掌控著屋內。這些黑暗的屋子仿佛犯了錯一般,看起來鬱鬱寡歡。我滿心懊悔,可是沒人讓我裸呈自己的內心,也沒人讓我乞求原諒。我腦子裏空空的,在黑暗的屋子裏打轉。我多希望自己能有把吉他,讓我對著未知的一切歌唱:“哦大火呀,這隻可憐的飛蛾竭力要飛離你的誘惑,卻抗拒不了又回到了你這兒!就原諒它一次吧,請用你的烈焰燒掉它的翅膀,吞噬它吧!”

突然有兩顆淚珠從我的頭頂掉下,落在我的眉頭。那天阿瓦裏群山的頂上包裹著大團厚重的烏雲。薩斯塔陰鬱的樹林和漆黑的水流正在驚恐的焦慮和不祥的鎮靜中等待。猛然間,大地,河水和天空戰栗起來,一陣狂野的暴風雨呼嘯著掠過遠處人跡罕至的樹林,掀起利齒般的閃電,仿佛一個狂躁的瘋子掙脫了鎖鏈。荒蕪的宮殿內大門被吹得砰砰響,門廳在痛苦中呻吟。

仆人們都在辦公的地方,沒有人來點燈。那夜晚烏雲密布,沒有月光。在一片深沉的壓抑中我能清楚地感到那個女子正俯首趴在床下的地毯上——用絕望的手指緊抓和撕扯著她蓬亂的長發。她白皙的額頭上滲出鮮血,現在的她迸發出堅硬、刺耳、悲愴的大笑,以及強烈、揪心的抽泣,她撕開了胸衣,捶打著自己裸露的胸口。狂風從敞開的窗戶竄入,傾盆大雨灌進來,一遍又一遍地澆透了她。

整整一晚上,暴風雨和激烈的哭泣都沒有停止過。我在黑暗中的房間裏遊蕩,滿心悲傷又無能為力。當身邊什麼人也沒有時,我能去安慰誰呢?是誰遭受了這樣深切的苦痛?這無法治愈的悲痛又是從何而來?

而那個瘋子在大叫:“退後!退後!全錯了!全錯了!”

我看見天色已破曉,瘋子阿裏正繞著宮殿一圈一圈地跑著,在那可怕的天氣裏發出一貫的哭叫。我忽然想到,也許他也曾住在這房子裏,而盡管他已經瘋了,卻仍然每天都來到這兒,一遍遍地轉圈,為這大理石惡魔的古怪咒語而迷惑。

我頂著狂風暴雨跑到他麵前問道:“嘿,阿裏,是什麼錯了?”

他什麼也沒有回答,卻將我推到一邊,兀自慌亂地哭叫著打起轉來,像隻被蛇的大口吸住的鳥兒在撲騰,他又拚了命地重複著那些警告自己的話:“退後!退後!!全錯了!全錯了!!”

我瘋了一樣在大雨中跑回了辦公室,問著卡裏姆·卡哈:“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我從那老人的口中得知了這些:在一個時期,那所宮殿裏湧動著無數得不到回應的激情,無法被滿足的渴望,以及聳人聽聞的狂歡作樂,那些痛苦的心和掙紮的欲望讓這兒的每一塊石頭都變得饑渴,像個女惡魔一樣渴望吞噬任何有可能靠近這裏的活人。沒人能連續三個晚上活著呆在那裏,除了阿裏,他逃出來了,卻喪失了理智。

我問道:“那還有什麼辦法能解救我呢?”那老人回答道:“隻有一個辦法,而且很難。我會告訴你的,不過首先你得了解一段曆史,關於曾經住在那歡場裏的一個波斯少女的故事。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離奇、更撕心裂肺的悲劇了。”

就在這一刻,工人們傳達了火車已經到來的消息。這麼快嗎?火車冒著蒸汽隆隆地開了進來,我們急忙收拾起行李。一個顯然剛剛睡醒的英國紳士正從一等車廂伸出頭來,努力讀著站台的名稱。他一看到與我們同行的旅客,就叫住他:“嘿。”然後帶他去了自己的包間。當我們走進二等車廂時,已經來不及調查清楚這人的來曆,也無從知曉他故事的結局了。

我說道:“那人明顯是在耍我們,故意找樂子呢。他的故事從頭到尾都是胡編的。”隨後我與有神論者的親戚陷入了爭論,我們因此而破裂的關係一輩子都沒能彌補。

(王娛瑤譯)

納楊約爾的巴布們

納楊約爾的巴布們巴布,印度對男子的尊稱;紳士。

在很久以前,納楊約爾的巴布們都是些聲名顯赫的地主。他們以皇室般的奢侈生活而著稱。他們會撕去達卡布料上的粗糙毛邊,以免蹭到了自己的皮膚。他們會為一隻貓咪的婚禮花費幾千盧比。還有傳言說,在一些盛大的場合,為了把黑夜變成白晝,他們點上不計其數的燈籠,又從空中撒下許多銀絲來模仿陽光。這些都是發生在大洪水之前的事了。後來大洪水來了。這些舊世界的巴布們無法再延續他們貴族般的血脈與生活方式。如同一隻燃燒的油燈中點了太多的燈芯,油很快就耗盡了,燈光也逐漸熄滅。

我們的鄰居凱拉斯巴布,就是這個瀕臨滅絕的豪門中僅存的後代。在他成人之前,他的家庭狀況就幾乎墜到了最低點。他父親去世時,葬禮極盡奢華,隨之而來的便是破產。他們變賣了家產用來抵債。剩下的一些錢已經遠遠無法維持他們曾經的榮耀生活。

凱拉斯巴布離開了納楊約爾,來到加爾各答。他的兒子在家族的衰敗中沒撐多久,就死了。凱拉斯隻剩下一個女兒。

在加爾各答我們是凱拉斯巴巴巴巴,印度教中精神導師和領袖的稱號。的鄰居。奇怪的是我們家的曆史與他恰好相反。我的父親靠辛勤勞動掙錢,並自豪地認為他從未浪費過一個便士。他穿著勞動者的衣服,生有一雙勞動者的手。他從來不屑於以鋪張和炫耀來獲得巴巴的頭銜,而我作為他唯一的兒子,也為之感激他。他給了我最好的教育,使我能夠在社會上自力更生。我從來不羞於承認我是白手起家。相比於家中空空的櫃子裏一本冗長的家譜,我更喜歡自己保險箱裏堆著嶄新的鈔票。

我相信這就是為什麼我討厭看到凱拉斯巴巴依靠著他們古老巴布家的榮譽,從公共信用賬戶中開出他厚厚的支票。我曾經想象他一定瞧不起我,因為我的父親靠自己雙手勞動賺錢。

我本該注意到,除了我自己,沒人因為凱拉斯巴巴表現出什麼困擾。實際上很難找到像他那樣一點也不惹事的老人了。在一些悲傷或歡喜的場合,他總是隨時展現出那些謙恭和善意的禮節。他會參加鄰居們舉辦的所有儀式和宗教習俗。他以熟悉的微笑招呼著老人和少年。他在詢問家務瑣事的種種細節時,也是不吝各種禮貌。誰要在大街遇到了他,必然要準備好被扣住,這時從他的嘴中會吐出一連串禮貌的問題:

“我親愛的朋友,很高興見到你。最近還好吧?沙什怎麼樣了?還有哥哥——他還好吧?你知道嗎,我剛聽說馬度的兒子發燒了,他現在怎麼樣了?你聽說了沒?還有哈裏·查然巴布——我很久沒看到他了——但願他沒有生病。拉卡爾是怎麼回事?還有,厄——厄,你們家的女士們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