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清明,她最喜歡坐在父親墳前,打著一把花折傘,聽風聲、雨聲。而他,也習慣早起,然後搬著一個小馬紮,去墳地。
他清楚地記得,每年那個時候,荒蕪的墳場,總會多出一個身著白色、頭紮馬尾的小女孩,手裏捧著一本宋詞,靜靜的吟詩。他暗地裏稱她“小丫頭”。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在他的眼裏,吳文英的《風入鬆》,是僅屬於她的詩詞。可他卻想不出,乖巧如她,豆蔻年華,為何會有那樣的哀傷。她也是不明白的吧,輕輕一個轉身,便有一個男孩,願意分擔她的憂愁。
隻是,她不肯。
其實,“小丫頭”本來應該是一個快樂的女孩。
每一次從她家門前走過,少年總能聽見她銀鈴兒般的笑聲,笑的,那麼純粹,不摻一絲雜質。雖然她的笑,隻是為了她的母親。
女孩家的情況,他多少是有些了解的。一對母女相依為命,父親英年早逝,七年前,她們自北京城而來,好像是為了避難。這樣的故事,在戰火紛飛、軍閥爭霸的民國並不在少數,可是。當從奶奶口中聽得這些,少年的心,像是被疾風撕扯的棉絮,竟然是那麼的疼。
再見她,已是十年之後。一個細雨紛飛的時節,老北京的戲台。
厚厚的脂粉下,男子看不清她的臉。他一眼認出的,是女子眉間的那枚紅痣,和臉上淡淡的哀愁。青山綠水間,粉麵朱唇中,她的憂傷,永不改變。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除了她,沒有人再配得上這首詞。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那一日,他大醉;那一夜,他大病;沒有重逢的欣喜。
昔日心中的伊人,如今,竟搖身變成張軍閥身邊的美嬌娘,他想不通。他找女子理論,換來的卻是一句:“先生,我認識你嗎?”;他告訴她伴君如伴虎,讓女子早日離開,她卻道,我的生死與你無關。原來,她變了,不在是當年那個隻知道吟誦《風入鬆》的小丫頭了。
他告訴自己,不要在乎,仿佛那顆心,就真正的漸漸不去在乎了。可是不自覺的,他還是會想起,當年那個“小丫頭”臉上的憂愁,還有她眉間的那枚紅痣。
眉間長痣的女子命薄。奶奶的這句話,早已在他心頭壓抑了整整十七年。
長軍閥父親的八十大壽,張府大宴賓客,他應邀參加。平日裏森嚴肅穆的張府,此刻卻洋溢著節日的喜慶,連扛槍的兵都少了些。
幽園小徑,她與他相遇,卻已然形同陌路。望著女子漸漸走遠的背影,他品出了幾分落寂。
席間,張軍閥向父親敬酒的那一刹那,他竟然看到“小丫頭”藏在袖子裏的手槍,未等他緩過神兒來,槍口早已對著張軍閥的胸口“砰”的一聲響。
張府頓時亂作一團,他牽起她的手救她走,卻還是被一位忠心的奴才打了黑槍,在右腿。此傷不致命,卻走不了。他毫不猶豫地抱起她,帶她出逃。
望著眼前的男子,丫頭心裏湧出久違的溫暖,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墳場,天上細雨紛飛,她打著一把花折傘,坐在父親的墳前,靜靜的吟詩,聽風聲、雨聲。他,則搬著一個小馬紮,守在一旁,托著小腮幫聽自己輕聲吟誦。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那時候,他是她心頭的傻小子,雖然兩人從未說過一句話,但小丫頭明白傻小子的心,可是她不能接受。
七歲那年,一向被爹爹視為好友知己的張副官“黃袍加身”,扳動了那把頂在父親胸口上的機槍。從那時候起,她便背負起了血海深仇。為了躲避追殺,她隱居江南,並伺機北上報仇,從此人間情愛便與她無關。
七年之後,體弱多病的母親便去陪了爹爹,那年她才十四歲,了無牽掛,一心隻想報仇,當然,除了他。十年後尷尬的相遇,相愛卻不能相認,她心中的痛苦不比他少。可是黎明前的黑暗,她需要堅持。
細雨紛飛的江南小鎮上,他又一次早起,搬了小馬紮,去墳地。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
絲絲細雨,點點憂傷,偏偏柔情,陣陣花香。他眼前又浮現起那張充滿哀愁的臉。可是這一次,她卻不在。
逃亡時,為了不連累他,“小丫頭”用那把報了父仇的手槍指向了自己的胸口。
西苑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平鋪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墳場中又浮現起吟詩的聲音。
一樣的清明,一樣的風雨,甚至還是同一首《風入鬆》,換了的,隻是那個吟唱詩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