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年前(1 / 3)

和每年一樣,今年的最後一天我去接了幹媽,然後陪她去母親那裏。

幹媽真是一塊特別保守的老木頭。她獨自一人住在一所光線充足的房子裏,在這裏,她讀偵探小說,跟相框裏丈夫的照片聊天。她偶爾換換相框底板,也跟我母親的照片聊天,聊的主要是我。

我覺得幹媽在跟母親告我的狀,說我有兩個妻子,盡管是一次一個。還說我後來不再做律師了。當我幫她穿大衣的時候,她提起了我在聖誕前送給她的那部小說。“我今晚把它看完了……”“你喜歡嗎?雖然它不是偵探小說。”“當然,是你寫的嘛。”“關於母親的那部分呢?”“這正是我一直想和你說的。”“這是獨一無二的傳記。我在那裏頭加進了一段自己的故事。”“你確定是你的故事嗎?”“為什麼……難道不是嗎?”“你的故事並非如此啊……我親愛的孩子,我有件東西要給你。”我看見她拿著鑰匙,像保管員一樣在屜櫃的抽屜間翻騰著。在她布滿結節卻美麗依舊的雙手指間,現出了一個棕色的袋子。她聲音顫抖著,把袋子遞給了我:“四十年過去了,到有人來告訴你真相的時候了。”

四十年前,年底的最後一天,我醒得特別早,以至於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我記得我房間裏有媽媽的味道,記得她穿的睡衣就放在我的床尾。她在那裏做過什麼呢?

然後便是窗台前的雪,整棟房子裏的燈光,拖著地走的腳步聲,以及那個受傷的生靈的嗚咽。

“不!!!”

我穿上拖鞋,雖然穿反了,但也來不及調換過來。我雙手推動著,門吱嘎作響,直到我在走廊中間看到他,在聖誕樹旁邊。

那是我爸爸。

他是我童年的橡樹,卻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給壓得像柳樹一樣彎著身子,還得靠兩個陌生人夾著他的胳肢窩才能站穩。

他當時穿著媽媽送給他的那件絳紅色的居家服。在腰帶的位置上拴著一條帳篷繩。他一跳一跳地移動著,彎曲著身體,踢著步子。

他一發現我,就低聲對那兩個人說:“這是我兒子……請你們把他帶到鄰居家裏去。”

他的頭向後耷拉著,身子撞到了聖誕樹。一個帶著玻璃翅膀的天使失去了平衡,摔到在地毯上。

陌生人沉默無語,但是很客氣,他們把我安置在樓梯平台的另一邊,一對退休夫婦的家裏。他們是提裏奧和帕米拉。提裏奧穿著他那件條紋睡衣,在它一成不變的罩護之下麵對生活,享受著年久不愈的耳聾帶來的寬慰。他隻能通過寫字與人交流,但那天早晨他卻拒絕回答我在報紙邊上空白處用印刷體潦草寫下的問題。

媽媽

去哪兒了?

他們

走了

爸爸嗎?

那些強盜應該是在夜間進到了家裏……也許就是架著他的這兩個人?

帕米拉出現了,提著購物袋。

“爸爸有一點頭疼,孩子。但是現在好了。那些先生是來給他看病的醫生。”“他們為什麼沒穿白大褂呢?”“他們隻在醫院裏穿。”“那為什麼是兩個人呢?”“急診的醫生總是兩個人的。”“啊,對呀。這樣,如果一個突然生病了,另一個可以治好他。媽媽去哪兒了?”“爸爸陪她去辦點事了。”“那她什麼時候回來?”“很快的,等著瞧吧。你想來一杯熱巧克力嗎?”

媽媽不在,我就隻好滿足於巧克力了。

幾個小時之後,父母最好的朋友把我帶去照看了。他們是喬治和吉奈塔。我從來都不能把他們分開來考慮。媽媽和爸爸是在他們的婚禮上認識的,這情景一直促使我的小腦袋不停地運轉。

“媽媽,你聽我說:如果喬治和吉奈塔那天忘記帶你去派對了,還能是你做我親愛的媽媽嗎?那天被邀請的人會不會變成另一個人呢?”

我有說不完的話,盡管這些話就像手工匠的圍裙一樣,滿是破口和補丁。

“您兒子能用這種工具說話,真是個奇跡。”兒科醫生向媽媽解釋道。

“醫生,說到奇跡,現在需要的是另外一個:能夠讓他時不時地安靜下來。”她回答道,“看他這麼能說,早晚會變成律師的。”

我並不認同。我想不再說話,開始寫作。每當我認為某些成年人對我評價不公時,我會在他的下巴下麵揮舞著圓珠筆說:“長大後,我要把這一切寫進一本叫作《我是孩子》的書裏。”

書名可以改得更好,但這書將會是一顆炸彈。

事實是我本想成為一名畫家。六歲的時候,我已經畫出了我的最後一部傑作:《媽媽吃葡萄》。那串葡萄比媽媽高一倍,每粒葡萄就像是聖誕樹上掛的彩球,媽媽的臉跟葡萄粒一模一樣。

她把這幅傑作掛在了廚房裏。每當有親戚來訪,她就驕傲地向他們展示這幅畫。從他們困惑的表情裏,我得到了第一個真實的答案:我從來就沒有繪畫的天賦。對於我內心的世界,我應該試著用言語去描繪。

在喬治和吉奈塔的家裏,我們共進了史上最為悲慘的一頓晚餐。盡管我試圖活躍談話氣氛,但在吃完奶油麵條和小牛排之後,剛到晚上九點,我和他們十三歲的兒子就被打發到了上下鋪的床上。

沒有人說要給一塊聖誕蛋糕,也沒有人給個合理的解釋。媽媽和爸爸他們去辦事了,像今天早晨那次一樣,或者也許跟另一次辦事一樣,反正同樣都很神秘。而我們就該立即上床睡覺。

我記得我上鋪同伴均勻的呼吸聲。午夜的火光,透過沒有完全拉下的金屬遮光卷簾,星星點點地照亮這間黑暗的幽禁之地。

被轟進被窩之後,我睜著眼睛,腦子像著了魔的旋轉木馬一樣轉個不停,不斷地問著自己:我在聖誕節期間究竟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竟然受到了這樣的處罰。

我撒過兩次謊,有一次沒有好好回答媽媽的問題,還有一次踢了裏卡爾多的屁股一腳。他住在三層,是一個尤文圖斯隊的球迷。

我並不因此而感到特別內疚,尤其是對後麵那件事情。

新年的第一天,喬治和吉奈塔對我說,媽媽辦完事回來後,需要留在醫院裏做些檢查。好幾個月了,她都在辦事情、做檢查,一直沒停過,而且總是在醫院。如果她來學校,哪怕隻有一次,我就能教她怎麼打小抄了。

我想象著她對付女老師布置給我們的假期作業的樣子。作業中有一個問題是:一個小孩要跑步3000米,每200米丟掉2個球球,請問跑了1900米後,他一共要丟掉多少個球球?

我討厭什麼千米不千米的。那個笨小孩到處丟球,但是他仍然繼續前進,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下午,爸爸又出現了,為了陪我去醫院看媽媽。他又變回原來的橡樹了。

“我們先去給她買鮮花吧。”我提議。

“不。我們先去找巴魯。他要跟我們談論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賴著不肯去。巴魯是負責一群童子軍兒童組的“小狼”的神甫,我剛加入幾個月。我本來很樂意去問候他,但需要他耐心等待輪到他的時候。他不能耽誤我們去看媽媽啊。

經過喬治和吉奈塔的調解,我們達成了一個體麵的折中方案。我們將在見完巴魯之後去醫院,但是得在此之前買好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