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家書裏的馮雪峰

1929年9月,胡風和同學朱企霞一起去東京求學。在日本,胡風一邊學習日語,一邊積極參加進步左翼文化運動,既是普羅科學研究所的藝術學研究會成員,又參加了左聯東京支部。在此期間,經朋友韓起的介紹,胡風和馮雪峰開始通信。當時,馮雪峰是上海文總(中國左翼文化界總同盟)的負責人,出於對胡風的賞識,他想讓胡風回上海在文總做組織部工作。1932年,胡風回到了上海,他和馮雪峰在多次通信後終於有了初次相逢。這次見麵,馮雪峰給胡風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在東京時,通過韓起我和馮雪峰開始了通信來往。現在,第一次見麵就好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他談話非常親切,沒有一點領導者的官氣,贏得了我的信任。”

在和馮雪峰的交談中,胡風表明了不想在文總做組織工作的意願,馮雪峰又要他當左聯的宣傳部長,胡風出於某種顧慮也回絕了。所謂“顧慮”,是指胡風覺察到周揚和馮雪峰之間的矛盾,而他不想卷入其中。“1932年底,馮雪峰同誌要我到上海工作。我先從東京回了上海一次。回到上海,發現了馮雪峰同誌和周揚同誌是處在尖銳的對立狀態裏麵,我覺得無法工作,又回了東京。”

和馮雪峰匆匆見麵後,胡風又回到了日本。

1933年,胡風因在日本參加進步活動而遭當局的驅逐。回到上海後的胡風發現左聯和文總有了很大的變動。和周揚見麵後,周的第一句話就是:“馮雪峰調去做江蘇省委宣傳部長了。”周揚還通知胡風,上級要其擔任左聯的宣傳部長,這一次,胡風答應了。

當時,馮雪峰仍在上海,雖然他不管文化了,但和胡風的交往仍很頻繁。

“吃飯問題解決了以後,我從韓起家搬到法租界聖母院路金神父路的一家白俄公寓裏。是一間樓梯口的小房間,隻一床一桌一櫃,租金卻要二十多元。

“馮雪峰幾乎隔一兩天晚上就到我這兒來,談些文藝問題,黨的和左聯的某些人事情況,例如對《自由談》上發表的魯迅雜文的感想,他和瞿秋白的共同工作情況等。那時,我從日本帶回來一些日本新出的理論書刊,我向他介紹後,有些被他借去,並用日本式的綢包皮替他包了帶回去。”

胡風和馮雪峰的交往無意間惹得周揚的不快。“穀非和雪峰談起小說時,就自然而然地提出了沙汀的一些看法。雪峰發生了興趣,要他去約沙汀,三人一起隨便談談。事後,沙汀告訴了周起應(應該說是向周彙報),周大為吃驚,‘怎麼,他還沒走?!’(見《沙汀傳》)這也可能是周後來對穀非提高警惕的緣故吧。”

不久,馮雪峰離開了上海,去蘇區了。沒想到他一走,胡風發現自己的處境有了大變化。“原來,周起應一直把魯迅不聽指揮的原因歸之於雪峰。現在,漸漸又把原因歸到他身上來了。本來,他剛回國時,就曾向周提出黨的組織關係問題,周起應開始很熱心,說他去向文總提提,但後來一字不提,問題就這麼擱下了。”

由此可知,由於周揚的誤會,胡風的入黨問題也因此擱淺。

不久,胡風發表了一篇《理想主義者時代的回憶》,沒想到這篇文章再次惹得周揚不快,也加深了他和周揚之間的誤會。

“穀非前不久在《文學》專輯的《我與文學》上發了一篇《理想主義者時代的回憶》,那當然不能算是好文章,但是誠懇地寫了自己的成長過程。尤其是在裏麵,提到了曾受到馮雪峰等湖畔詩人的影響(這裏沒有正麵提到魯迅對他的影響,是有意回避,為了不卷進過去創造社和魯迅的論爭中去)。自回上海,就聽說有一個雪峰派的問題,雖然雪峰走了,但他這次一寫出,當然要引起周起應的警惕。果然,他一見麵就批評起‘作品主義’了。這難道不是在當麵指責他嗎?”

1936年4月底的一天,胡風在魯迅家裏與馮雪峰再次相逢。當時,馮雪峰參加了二萬五千裏長征後奉命回上海工作。5月7日,胡風如約來到馮雪峰在上海的住處,談話間,馮提出“國防文學”的口號不大好,讓胡風另提一個,胡風想了想,就說,用“民族革命戰爭的人民文學”如何?馮說,也可以,但最好用“大眾文學”。胡風答,在日本隻有婦女們看的通俗文學才叫“大眾文學”。馮則說,但在我們是已經用慣了的。於是,口號確定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

在魯迅的支持下,經馮雪峰的授意,胡風寫出《人民大眾向文學要求什麼?》一文,正式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這篇文章惹了大禍,“國防文學”派對此文發起猛烈攻擊,胡風想寫文章回擊,馮雪峰卻對他說,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一切由他來處理。胡風隻好服從。然而,“國防文學”派把胡風的沉默當作了膽怯和認輸,於是,攻勢越來越猛。最後,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重病在身的魯迅寫出《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一文,給了“國防文學”派致命一擊,兩個口號之爭才算暫時塵埃落定。但胡風、馮雪峰和周揚由此結下了梁子,胡風、馮雪峰解放後的人生悲劇與這次的兩個口號之爭有著很大的關聯。

胡風、馮雪峰和魯迅的關係都很親密,兩人的性格也很相似,都耿直倔強,赤誠率真,都偏激衝動,焦躁易怒,加上在兩個口號之爭中又並肩作戰過,所以兩人的關係應該很鐵,事實上,在“八·一三”戰爭正式爆發前,胡風和馮雪峰相處得一直很好。

“1936年底,雪峰看出胡風的經濟有困難,就提出要胡風搬到他租住的房子去住。那是法租界拉斐德路穎村的一棟三層樓房。胡風住三樓,周建人一家住二樓,雪峰的妻子何愛玉帶兩個孩子住樓下。雪峰自己在白俄公寓租了一間單房住,後來,他還領胡風到那裏去過。雪峰不要胡風和周建人付房錢,也可說是胡風受到黨的照顧吧。

“穎村這地點和房子都是中產階級以上的人住的,並專門裝了電話,很安靜。胡風一家很少出去,隻常在下午去虹口幫鹿地翻譯。雖有這樣好的生活條件,胡風卻由於心灰意懶,沒能寫出什麼文章來,唯一能使他高興一點的是,雪峰常來電話約他去見麵,主要是讓他看寫的詩和模仿魯迅寫的雜文,要他說看法。兩人開心地說上一陣話,有時胡愈之也在場。”

然而,很快,兩人的關係急轉直下,在這段時期胡風寫給妻子的信裏,胡風發泄了他對馮雪峰的不滿。限於篇幅,筆者揀重要的幾封摘錄如下:1937年8月6日自上海

……到今天上午,才把全集(指魯迅全集——筆者注)的工作弄完,人算是輕鬆了許多。計算一下,從去年十一月起,九個月中間,我把五分之二的精力和時間花在了這件工作上麵。但報酬呢?到現在隻得到一百一十多元,至多還能得到五十餘元而已。然而三花臉先生(胡風在書信裏一般稱馮雪峰為三花臉或三花——筆者注)還說我藉此出了名,大有認為被我得了了不得的好處似的。

1937年8月12日自上海

……我現在在看“聯華”的叢書和校對《棉花》(日本作家須井一所著中篇小說——筆者注),把這些弄出頭緒後再計劃別的工作。三花臉先生封鎖我,但我想,我底力量總有可用之處的。不要擔心罷,我很平靜,很充實,一定多做些工作。

1937年8月24日/28日自上海

……三花臉先生愈逼愈緊,想封鎖得我沒有發表文章的地方,但他卻不能做到。我已開始向他反攻了。你不用擔心,我雖不求勝利,但不稍稍剝去他底假麵就總不甘心的。

《文學》、《文季》、《中流》、《譯文》等四社合編一個《呐喊》周刊,我也投稿。已出兩期,過兩天一並寄來。三花臉先生曾到黎(指黎烈文)處破壞過,但似乎效果很少。很明顯,他是在趁火打劫的。

那麼,胡風為何對馮雪峰如此不滿呢?根據筆者掌握的材料,我認為有二方麵原因:

其一,在胡風入黨問題上,馮雪峰反反複複,最終也沒解決胡風的組織問題。

1936年5月的一天,胡風和馮雪峰在魯迅家相遇。“一道辭出後,坐出租汽車到他住的小旅館去。他在車上對我說:‘從今天起,你是共產黨員了。現在入黨不容易,這是特準的。環境困難,不開會,不發生橫的關係,直接和我單線聯係。’這樣解決了組織問題,出乎意外。我不能說什麼,默認了。

“這是第一次通知我是黨員。到他離開黨的工作前,共三次通知我是黨員。說法之一是,把我一個人丟在黨外,更危險。但又兩次告訴我,黨內更難搞,還是留在黨外好些。第三次通知我是黨員後,還開了一次黨的會議,在王任叔家開的。王任叔、夏衍、雪峰自己和我,共四個人。會議內容完全忘了,隻記得並不是開誠相見的。雪峰回憶說,成立了一個有非黨員參加的領導小組,開了兩次會。實際上,他告訴我是黨員組成的領導小組,隻開了一次會。以後再也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