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莫須有先生動手著論(1 / 3)

第十七章莫須有先生動手著論

莫須有先生在龍錫橋之家,當莫須有先生初到五祖寺上學的時候,並沒有遷移,隻是莫須有先生一個人到五祖寺縣中學當教員去了。後來敵兵打遊擊打到停前來了,於是停前一帶也常有恐慌,莫須有先生的家經了好幾次遷移,最後還是決定把家搬到五祖寺山上去,以學校為家了,這是民國三十一年夏天的事。三十一年冬,敵兵由孔壟進據黃梅縣城,再不是打遊擊了,是長期占據了,而且炮擊五祖寺,縣中學乃散了,倉促之間莫須有先生一家人搬到水磨衝避難。水磨衝這地方真算得桃花源,並不是說它的風景,在亂世是沒有人想到風景的了,是說它的安全性,它與外麵隔絕,四邊是山,它落在山之底;五祖山做了它的一麵峭壁,與五祖寺距離雖近,路險而僻,人知有五祖寺不知有水磨衝了。莫須有先生因為由龍錫橋到五祖寺常打這條小路走,經過水磨衝,故知有此地,當五祖寺受敵人炮火的轟擊,他便想到暫時避居到水磨衝了。避難的人凡關於避難的事情感覺性最靈敏,莫須有先生一時不但想起水磨衝這個地方,而且他知道水磨衝裏麵那個較大的村子是幾戶姓向的人家,有一家便是莫須有先生本家龍錫橋花子的舅家,莫須有先生此去是必會受招待的了。當莫須有先生太太看見縣中學生都遣散了,教員也都走了,五祖寺隻剩了一個寂寞的山,隻剩了零落,而且隻剩了一個黃昏與自己的兩個小孩,十分感得淒涼與懼怕,一家人相對於無言,莫須有先生乃打定主意道:

“不要緊,我們到水磨衝去,那是花子的舅家,那個地方最安全。”

莫須有先生太太在急難的時候總是信托莫須有先生,而且人生的信托是不會有錯誤的了,隻怕你沒有信托的心。莫須有先生太太立刻便安心。兩個小孩也安心了,他們不但安心,而且喜悅,因為他們又要到一個新的地方去了,每逢到一個新的地方去他們總是喜悅的。同時他們也甚有避難人的機警,不,簡直可以說是智慧,人生是沒有什麼可躲避的,處處是人生,都是不幸,就小孩子說又都是新奇,躲避毋寧說是探訪了,探訪是一個避難的心情了。純現在已經是七歲的小孩子了,他說他現在也能自己“跑反”了,在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都是爸爸抱著他跑反。當敵兵第一次遊擊停前,是突如其來,大家知道三日來遊擊而進據縣城,沒有料到這回要遊擊停前。來時是莫須有先生首先警覺了,其時莫須有先生家裏尚有三位客人正在那裏用午餐,聽見機關槍響,大家以為是新四軍同縣政府自衛隊開火,不要緊的(這時新四軍同自衛隊開火,老百姓都是隔岸觀火,毫不害怕,因為新四軍同老百姓要好),莫須有先生說:“不是的,這個機關槍是敵兵的機關槍!”言猶未已,而一巨炮聲來了,從河東響來了,莫須有先生住在河西,金家寨緊靠著這條河西岸。於是河西一帶人都棄家而逃了,都逃到山上去了,留著各人的家都在那裏一夜不閉戶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人都不敢歸家。除了停前街上而外(敵兵在街上駐紮一夜),各處村子卻是一點損失沒有。最令莫須有先生感得哀愁的,是純跑反時的狼狽,同時也就是他的鎮定,因為莫須有先生聽得炮聲從河東向河西突然一響,家裏的客人都散了,莫須有先生倉皇無所措手足,隻是四顧找純,而純跟著此地土著向著山裏跑了,莫須有先生望見他的後影了,大聲喊他,他不應,隻是跑,莫須有先生望見他的鞋子跑掉了,他又趕忙拾起鞋子,但不再穿著,手上拿著腳上的鞋子跑。他隨著許多人跑到臘樹窠背後名叫葉家竹林的地方,後來莫須有先生也趕到了,慈同媽媽也都到了,所有跑反的人都到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竹林之下談笑自若,那時正是夏天,鄉下人隻是貪涼,並不欣賞竹林,莫須有先生一家人卻是欣賞這個竹林了。而莫須有先生看著純的鞋子穿在足下了,甚喜,亦殊悵然。純喜歡下棋,他同了同年齡的孩子在地下畫了一個棋盤,拿了小石子作棋子,他完全是一個經驗派的鎮定了。莫須有先生問他道:

“純,剛才你跑的時候,我在後麵喊你,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

“聽見了你怎麼不答應我呢?”

“答應爸爸有什麼用呢?”

“我怕你亂跑。”

“我跟著鄉下人跑,而且我知道這個山路的方向,日本佬是從河東邊打到上麵停前街上去,不會在我們這裏過河的,我們是在河西,山更在西邊,我們便是往日頭落山的方向跑。”

“我望見你的鞋子跑掉了。”

“我又拾起來了,我沒有工夫再穿著,我就赤腳跑。我到了這裏,我又自己穿上了。”

他說著“我到了這裏”,眼下是有一個竹林了,而且他在這個竹林裏忙著下棋了。關於葉家竹林避難有許多可記的,我們隻好從略了。純也知道水磨衝,他最初曾同莫須有先生從龍錫橋來五祖寺,便是經過水磨衝。倒是慈不知道,她以前從龍錫橋來五祖寺上學(她已是初中學生),總是走陳家灣上山,那是另一條較寬敞的路了。兩個小孩子現在聽說搬家到水磨衝去,都起了一個期待心。好奇心,寂寞的黃昏空氣之下精神都新鮮起來了,簡直喜形於色,純告訴慈道:

“水磨衝河裏石頭真大!”

慈聽了這話,拿了幾塊石頭同一條小河相加,她以為河裏有大石頭,她沒有料到水磨衝河裏的石頭是恒河沙數了。純是經驗在先,不待推知,故他的水磨衝河流的印象石頭便是沙數,若沒有見過河源的人,恐怕誰也不會想到河原來是這樣的積石之川了。天快黑了,三記挑了一擔東西引著兩個小孩子先下山,三記者,馮花子之弟,曾經被抽去當兵者也,隊伍在黃岡給新四軍打散了,又逃回家了,在縣中學當工役,他現在與莫須有先生家族關係之深正如人生感情之重,應該有若幹感情便有若幹感情,不待人教,自己自然會有感情了,他成了莫須有先生的忠仆。莫須有先生吩咐他帶慈同純先往水磨衝去,莫須有先生太太並吩咐他挑一擔東西去。莫須有先生太太這樣吩咐:“莫須有先生說搬到水磨衝去,到花子的舅家去,你替我把這擔東西挑去,你知道那個人家嗎?”三記是最不肯說話的,冷冷地答道:“知道。”莫須有先生太太連忙自己笑了,知道自己的糊塗了:“你看,我該有多糊塗!花子的舅不也就是你的舅嗎?心一慌,便亂了。這好極了,替我挑到你舅家去。”另外又吩咐兩個小孩子下山走路要小心。純道:“我知道,路不遠,一會兒就到了。”三記從山上一直到山下沒有說一句話,他是這樣冷僻成性,純故意引著他說話,但山中隻有純的小孩子聲音,不聽見三記的聲音,另外隻有慈的眼光。兩個小孩子走在前,一個大人挑了擔子走在後,黃昏的光線還可以分得清眼前的什麼是什麼了。一下山便要過河,三記說話道:

“下麵是河,你們兩人小心點。”

慈聽了三記的話,拿了眼光去望河,她不知道腳下踏的大石頭已經是河流了。

“你看,這石頭大不大?”

純指著石頭問慈。

“這就是河嗎?——呀,下麵真有水!”

慈是先聽見流水的聲音,然後又看見石與石之間流水的麵貌了,這個水的麵貌潔淨得很。她覺得這樣過河很有趣,不用得過橋,也無須乎涉水,踏著幾塊石頭便過去了。

過了河不遠便是向家村了,兩個小孩都感著這裏天地小得很,但他們是到這裏來避難的,小小的心靈同山一樣平安了,再隻等候爸爸同媽媽來了。爸爸同媽媽來的時候,是先聽見爸爸媽媽的聲音,夜色已不能看見人了。

莫須有先生這回避寇難猶如歸家,一切不用得自己操心,都由三記辦好了。最令莫須有先生感得心閑的,是不用得自己向居停主人介紹,是何如人也便是何如人也,有個客觀的地位了,即是莫須有先生,花子兄弟年來受其栽培,為人是道德家了。若在以前,每逢到一個新地方避難,自己總是居於主觀的地位多,生怕主客不相安了,怕主人瞧不起客人了,不能不想個法子抬高自己的身價,自誇不窮,家裏之所以沒有好衣服穿,是因為寇亂之中都給搶劫了。今日則真是孔子說的貧而樂,一心想趁學校停頓的機會偷閑著一部書,生活的事情都由太太料理好了。孰知水磨衝主人花子的阿舅,以及其表兄,尤其是表嫂,對於莫須有先生的觀感是富。而且富而好禮,所有莫須有先生家裏的好東西,最好的是白糖,戰時鄉下人沒有的,其次是豬肉,都是學生知道莫須有先生躲在這裏遠遠送來的,莫須有先生太太每每贈一份向家的老與幼了。是的,旁觀者清,莫須有先生之所以心閑,確是因為富,寇難之中他幾次客居,隻有這一回不空乏了,身邊的錢可以夠半年之用,是努力寫一部著作的時間了。住室是將一間牛舍打掃出來的,雖是牛舍卻不是草棚,因為山中人貴牛,怕人偷,故牛也住著一間屋子,打掃之後隻是牛屎氣味重些,其餘諸事儼然是一間屋子了,可以做臥室,可以兼做莫須有先生的書齋,莫須有先生有他手抄的一部《百論》,另外從幾部大著作裏麵錄下了三數條便已足矣,無須乎要參考書,故不愁無容身之地了。莫須有先生頂喜歡這間屋子,以後留給他的印象最深,大約因為他的著作開始順利了。暗黑的光線,頂上有一塊亮瓦,故光亮一點也不濫用,而暗黑也如魚之得水罷了。廚房設在廊下,向老爹替客人砌了一個暗灶,暗灶者臨時用的灶,較之一般的灶沒有煙囪而已。

兩個小孩,在水磨衝尋得了兩個樂處,一是揀柴,一是洗衣。小孩子的樂處也便是莫須有先生的樂處,莫須有先生也覺得此二事甚可樂也。不過揀柴的樂處也還是貪。其實業間一切的樂處都是貪,隻有孔顏的樂處不是貪,故孔顏是聖賢。誰能不自欺乎?且先說揀柴的樂處。純與慈不知為什麼那樣喜歡揀柴,即莫須有先生自己也還是那樣喜歡揀柴,此事真複樂,聊用忘華簪。頭一天晚上到水磨衝,第二天清晨,冬夜長,天還沒有亮,但小孩子的眼睛已經清醒了,躺在床上想一個新鮮的功課,純叫慈道:

“姐姐,我們兩人起早些,到山上去揀柴。”

“要得要得!”

慈無論讚成什麼事情,總是連聲答著“要得要得”,因為“要得要得”常常受了莫須有先生的打擊,莫須有先生說“要不得要不得”了。有一回莫須有先生無心發現他自己讚成一件事也是連聲答著“要得要得”,原來慈同他是一個口吻了。此刻晨光熹微,莫須有先生正在高枕而臥,聽著慈的“要得要得”的聲音,如聽雀叫,很是喜歡了。莫須有先生雖然不加入兩個小孩子的揀柴隊,確是神往,不過他這個人現在一切事都沒有重量,大約真是到了唯心地位,世間已經不是物,是心猿意馬了,於我如浮雲而已。莫須有先生太太則近乎功利派,聽了兩個小孩子的話,便有點慫恿他們去揀柴,說道:

“你們兩人去揀柴,揀回了我煮飯,家裏還沒有買柴。”

兩個小孩子便高興極了,趣味之中而有功利的意義參加,於是趣味更重了。所以世間確乎是貪。

揀柴,便是提了一個手提的竹籃子到山上樹林裏去拾起樹上落下來的細小的枯枝,慈同純便共同出發了,竹籃子由姐姐提著。冬日到山上樹林裏揀柴,真個如“洞庭魚可拾”,一個小籃子一會兒就滿了,兩個小孩子搶著揀,笑著揀,天下從來沒有這樣如意的事了。這雖是世間的事,確是歡喜的世間,確是工作,確是遊戲,又確乎不是空虛了,拿回去可以煮飯了,討得媽媽的喜歡了。他們不知道爸爸是怎樣地喜歡他們。是的,照莫須有先生的心理解釋,揀柴便是天才的表現,便是創作,清風明月,春華秋實,都在這些枯柴上麵拾起來了,所以燒著便是美麗的火,象征著生命。莫須有先生小時喜歡鄉間塘裏看打魚,天旱時塘裏的水幹了,魚便俯手即是,但其歡喜不及揀柴。喜歡看落葉,風吹落葉成陣,但其歡喜不及揀柴。喜歡看河水,大雨後小河裏急流初至,但其歡喜不及揀柴。喜歡看雨線,便是現在教純讀國語讀本,見書上有畫,有“一條線,一條線,到河裏,都不見”的文句,也還是情不自禁,如身臨其境,但其歡喜不及揀柴。喜歡看果落,這個機會很少,後來在北平常常看見樹上棗子落地了,但其歡喜不及揀柴。明月之夜,樹影子都在地下,“隻知解道春來瘦,不道春來獨自多”,見著許多影子真個獨自多起來了,但其歡喜不及揀柴。這原來並不是莫須有先生個人的歡喜,是兩個小孩子共同的歡喜,隻有莫須有先生十分地理解他們了。這一點不能不說是爸爸的偉大,媽媽比起來誠不免婦人女子之見了,也便是小人之見,所謂“小人喻於利”。媽媽看著兩個小孩子頃刻的工夫提了一籃柴回來,替他們傾倒下來,叫他們再去,而且估計道:

“再揀一籃回來,就煮得一餐飯熟。”

純要得一個主觀的批評,不要得一個客觀的批評,認媽媽的話毫不足以滿意,緊問著道:

“媽媽,多不多?”

“再去!”

“你說多不多?”

“再去!”

莫須有先生在旁邊十分的寂寞,不但為純寂寞,也為一切的藝術家寂寞了,世間的批評何以多有世俗氣呢?

“純,再去,媽媽叫我們兩人再去。”

慈不願受批評,而且她向來不重視媽媽的批評,隻要媽媽允許她再去作這一件有趣的工作便高興足矣了。她憑著自己的興趣作的事常常受媽媽的責難。關於媽媽的責難,莫須有先生卻總以為媽媽是對的。

“我同你們兩人去。”

莫須有先生說,於是兩個小孩十分得意,爸爸陪著他們去,天下哪裏有這樣有價值的鼓勵呢?同時兩個小孩子的歡喜如風平浪靜了,一點競爭的心沒有,等於攜手同行到樹林裏去玩,竹籃子裏麵永遠裝不滿了。大約小孩子與小孩子等於天上的星與星,彼此之間是極端歡喜的,若有大人加入,則如日月出矣,星光都隱藏於慈愛了。

這時天色還是很早,東方的日頭山上樹林裏尚照不見,於莫須有先生與慈與純在樹林裏揀柴之外,來了一個揀糞的孩子,鄉下孩子都是清晨絕早奉大人之命到外麵揀野糞的。揀野糞者,省稱揀糞,即是揀豬糞,不是自己家裏養的豬,是人家家裏養的豬,如此豬在外麵便遺,主人不在旁,則旁人可以揀,是謂揀野糞。揀糞而遊於樹林,是可見此地之貧與人煙之稀,亦可見此小孩是奉行故事而已。他看見了有三個客人這麼大早在樹林裏揀柴,故他也走到樹林裏來了。他的目中沒有山林風味,充滿了豬糞氣息,雖然他的糞籃裏是空虛的。換一句話說,豬糞氣息也便是山林風味,他的拾遺心情不亞於莫須有先生的拾遺心情了,所見不同而已。純問他道:

“你起得這麼早!”

“你比我還起得早。”

“我是今天早晨起得早。”

“你這麼早起來揀柴嗎?”

山中人早起挑水倒是有的,因為待一會兒事忙沒有工夫,故早起挑水,若夫柴火之事,都不在意中了,這麼早起來為得揀柴,莫須有先生長見笑於大方之家了。揀糞的孩子雖是同純說話,他心裏是很有點不懂小孩旁邊的大人了。他確乎有不屑於同莫須有先生說話的神氣,他認為莫須有先生是個小人,你有錢為什麼不買柴呢?莫須有先生不是揀糞,我們可以絕對地相信沒有同他衝突的意思,而揀糞的小孩仿佛莫須有先生同他衝突了,在揀糞的場合之中,常有小孩兒同老頭兒衝突之事,因為揀糞者常是小孩兒與老頭兒,年富力強者不暇做此項工作了,所以這個小孩兒常與老頭兒衝突,此刻他簡直有衝突莫須有先生之意了,你舍不得花錢,跑到山上揀野柴燒了。揀糞的孩子於是又走了,莫須有先生看著他優遊自得的神氣覺得很有趣,不知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了,不同莫須有先生交一句言了。莫須有先生想,人各一宇宙,此人的宇宙與彼人的宇宙無法雷同,此揀野糞的小孩如何而能理解霜林裏天才的喜悅呢?便是聲音笑貌也自有智愚美醜之懸殊,仿佛同類而不一類了,是遺傳之差嗎?環境之異嗎?不是的,根本的問題不是這個,遺傳與環境是大同而小異,問題在於靈魂是各人自己的了。生命便是生命,甲不能由乙鑄造的,正如物理學物之不可人性,父母不能造我,同上帝不能造我一樣,現代思想一麵不承認上帝創世,一麵卻相信男女造物,殊不知前者本是宗教,後者未免太不科學了,即是異乎理性而是迷信。我們大家都是有三世因果的,故無法強同,莫須有先生望著提著糞籃的小孩子的後影,很是悵惘,人生是夢,而夢是事實,所謂同床異夢。

我們再說水磨衝洗衣的事情。水磨衝洗衣,顯得水磨衝的河是莫須有先生一家人的河,因為隻有莫須有先生一家人在河裏洗衣,總不見水磨衝的婦女下河洗衣了。鄉下人真是忙,對於清潔之事也真是不講究,也真是無衣可洗了,何況是冬日,裏衣不用得洗,外衣沒有得換,這確乎是農村普遍的現象。莫須有先生一家人到水磨衝來仿佛不是來避難,是來下河洗衣的,差不多費了整個的冬日可愛的時間,因為總在正午稍前,河裏的空氣暖和極了,有莫須有先生太太,有慈,也有純,純洗蘿卜吃,有時也有莫須有先生在場。莫須有先生因為著作已經開始順利,一停筆便笑容可掬地走到河邊去了,擇了河裏一塊石頭坐下了,坐在水上如同坐在山上,足下都是石頭,眼下也都是石頭,水流隻不過聽見水響而已。這可證明莫須有先生是仁者樂山,並不真是樂水的。是的,實際生活莫須有先生不喜對汪洋大水,喜水不及喜水上的橋。莫須有先生太太已經習慣於莫須有先生著作順利的笑顏了,便是兩個小孩也看得出了。而且母子二人在那裏設計圍著莫須有先生,純像猴子一樣從他自己的石頭爬上爸爸的石頭,媽媽同姐姐則稍在下流了,那裏有一個大浸坑,可以展洗衣之長了。純走近爸爸,向爸爸問一句話道:

“媽媽問你寫起了幾塊錢,要你請我們上中央公園吃小館子。”

莫須有先生微笑了,知道媽媽要敲竹杠了。其實純一點也不懂得“上中央公園吃小館子”的典故,那是天下太平住在北平莫須有先生正是努力做小說家的時候的事,每逢作了一篇文章,一千字得了幾塊錢稿費,便請家人到中央公園吃小館子。莫須有先生太太倒是很讚成莫須有先生那個態度,莫須有先生現在的態度,莫須有先生太太有時有點憂愁了,她恐怕莫須有先生忽然得了道,丟了小孩子沒有人照管了。照莫須有先生太太的意思,自己年紀老了,小孩子都長大成人了,那時得道成功不要緊。莫須有先生因此笑莫須有先生太太,同時自己很是慚愧,一個人談何容易得道,如果真正得了道,“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何以有丟了小孩子沒有人照管的憂慮呢?所以莫須有先生實在知道自己的進步,態度堅決了。他現在手下有過半年生活的費用,預備完成目下要寫的著作,書名《阿賴耶識論》,但日用之間要節省一點,不大敢買東西了。莫須有先生太太希望莫須有先生另外預備一個職業,縣中學遭散了,一時開學無望,有些學生不願失學,要求莫須有先生設私塾,莫須有先生太太讚成此事成功,此事成功,則莫須有先生的半年計劃打破了,所以莫須有先生太太又不自滿意,處在兩難之間,她希望莫須有先生將來得道,而將來得道又要與現在的生活不衝突,即是得道不礙於生活,而生活也要不礙於得道,如果打破了莫須有先生的半年計劃,是不是妨害莫須有先生將來得道呢?莫須有先生太太自己衝突起來了。她此刻的心事是想買兩條鯉魚醃著,向家村裏有一人從湖濱挑了魚回來賣,山上賣湖魚是此冬季做的生意了,莫須有先生太太看見那人的魚擔中有兩條大的鯉魚,每條四五斤重,她想買來,趁此冬天醃著,明年春夏在偏僻地方住著,可以供不時之需。莫須有先生高高興興地走到河邊來了,莫須有先生太太知道是說話的機會了,便同慈同純商量,叫純且去問“寫起了幾塊錢”的話。純也便不求甚解,知道媽媽的主意所在了。

“你們要吃什麼東西呢?我叫三記到停前去買。”

“我要買魚,不要到停前去買,村子裏有賣魚的,有兩條大鯉魚,爸爸替我買來好了。”

“我知道,這是媽媽的主意,買了鯉魚是拿來醃,你今天並沒有得吃的。”

“我喜歡吃魚子。”

於是莫須有先生決定今天買鯉魚了。莫須有先生小時也頂喜歡吃魚子,魚子者,鯉魚之卵,過年時家裏醃魚,買了魚不吃魚,卻是吃魚腹中之物,魚子不但好吃,而且最好看了。莫須有先生現在想,魚子有什麼好吃的?但盆子裏黃的珠粒之大塊,代表小孩子的文章了。

純同媽媽先回去了,媽媽回去做午餐,莫須有先生同慈還在河上,慈的一份洗衣工作末完了。莫須有先生看著慈高高興興地洗衣,甚為喜悅,告訴慈一個歌,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永清兮,

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我足。慈喜歡得很,問爸爸道:

“爸爸,這是誰做的歌?”

“不知是誰做的,是孔子聽見人家唱的歌。”

慈因此很喜歡孔子了,這是她第一次聽見孔子的事情。她自己非常喜歡在河裏洗足,從前在外家嶽家灣住時,有一次格外站到河中間去洗衣,兼有洗足的風味了。莫須有先生看見了,還給了慈一個教訓,他說,據他的人生經驗,一個人的工作,偏重於快樂感,毋寧偏重於宗教感,求快樂,不如為善最樂了。

“慈,我很喜歡這個河——你投考縣中學的時候,國文試題《水從山上下去》,試替它作一篇遊記,是我出的題目,沒有一個學生的作文如我的預期,我心裏預期看有沒有學生寫他自己家門口的水,好比我們在縣城的家,城外就是河,不過那不是五祖山下去的水。你在外婆家住,常在河裏洗衣,那裏是黃梅縣三個山脈的水彙合的地方,五祖山這河也便流到那裏去……”

“呀!這河流到外婆家去嗎?這水不看見了外婆嗎?”

“是的,我當時就預期學生有這樣的感情,用寫實的方法,寫黃梅縣的一條水,流到自己家門口的水,原來是從這遠遠的山上下去的,小孩子的生活同河裏的水當有許多關係,有許多自己生活上的經驗,現在又曉得水的老家,而且你從家裏來,把它走的路也都走了,不應該有一篇好遊記嗎?好比它從這裏走到嶽家灣,便可以說道:‘這是我的朋友馮止慈小姐的外婆家了,這個地方的風景真不差,中國現在有一部著名的小說是以這裏為背景了。’”

“爸爸不要說笑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水就是那個水,現在我知道了,叫我再寫一篇,我一定寫一篇好文章。”

“你怎麼不知道呢?我以為你知道!這個水就是那個水。”

“我是真不知道,我難道還撒謊不成,我又不是要爸爸給我多打分數。”

莫須有先生有些地方確是主觀的成分多了,他的主觀對於任何事情都是一以貫之,所以他的道理隻要一句話夠了,一句話無所不包,決不至於“有始而無終”了。“有始而無終”,是莫須有先生笑熊十力翁不知道的話,因為熊翁釋佛書“無始”一詞為“泰初”,那麼熊翁便認為“有始”,而熊翁又讚成進化論,是又同意於“無終”。莫須有先生說佛教與孔子的道理都能一言以盡之,好比“無始”一詞便足以盡佛教的道理,孔子以一個“恕”字可以終身行之了。是的,莫須有先生到了無所不包的地位,到了一言以盡之的地位,他看見山上的河,便知道家裏的河,也便是路上的河,但小孩子的記憶怎麼會連貫得起來呢?小孩子都是五官用事,五官用事即是注意眼前,看見什麼執著什麼了。所以道理實在難懂。非道理之難懂,人不知用心耳。什麼叫做用心,這話卻一言難盡,大概如孔子從心所欲不逾矩便叫做用心之至了。在佛教謂之證果,心如一棵樹,果便是樹上結出來的道理,道理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了。聖人的心也就是凡夫的心,是一個性質的東西。正如我們的公心與私心反正都是心,善惡相反,心之為物卻是一個東西了。小孩子的心是一個萌發,莫須有先生.與慈都在河上,二者的地位不同了,一個叫做此岸,一個叫做彼岸,此岸所開的都是感情之花了。慈尚在這裏洗衣服,她此時心不在焉,她想起家來了,想起嶽家灣來了,她問爸爸道:

“爸爸,我們跑反跑得這麼久,現在有整四年了吧?什麼時候能回家呢?你說這個河就是嶽家灣的河,我們豈不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方來了嗎?”

慈說這話時把眼睛向上下流望了一望,河裏都是大石頭,仿佛是她的大淚珠了。江流石不轉,人生是有這麼的悲哀似的,莫須有先生微笑了,他不該惹起了慈的家思,又用話語解勸她道:

“這不叫做山窮水盡,這叫做水源,你去問水磨衝的人,你看他們有山窮水盡的意思否?”

“他們的家在這裏!”

“我不是同你講家,我是同你講道理,我從來沒有山窮水盡的意思,水與山為因果,高山與平地為因果,你說誰是第一因,誰是最後果呢?隻有因果道理是第一因,隻有因果道理是最後果。”

莫須有先生這樣說,把慈笑得個不亦樂乎,莫須有先生也不亦樂乎了。

“爸爸真好玩。”

“我來替你收衣服。”

“不要爸爸收,我已經洗完了,我來收。”

洗的衣服都在石頭上晾,晾幹了便收拾回家了,最後洗的都是些小件了。這裏洗衣,可樂之處甚多,河上隻此一家人是其一,因為隻此一家,故格外顯得河上有家庭空氣了。另外便是濯其水而曝其日,石頭上麵一會兒把衣服都晾幹了,對於慈這簡直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因為在別處洗衣都要另外架竹竿晾衣了。這件事本來簡單得很,明白得很,其水可以濯衣,其日可以曝衣,但慈覺得神秘得很,天下有這樣方便的事,工作真是遊戲了,一點煩惱沒有。可見她有點性急,也有點偷懶,平常曬衣總感覺衣難得幹,但決不是取巧了。

這天下午,莫須有先生一家人都到挑魚人那裏去買魚了。兩個小孩子是去看魚,莫須有先生是去付魚價,因為向來歸莫須有先生管賬,賣魚人家裏是女人主政,故莫須有先生太太又先去問價錢了。

莫須有先生自《莫須有先生傳》出版以後,久已無心寫作了,為什麼這個時候忽然又著書起來,我們也得說一說。原來莫須有先生是毫無意於寫作的,隻在民國三十年元旦寫了一篇文章,題曰《說種子》,等於寫一封信,抄了三份,一份寄北平的知堂翁,一封寄重慶的熊十力翁,一份寄一位朋友,其人在施南辦農場。三方麵都有回信,都令莫須有先生失望,朋友是年齡未到,莫須有先生仍寄著希望,至於知堂翁與熊十力翁,莫須有先生得了二老的回信,有一個決定的感覺,老年人都已有其事業,不能再變化的,以後不同此二老談道了。同時又喜歡孔子的話,後生可畏,四十五十不可畏了,孔子之為人真有趣,他的話多麼表現其不知老之將至。莫須有先生決不是對熊周二老有不敬之意,他是深知學問,當仁不讓。民國三十一年春,熊翁從重慶寄來新出版的《新唯識論》語體本,莫須有先生讀完了,乃大不以熊翁為然了。多年以前讀《新唯識論》文言本,最初自己無所知,等到自己懂得佛教時,知道熊翁不懂佛教而著《新唯識論》,然仍喜熊翁是天才,隻是習氣重,好名譽。莫須有先生毫沒有意思再看《新唯識論》了,也沒有意思批評它,更不想到破它。《說種子》一文等於寫一封信,報告自己的心得,給熊翁一個反省,佛教的種子義正是佛教之為佛教。《新唯識論》是反對唯識種子義的。區區之心熊翁毫不理解,而且熊翁再接再厲地印行其《新唯識論》了。莫須有先生乃忽然動了著書之念,同時便決定了所著書的名字,便是《阿賴耶識論》。即不著一字而此一部書已是完成的,因為道理在胸中已成熟了,是一個活的東西,是世界。然而要把它寫在紙上,或非易事,莫須有先生乃真像一個宗教徒祈禱,希望他的著作順利成功,那時自己便算是一個孝子了,對於佛教,也便是對於真理,盡了應盡的義務了。這是三十一年春的事。而現在在水磨衝住著,很有工夫,一提筆就寫起了兩章。第二章是破《進化論》的,莫須有先生沒有料到他那樣容易說話了,這麼一個大敵人,《進化論》,舉世的妄想,莫須有先生不費篇幅破了。莫須有先生是預備以身殉道的,世人如指出莫須有先生的話說錯了,莫須有先生便自己割掉舌頭。真理是活的,凡屬違背真理的思想,必然是死的了,以活的道理去拘拿死的東西,故非常之容易下手了。我們且簡單地說幾句,世間法有兩種,一是假法,一是有體法,假法者如樹林,如樹;有體法如種,如芽,除開一株一株的樹沒有樹林,正如除開一個一個的士兵沒有軍隊,所以樹林同軍隊一樣,卻不是有體的東西。同樣“一株樹”也不是有體的東西,因為除開根莖枝葉花果等沒有什麼叫做“樹”了。它雖不是有體的東西,但卻不是說它沒有用處,樹可以乘陰,樹林可以貯蓄雨量,軍隊可以作戰,所以說它是假法,依然是承認它有這個東西的。隻是這個東西不能“生”。假法不能生者,如一個樹林子,不能生出芽來。芽要種子生芽。這是常識所承認的。同樣樹亦不能生芽,因為樹亦是假法,常識乃有迷惑。是的,樹不能生芽,是種生芽。“種子”便是有體法了,有體法才能生。有體法者,便是有這個東西的實體,故能生。種子非如常識所說的“這顆種子”的意思,說“這顆種子”同說“這株樹”是一樣的意思,是執著了。種子是諸多種子,芽要芽種,莖要莖種,葉要葉種,花要花種,種子亦要種子的種。諸多種子合而為一合相。諸多種子決定相生而成為一個東西仍是一合相,如一株樹,但這一株樹是假法。世人所說之生乃是假法生,如說樹生子,不知這是執著之情了,是最可悲憫的事。《新唯識論》說:“假法如無,非因緣義。”意思就是說,一株樹不能生,正如虛空裏不能生出芽來了,假法同“無”一樣。《唯識因緣義》便是生義,便是種子義。學人如熊十力翁,同常情一樣,不懂種子義,他屢次說“母生子”,不知說“母生子”正如說“樹生子”,是以假法為因緣了。世界便是《華嚴經》說的“種生芽法”。“識是種子,後身是芽。”即是輪回的事實。莫須有先生根據常識來說明這一個道理,想指出常情所認為“生”的觀念是妄想,初不料科學家也同常情一樣說話完全沒有定義了,故推翻進化論是易事了。定義者是要你把所認的東西的體說出來,這應是科學惟一的能事。莫須有先生說,科學方法便是“定義”二字,而生物學的“生”沒有定義了。莫須有先生更想,中國的幾派人都是中了進化論的毒,其實大家都不是研究生物學,何以斷章取義便認為是天經地義呢?這個天經地義便是說一切是進化的,後來的是對的。共產黨不必說,最後的是對的,所以最後的革命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即如胡適之先生的《白話文學史》,何曾不是最後的是對的呢?因為以前的文學都是向著白話文學進步的。是的,熊十力翁也不知不覺地受了傳染,新的是對的,故他是《新唯識論》,以前是舊唯識了。孔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莫須有先生於孔子的話很自安慰,莫須有先生是溫故而知新,可以印證於孔子了。故是曆史,新是今日,曆史與今日都是世界,都是人生,豈有一個對,一個不對嗎?以前的人未必沒有做父母,做父母之道不是止於慈嗎?以前的人未必不與人交,與國人交之道不是止於信嗎?什麼叫做進化呢?你們為什麼不從道德說話而從耳目見聞呢?你們敢說你們的道德高於孔夫子嗎?高於釋迦嗎?如果道德不足算,要誇耳目見聞,要誇知識,須知世界的大亂便根源於此了,知識隻不過使得殺人的武器更加厲害而已。進化論是現代戰爭之源,而世人不知。人生的意義是智慧,不是知識,智慧是從德行來的,德行不是靠耳目,反而是拒絕耳目的,所謂克己複禮。克己複禮,則人不是動物,真理不是進化了,聖人是真理的代表了,故孟子說“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人而不信聖人,天下便將大亂。所以中國的亂從五四運動起,而世人不知。孔子自言其信而好古,信而好古便是溫故知新,便是一以貫之。“一”便是真理,真理沒有兩個,而人類曆史上必有德行完全的人表現真理了,所以孔子說“文不在茲乎?”

聖人之於真理,正如易牙之於味,師曠之於聲音,我們能說我們的口耳是進步的嗎?我們能說古人的口耳是閉塞的,到現在才開通了嗎?不是的,口之於味,耳之於聲,是與生俱有的,色聲香味耳目口鼻正是世界。同樣,真理不待今口發現,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故我們必得信聖人。信聖人即因為你懂得真理。莫須有先生於中國大賢佩服孟子,佩服程朱,因為他們都是信孔子,他們都是溫故而知新,溫故而知新故信孔子。孟子道性善,是孟子的溫故而知新。程子格外提出致知在格物,是程子的溫故而知新。在佛教方麵,空宗菩薩破因果,而是破世情的因果,即是破沒有因果定義的因果;有宗菩薩則是說因果,規定因果的定義。因果的定義便是種子義。說明種子義便是說明輪回。故佛教是一貫的。孔子是不知為不知,故曰未知生焉知死。佛教則是知之為知之。不知與知有什麼衝突呢?儒家的生活除了食肉而外,除了祭祀殺生而外,沒有與佛教衝突的。而祭祀也正是儒家,因為它是宗教。非宗教便是唯物,是不足以談學問的。佛教之不殺生,是因為“知”,是因為佛教之為宗教是“理智”的化身,換一句話理智是佛教的神通,是世界,是生命。熊十力翁不但不知佛,而且不知孔子,隻看他看不起宗教而抬高哲學的價值便可知。隻看他尊奉生物進化論便可知。熊翁口口聲聲提倡東方的學問,他又確實知道東方學問的意義,而他不知道他無心之中鑄成大錯。今日講學不能為世人立一信字,是與世人推波助瀾。此事甚可笑。

以上都是講道理,其實不應該講道理,應該講修行。莫須有先生尚是食肉獸,有何修行之可言,隻是他從二十四年以來習靜坐,從此他一天一天地懂得道理了。

桃園張先生與張太太

張太太現在算是“帶來”了——帶來雲者,意思是歸張先生帶到北京來。但按之實際,乃太太的公公送太太來的。

張先生在北京某大學當教授。

張太太的本意倒情願就在鄉裏過下去,而左鄰右舍姑娘婆婆都是喜歡問:“你怎麼不跟你的張先生一路去呢?”張太太的回答是:“交了春就去。北京不比我們這裏,很冷。”“就去”,所以就來了。

太太的公公卻又別有心事:北京婊子多,他的少爺還很年輕。

這位老太爺其實是多心,張先生是一個篤行謹守之士。

張太太生得很好看。姑娘婆婆們那麼問她,一半也就因為她好看。張先生自己,教課之餘,也時常想起他的太太——他死心塌地地承認他的太太是好看。屢次在上海《時報》畫報上看見許多明星,就想到他的太太沒有照片。伴之而生的是惘然——這個惘然,自然不是惘然於沒有,要有,很容易,家鄉所在的地方,雖然不是大鎮市,但算得一個鎮,照相館是有的。他惘然於他的太太不能有照片,因為太太一雙小腳。

人世間倘有傷心的事,張太太的小腳對於張先生真是傷心。照相可以照半身,張先生自然會知道,他所看見的明星,多半是半身,因為半身,格外“美”——譯張先生之beautiful。去年暑假回鄉,張先生坐在火車上,還自己對自己發笑:“怪不得張雨帥有時候要親自入關,有許多事真非親身出馬不可。”立刻又換了一個思想:“張雨帥也是姓張,哈哈——章孤桐稱章太炎為吾家太炎——是吾家?是吾兄?記不清白——章,張,一個音。”……

總之張先生去年回家,決心要引他的太太去照張半身相片。

但張先生竟因此同張太太起了衝突。

張太太有一個三歲的女兒——這句話欠通,女兒豈是張太太一人的?但這且不管。張先生那天夜裏對太太提議:

“明天我引你去照相,照一個半身相。”

說時隻有自己覺得自己可憐。

張太太是一個聰明人,從小就稱為淑女,不過識不得字。答話隻輕輕地一句:

“我也多時說照哩。”

說時很自慚,覺得對不起張先生。女兒金兒夾在懷裏。

“我說我同金兒兩人共照一張好,金兒坐在我腳下。”太太慢慢地又說。

“不,金兒要照另外照一張,小孩子就照全身。”

中間頗經了好大的工夫,總之張太太現在是發惱:

“我不照!當我死了!”

“……”

“我再也不要我的金兒裹腳!”

這句話並沒有說出,隻是這麼想。大概人總是不大肯示弱的。然而張太太眼淚汪汪流。

可惜金兒不多時死了。

張太太也無時無刻不是想把腳大起來的——我忽然聯想到芥川龍之介的“鼻子”,不過那是想縮小。但張太太知道決不能大。

張太太到了北京。

到京的第二天,吃過午飯,張太太想洗腳——這簡直比一路上上火車搭輪船還要令她為難!她記起張先生曾經對她說過“北方的女人不洗”,但這不成問題,她是南方人,而且她此刻要洗的是“腳”。張先生自從接到老太爺的信說某月某日送媳婦來,就雇定了一個媽子,這媽子正是張太太鄉間所謂的“洋船腳”。張太太自恨不如這一個媽子!洋船腳還可以想辦法修理。媽子伺候太太非常地周到,不能知道太太要洗腳。太太知道爐子上有的是熱水,比在家裏連洗臉也怕多舀了一點方便得多!但張太太很為難。一直到張先生回來,說:

“唉,你太老實,你隻要喊一聲王媽就得了。”

張先生後悔這個“得了”不該說,太太還隻昨天到,怎麼會懂得“得了”?太太倒懂得,張先生雖是京話,而是鄉音。

張太太的洗腳水終於還是張先生喊來的。

張太太是電燈之下洗腳,她說不要亮,公公靠在隔壁客房裏沙發之上,開言道:

“你這個孩子,還是同在家一樣舍不得,這裏舍不得什麼呢?”

這一說,張先生同張太太在這一邊噤若寒蟬了,兩眼對兩眼。

張太太的鞋帶子還沒有解散。

張先生的臥房分作兩間。一間睡覺,一間放臉盆洗臉,此刻就是張太太洗腳的地方。張先生踱到睡覺那一間去了,張太太趕快解散洗,可憐,汗流浹背——她怕她的張先生又走進來。張先生在大學教課,嚐是提起近代小說上的psychologic analysis,所以很懂得——總之張先生沒有進到那間去,床麵前踱來踱去,他幾乎要哭,他的太太使得他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