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發利一走,偌大的房間裏就剩了馬英傑跟羅天運。空氣再一次如巨石一般地壓了過來,馬英傑覺得悶,覺得重,也覺得動彈不了。
馬英傑傻站著,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
“你沒事幹啊,跑醫院顯擺,還嫌出的風頭不夠?!”羅天運也讓馬英傑坐,一見馬英傑,就衝著他大聲地咆哮。
馬英傑想辯解一下,抬頭去看羅天運,兩個人的目光對接到了一起,兩個人同時愣了一下,很快,羅天運歎了一口氣,指了指沙發,說了一聲:“坐吧。”
馬英傑的內心動了一下,老板還是關心他的,老板也沒有真正丟他不管。馬英傑這麼想的時候,感激地看了一眼羅天運,順著羅天運的話坐在了沙發上。
馬英傑的屁股一落座,羅天運這邊就把手裏一份材料扔茶嘰上。馬英傑愕了幾愕,他出什麼風頭了,有什麼風頭能讓他出?大事小事該幹的不該幹的全讓他們幹了,能留給他什麼?!細一想,明白了,羅天運還在怪那個泄水閘,還對泄洪事件耿耿於懷!
真扯淡!馬英傑就覺羅天運很沒意思,他們這些人都沒意思。一件小事抓住不放,喋喋不休,在邊邊落落上做文章,還弄得振振有詞。這麼想的時候,馬英傑就呆坐著,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解釋,任由老板羅天運發著火。
羅天運沒頭沒腦發泄了一陣,似乎是忽然看清麵前坐著的是馬英傑,沮喪地泄氣一聲說:“我跟你說什麼呢,真沒勁。”
羅天運也越來越感覺是沒勁,太沒勁了。這一段吳都的事一件接一件,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他的眼皮底下,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羅天運就會想,這個高鐵站上馬是對的嗎?如果不上這個項目,他還有一堆的事情要做,他要和朱天佑書記一起完全城鄉一體化的建設,他想給更多的村民們受益,他還想在吳都普及推廣綠色環護,還耕退林,真正把吳都打造成一個綠色的,環護的,文明的城市,而不是紙上談兵式的全國文明城市,這種擺形式得來的文明城市,風光一時,風光不了一世。羅天運是實心想做一點,可是他們卻誠心與他過不去,一隻又一隻的手都伸了進來,羅天運才知道,上高鐵站,打造新城的計劃太過冒然了,而且太過急功近利了,他上了路鑫波的當,大規模地宣傳新區建設的時候,忘掉了土地買賣的黑幕交易。等他意識到了,這些黑幕已經連接成一片時,他竟然有力不從心之感了。原以為,隻要他們進入了吳都,隻要他們敢做,他就敢去宰殺他們伸進來的手,可事實上,比他想象中還要惡一千倍,一萬倍。這個倍數大得超出了羅天運的想象,這個倍數不是他,更不是馬英傑目前可以抗衡的。可馬英傑這個傻瓜,以為全天下就他一個人是正義,以為他要替這些無辜的生命作主,他羅天運都做不了的主,堂堂一個副秘書長做得了什麼主呢?
羅天運重新拿起剛才那份報告,給馬英傑看。不知怎麼,馬英傑突然就對這事沒了興趣。心灰,意也冷。冷得突然,冷得寒骨。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被圈子排開的人,以前還有羅天運這層關係,該他關注的不該他關注的,都想關注,也都想發表意見。後來,李惠玲也開始讓他走近,也常常找他就某些事出主意當參謀。所以他感覺自己在吳都官場這個圈子裏,還有點價值。但自從要上這個高鐵建站的項目之後,格局發生了變化,他的位置還有作用,也有明顯變化,羅天運和李惠玲對他的態度,也在變著。變來變去,就把他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一個不大受喜歡的人。
官場上像馬英傑這種人是很危險的,人一旦被貼上某種標簽,你的政治命運就很可能是另一種結果。馬英傑現在已經顧不上替自己想了,憋著勁似的,要跟羅天運理論出個什麼,可是具體理論什麼,馬英傑又感覺無從說起一樣。
馬英傑還是掃了一眼文件,是信訪局打來的緊急報告,有關錢富華屍體的處理以及對家屬的賠償,上麵蓋著“絕密”印章。馬英傑很奇怪,這樣的文件上居然不見羅天運和李惠玲的簽字,再一想,心裏就明白,他們也在躲,裝啞。隻要是敏感問題,隻要是涉及到老百姓權益的事,大家都躲,都在裝傻,這就是我們的官場現實!
馬英傑真的很有些心灰意冷了,大家都在回避這一個現實的時候,馬英傑卻拚著命往上貼,往上粘,也難怪老板會發這麼大的火。
“說說,有什麼想法?”羅天運習慣性地去端杯子,可杯子裏卻沒有水,這讓羅天運的情緒一下子又變壞了,看上去比剛才吼高發利還壞。
“沒什麼想法,都很正常。”馬英傑半是調侃半是挖苦地說,不過,馬英傑雖然這麼說,還是站了起來,徑直走進了廚房,替羅天運把水燒上了。
羅天運眉頭皺了一下,不過很快,他又鬆開了,馬英傑還是知道他的習慣,還是沒有把他看外,還在他家裏這麼熟悉地走動著,甚至還是一如從前一樣替他燒水。隻是,他現在顧不上許多,隻想讓馬英傑淡定,別像個憤青似的,四處放炮。他這個樣子,不僅僅救不了別人的命,連他自己的命都極有可能搭進去的。
###第159章 在夾縫中求平衡
“沒想法就好,就怕你不知輕重,捅出馬蜂窩來。”馬英傑從廚房出來後,羅天運語氣平和地說著。
“什麼叫輕,什麼叫重?”馬英傑居然不識好歹,成心找茬似的。撞了羅天運一下,這次,馬英傑是成心的,他要和羅天運爭辯一番。
羅天運這次聽出了馬英傑的不懷好意,他是在逼自己,一個把自己往另一個方向逼迫的人。可現在他有方向嗎,羅天運很茫然。當書記的羅天運早就跟當初在部裏做副主任的那個羅天運不是同一個人了,很多東西在變。處的環境不同,擔當就不同,與人與事的態度自然也得不同。這是羅天運的理解,其實說穿了是一種安慰,自我安慰。羅天運知道,這兩年,他是在跟自己較量,也跟別人較量,較量的結果,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人。時光在打掉他一些尖利的東西,磨平他楞角,銼平他敢作敢為的一麵,最後將他變成一塊鵝卵石,光滑有餘,銳勁不足。
鵝卵石!羅天運恨恨地在心裏咬了咬這個詞。其實這是所有官員的代名詞,也是官員們人性的悲劇。
“馬英傑啊,感覺到什麼了沒?”半天,羅天運有氣無力地問出這麼一句。
馬英傑心裏就真不是滋味了。在他記憶裏,羅天運曾是那麼的充滿活力,充滿自信,他是那種剛強無比的強人,很少為生活投過降,也很少在權力麵前屈服。每每遇到過不去的坎,他總能想出奇招,在夾縫中求得平衡,求得緩衝。最終憑借出色的官場智慧,變被動為主動,可這次,羅天運顯然是要低頭了。
馬英傑的頭也低下去,好半天他才說:“沒什麼感覺,就知道一個人死了。”
羅天運抬起眼來,這時候他是不想談錢富華的,真不想,他想跟馬英傑談一些別的。就在最近,羅天運忽然動了一個心思,想離開吳都,離開目前這個書記位子,至於去哪,還沒想好。他想就這問題跟馬英傑換換意見,也同時想提醒馬英傑,如果自己真的離開,馬英傑在吳都的地位就得一落千萬,馬英傑他做好這種準備沒有?再說了,馬英傑現在不是鵝卵石,他能不能把自己變成鵝卵石,這個前提就是他必須藏著,得裝、得虛、得先變成一塊鵝卵石!這一點,馬英傑做得到嗎?
鵝卵石是讓所有人都摸著舒服的石頭啊。誰願意手掌裏經常握根刺呢?刺隻有一個結果,就是被人拔掉!關於這一點,馬英傑明白嗎?關於這一點,羅天運也是坐在書記的位置後才弄明白的。他們就算不拔羅天運,也會把他擠成一個肉餅,誰都想來咬一口的。
羅天運想說的話很多,可現在,他與馬英傑又實在躲不開錢富華這個人,錢富華現在就是一根刺,活著時是,現在死了,照樣是。這根刺紮在好多人心裏,不舒服。羅天運要做的,就是默無聲息幫這些人把錢富華這根刺拔掉。這也是他的使命之一!無論他想與不想,他都得這麼去做,他不可能與路鑫波為敵,不可能與黃副省長為敵,那就證明他與大半個江南在為敵了。他現在想隱忍,想退到朱天佑身邊去,想和朱天佑書記一起積攢力量,作最後的搏擊。
替人拔刺的人,才有更多的人在特殊時候為你拔刺。這不是交易,真的不是,這是官場學問,是規則,是政治家必須有的一種胸懷。很多事是不能隻考慮正義兩個字的,而且政治家眼裏的正義跟其他人眼裏的正義有天然的不同。這點,馬英傑不可能明白,而關於這一點,羅天運卻不知道如何讓這位年輕人去明白……
馬英傑還是太固執,說穿了還是磨礪不夠。小胸懷成不了大事,羅天運真的很替馬英傑急,如果他再這樣無頭無腦地亂撞,他真要離開吳都的話,馬英傑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會知道的。
誰都會看到官場的華麗外衣,可是華麗的外衣之下隱藏著多少的爭爭鬥鬥,隱藏著多少的肮髒與正義的較量,還有良心的一次又一次折騰,一次又一次突破,這些東西又有多少人真正去悟透,悟透呢?羅天運現在不是不較量,而是他得積攢力量去較量,他得讓他們壞到骨子裏,壞到所有人痛恨,所有人都要除掉他們的時候,他和朱天佑書記才能出手,推毀他們,他們要的是全部推毀,而不是這一刻的鬥爭。這大約也是朱天佑書記放棄追查古慶明的原因吧,羅天運是如此揣摩朱天佑書記的想法和意思,可是馬英傑呢?他怎麼就半點不想想自己的意圖?再說了,對於要去推毀一股堅固的力量,這個過程是何其漫長,這個過程又是何其痛苦。他何嚐不是忍得心口滴血,可是在巨大的利益麵前,他們如瘋子一樣四處伸手,他們從上到下勾結了太多的力量,這一次火災,這一次錢富華的突然死亡,又一次敲響了羅天運的警鍾,他們的網撒得很開,很大。就算是吳都的幹部們,表現是在臣服於他,真正在內心深處並沒有與他同仇敵愾,沒有!如果他們和羅天運在一起,火災不會發生,如果他們和他在一起,錢富華不會莫明其妙地死亡!
這張大網裏,主導力量想讓錢富華永遠閉口,於是錢富華便消失掉了,永遠地消失掉了。這個局麵,不是羅天運想要的,可這個局麵,他得承受,他必須去承受的同時,還得保持緘默。這一點,馬英傑就知道一味地發泄著自己的情緒,如果一個人可以毫無顧慮地發泄情緒就能解決問題的話,羅天運會發一萬次,一億次。可是情緒不是用來發泄的,情緒必須轉化成力量,隻有力量才是擊敗他們的武器。
馬英傑把情況想得過於簡單,很多內幕他根本不知道,也不能讓他知道,羅天運不會讓馬英傑了解太多的東西,馬英傑太年輕,年輕的肩膀抗不住這些壓力,他抗不住。可是現在,羅天運得全力製止馬英傑,他不能讓馬英傑亂來。
這是目前莫正進唯一能做的,隻能做這麼多,隻能拚盡力氣地去保護馬英傑,不讓他成為犧牲品。他一手一腳培養了這個年輕人,不可能在這鬥爭還沒有打響的時候,就讓他的心血變成又一個被犧牲掉的人物,不能,他絕對不想看到這個局麵的誕生!另來,羅天運最近很無助,真的很無助,從政幾十年,從沒現在這麼孤單,這麼脆弱。他卷進了一場洪水中,泥石俱下,惡浪滾滾,他根本站立不住,隻能東倒西歪,隻能搖搖擺擺。要不然他想不到逃。是的,離開至吳都就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