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下的飛刀
打工一族
作者:趙林誌
一
上午九點鍾,陽光又白又亮,百萬人口的鄲城仿佛置身在一個巨大的折射著陽光的鏡子中,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車輛是白光中的幻影。
吳海海走在街道上,眼睛在街麵上掃來掃去,卻尋不到一絲的親切。每一間店鋪、每一個行人、每一輛車、甚至每一個燈箱廣告都好像是帶有尖銳棱角的器物,把他的目光和心靈切割得支離破碎!鄲城不是自己的家,哪裏來的溫暖!吳海海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家鄉的花椒該摘了,摘完花椒就該收秋了。父親斜著永遠也正不過來的身子和妹妹一起緩緩地爬行在山裏的羊腸小道上,接近某一棵花椒樹……吳海海邊打哈欠邊這樣想。他用手背蹭蹭發酸的鼻子,搖晃幾下皺巴巴的腰身,伸展伸展酸麻的四肢。昨夜打烊已近淩晨兩點,回到住處洗洗躺下時都三點了,上午八點鍾吳海海又得起床上班。覺是永遠不夠睡的,因為有永遠剁不完的羊肉等著他!
吳海海掏出鑰匙打開飯店門。
鄲城人喜歡“玉蘭香”做的“紅燜羊肉”。吳海海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大塊兒羊肉分割成小塊兒,小塊兒再砍成小柿子那樣大,好讓城裏人吞進肚裏。羊肉在城裏人的肚子裏消化著,發生著化學反應,最後變成一堆奇臭無比的大糞落進茅坑裏。
大廚老彭不到十一點鍾決不肯邁進飯店半步,更不肯幫吳海海剁一塊羊肉,架子大得賽過他們的村支書。吳海海連半個屁也不敢放。當初他那個在文化館寫劇本的表舅將他“暫時”安置在這個他們幾個文人經常來吃飯的小飯店時,老板娘甘茉莉講得明白,吳海海的職責是幫廚打雜。一個小飯店,最髒最累的活兒就是幫廚打雜!吳海海每天累得幾乎皮肉分離。他開始抱怨,幹活兒也不像剛來時那樣賣力氣了,變得慢慢吞吞。羊肉有時就供不上,惹得食客們直叫喚。甘茉莉也知道吳海海累,前邊已經累跑兩個了。她一邊哄著吳海海幹一邊答應再招聘一個打雜工。招聘啟事的木牌子已經在門口掛三四天了,還沒有一個人來應聘。吳海海想,除了自己這樣的鄉下人,誰會幹這樣的活兒!城裏下崗的男人寧可去商場打掃衛生,女人寧可去賣本身肉,也不會來飯店打雜。
吳海海把圍裙係在腰間,從冰櫃裏拿出羊肉放到案板上,剛拿起砍刀剁了幾塊,操作間門口一暗,探進一顆腦袋來。吳海海說:“吃飯還早著呢。”腦袋說:“你們不是招打雜工嗎?”吳海海仔細一瞅,看到一張比自己還年輕的臉。“進來說話。”吳海海招呼道。一條瘦身子皮影似的出現在吳海海麵前。
“你要找活幹?”吳海海“刷”地一下把砍刀剁進羊肉裏,他問話的口氣與當初甘茉莉聘他時如出一轍,隻是吳海海故意把眼光弄成了淩厲的架勢,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快感。
“嗯。”皮影好像承受不住吳海海眼光的銳度,垂下了亂蓬蓬的頭。
吳海海打量他,年齡也不過十七八歲,上身穿著一件深紅色的夾克,夾克很髒,上麵斑斑點點的泥漿證明他從建築工地來,敞開的衣服露著瘦筋筋的黑胸脯;下身穿一條又寬又肥的藍褲子,也是濺滿了泥漿,褲腿很長,蓋住多半個腳麵,左腳的皮鞋前麵綻開了,像一隻半張著嘴的蛤蟆,而那張嘴又被一根認不清顏色的皮電線捆著。
吳海海說:“去洗洗你的爪子,剁肉給我看。”他指一指窗戶下的水龍頭。瘦小子洗洗手,走過去站在案板前,拽出羊肉上的砍刀就剁。
“等等。”吳海海製止了他。
瘦小子操刀的手懸在半空,扭回頭不解地看著吳海海。
“你小子屬蒙古牛的?也不問問師傅我剁什麼樣子的、剁多大塊兒,掄刀就幹呀!”吳海海不滿地說。
瘦小子抓起一塊吳海海剁過的肉,說:“俺照你剁的大小剁不就行了。”
吳海海一下子愣住了,尷尬地揮揮手示意瘦小子幹活兒,心裏卻罵自己弱智。
吳海海悠哉悠哉地點著一支煙等著甘茉莉到來,這是吳海海到“玉蘭香”三個月來最輕鬆的一個上午。
門外傳來摩托車的響聲,吳海海扔掉煙屁股到門口迎接甘茉莉。
甘茉莉進店來把頭盔掛到牆上,聽到操作間“嘭嘭”的剁肉聲,說:“招來了?”
吳海海說:“招來了,甘姐,我看這小子行,幹活挺麻利的。”
甘茉莉進去抓起一塊肉瞅瞅,說還行。她打量一下瘦小子,眉頭皺起來。她衝吳海海使個眼色,然後出了操作間。
吳海海知道甘茉莉嫌瘦小子髒。果然,在店堂,甘茉莉低聲對吳海海說:“他是你從垃圾堆裏撿來的?”
吳海海說:“我這就讓他洗洗幹淨。”
吳海海進到操作間,說:“別剁了,別剁了,趕快洗洗你的雞窩頭,別讓顧客看到你的樣子!”
瘦小子放下砍刀,問吳海海洗衣粉在哪裏。吳海海說那兒不是有肥皂麼?瘦小子說洗衣粉洗得清爽。吳海海從店堂的角落找到半包洗衣粉遞給他。
在水龍頭下衝洗幹淨的瘦小子立即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勾著手指頭將頭發梳熨帖,濕頭發打了摩絲一樣規規矩矩,臉龐像剛從清水裏撈出來的瓷盤子。甘茉莉見了,說:“嗯,這才像個人,還有點謝霆鋒的味道呢!”
吳海海說:“幹脆將你的臭夾克也洗洗。”說著,從牆上的掛鉤摘下一件髒嘰嘰的白圍裙遞過去。瘦小子接了,脫掉夾克又到水龍頭下洗。吳海海說:“上客人後,你最好一直呆在廚房。”瘦小子點點頭。
胡小豬被“玉蘭香”錄用了。
錄用後的第一頓飯胡小豬就遭到上至老板下至員工的嘲笑和捉弄。
最後一桌客人散去已是下午兩點半鍾,老彭炒了三個菜。服務員齊玲玲把一盤土豆絲,一盤炒豆角,還有一盆大鍋菜端上桌,主食是大米飯。幾個人圍著餐桌吃飯。胡小豬好像餓壞了,別人的米飯剛扒拉了幾口,他開始盛第二碗,別人的米飯吃了不到一半他又盛上了第三碗。胡小豬驚人的吃飯速度和飯量引起了甘茉莉的注意,她用左胳膊碰碰齊玲玲,右胳膊碰碰吳海海,又用腳碰了一下老彭的腿,幾個人停止吃飯都看著胡小豬。胡小豬幾乎把臉貼在了碗上,這讓吳海海想起父親喂豬時豬搶食的模樣。胡小豬夾菜的筷子像螃蟹的兩隻惡鉗,一下子就夾走了半盤土豆絲。好在他還有眼色,見哪盤菜少了,就不再伸筷子,而去夾菜多的盤子。飯吃到一半時,隻有大鍋菜裏還有不多的菜,胡小豬的筷子慢了下來,他不好意思了。甘茉莉給齊玲玲遞個眼色。齊玲玲會意,將客人剩下的半盤魚香肉絲端來放在胡小豬麵前。胡小豬抬眼看了一下齊玲玲,好像帶有感激的意思,毫不猶豫地將筷子伸向魚香肉絲。
幾個人都被胡小豬的吃相逗樂了,齊玲玲已經用手捂在嘴巴上。甘茉莉說:“胡小豬你牛肚羊身子,真能吃!”老彭說:“明天多弄點菜,沒想到小不點這麼能造飯。”吳海海說:“多煮點白菜幫子!”
胡小豬說了一句話,大家都不吭聲了。胡小豬說:“俺兩天沒吃飯了!”
現在,“玉蘭香”上班最早的是胡小豬。吳海海上班來時老遠就能聽到從店堂裏傳出的剁肉的悶響。小豬真是個勤快的孩子,吳海海想。甘茉莉買了一個行軍床,胡小豬就住在店裏。
胡小豬邊幹活邊哼歌,歌聲像樹叢中的鳥鳴。胡小豬唱道:“我是一隻小小鳥,想要飛呀飛不高……”歌詞雖然有一點憂傷,但胡小豬唱出來卻是快樂的。
吳海海和齊玲玲蹲在飯廳地上擇菜。
吳海海說:“小豬,聽說過一句俗話嗎?”
“啥俗話?”胡小豬問。
“高山出俊鳥,平原出懵驢。”吳海海壞笑著說。
胡小豬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吳海海在罵他哩,因為他的老家在東麵的平原縣。胡小豬沒有理他。進店那天他就感覺這個吳海海有點說不上來的邪乎勁。
“我聽說平原那邊都在廚房裏養牲口,萬一毛驢騾子啥的不小心拉到鍋裏可咋辦,就那樣吃還是倒掉?倒掉的話可惜了一鍋飯,不倒掉的話人咋能吃糞呢,豬狗才吃糞呢,是不是玲玲?”吳海海繼續譏笑胡小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