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輩們,我的朋友們,大都喜歡在他們所寫的文章後麵綴上寫作日期。某年某月某日,仿佛證明這一天他們沒有虛度。於是,他們出版的書,就成了一本個人的編年史,可愛地記錄著他們的行跡。這是一種不朽的渴望。他們記錄下來的,呈現在世人和曆史的眼前,於是,這些日子不朽了,這些他們埋頭寫作的日子,變成了他們身後按圖索驥的曆史痕跡。他們多麼想讓身後的人們記住他們啊!記住他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發言,而且變成了活字印刷。如果是竹簡時代,他們肯定要比別人刻得更深。
我不喜歡他們的方式。我不喜歡他們不朽的潛意識。我不喜歡他們標榜春秋,好像那些日子真的有多麼珍貴似的。所以,我非但不給自己的文章標注日期,而且從來不給自己的書寫序寫後記。有幾本書也有序,那都是出版商的傑作,即使有的署上了我的名字,也不是我寫的。那隻是掛我的羊頭賣他的狗肉。我渴望的是速朽,就像我根本不愛自己寫下的文字。
連自己的書都不寫序,可想而知這篇序一定有著隱秘的原因。
是為譫語。
作為比我小上整整十歲的兄弟,我有時涿磨過立山的人生軌跡和精神脈絡。遠溯回上世紀中後期,我在中原某大學混口飯吃,立山是這所大學經濟管理係的學生,我看過他寫的一些詩,就此結識。雖然他第一次見我隱瞞了學生會幹部的身份,而我對這樣的身份深惡痛絕,但友誼還是延續了下來。那些痛飲狂歌的日子!那些年少張狂的日子!那些無所事事的日子!其中當然也交織著成見和誤解。比如當他曾嚴厲地向一個女生指控我是個壞蛋,警告她不要跟我交往——今天他已經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了,由此可知曆史是多麼容易被篡改,其勢恰如中國曆史上無數被篡改的正史或野史。
我那時的名聲真臭啊!
“君子之交淡如水”,中國人都知道這句話,但是後麵還緊跟著一句“小人之交甘若醴”。莊子曰:“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我豈敢自稱“君子”!不過我跟立山並沒有就此親密起來,而是疏疏淡淡,遠遠近近地隻是有著一些不痛不癢的聯係而已。這樣的情況將近十年之久,直到他進入《文明》雜誌社工作,開始向我約稿,共同的事情才使我們漸漸多有來往。友誼是要靠共同的事情來維係的,當然更要靠基本價值觀的認同來維係。這就是我所說的“我有時涿磨過立山的人生軌跡和精神脈絡”。
他的大學時代,我曾經在校報上發表過一個整版他的詩,前言中我沒有評論這些可愛的詩篇,而是引用了魯迅先生的一句話:“青年多不可信。”這不是訓誡,而是共勉,因為我也從“青年”走過來,理想和背叛,堅持和舍棄,歧途總是那麼美麗,誘人走上去,催人分裂開。是啊,再緊密的人群都會散開,再致密的友誼都會瓦解,這才是人和人之間關係的鐵律。
所幸我和他的友誼繼續。我常常自稱“自由作家”或者“冒牌作家”,如今我眼看他一步步也走上了這條危險的窄道。這是他的第一本書,他說:“說實話,第一本書,除了你,不想讓其他人寫。”這種口頭說說就能感動人的話的確感動了我,再加上他又用一個移動硬盤收買了我,其勢不能不寫。哈哈!
是為絮語。
《古來征戰地》,這當然是一本關於古代曆史和古代戰爭的書,就其中的一些篇目,我也部分地參與了和立山的討論。所以,我對其中的觀點和文風是熟悉的。
很久之前我就考慮過“知識”和“見識”的問題。我認為“知識”是水,人渴了就要喝水,除非極端情況,隻要你願意就能喝到水。我的意思是想說:隻要你願意,總會學習到“知識”,“知識”人人都可以掌握,即使現在沒有掌握,從理論上來說隻要學習就可以掌握,所謂“活到老學到老”,端賴於人的意願和毅力。但“知識”怎樣和諸如閱曆等等相結合轉化成“見識”即“真知灼見”,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完成的過程。“見識”就是我所謂的“蜜”。它不僅需要“知識”的儲備,更重要的是需要機緣,或者我喜歡說的“人生的轉折點”,由此而形成洞察力,方才能夠品嚐到“真知灼見”的“蜜”。後者就跟時代相關了,巨大的事變,大時代的遭遇,人有幸才能遭逢。因此,具備充足“知識”的博士們多如過江之鯽,可是具備“真知灼見”的人卻如鳳毛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