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衣女與盲將軍(1 / 3)

紅衣女與盲將軍

壓卷之作

作者:何尤之

蟬村的天空瓦藍瓦藍的,純淨得如同平靜的海麵。白雲在天空廣闊的背景下無聲地變幻著身姿,展示著柔美與鬼魅。一群鳥兒從遠處趕來,在白雲之下展翅高飛,描繪出了蟬村祥和安寧的景象。徐風輕輕地吹,樹梢微微搖擺。

驟然突起的兩聲槍響,劃破了寂靜的天空。受了驚嚇的白雲急速地改變身姿,變得漸漸稀薄了。暈頭轉向的鳥兒慘叫著,撲打著翅膀倉皇四散。茂密的楝樹林裏跑出了一個甩著兩根長辮子的女孩。女孩一身紅衣,像一團火熾熱奔放。女孩跑到了小河溝旁,“咯咯咯”地笑著,仿佛在尋找什麼。“一隻,兩隻,三隻,四隻!”女孩的驚叫聲裏充滿著喜悅,還有打心眼裏油然而生的敬慕。女孩一手提了兩隻鳥,跑回了林子裏,喊著:“看看看,不是三隻,是四隻!”楝樹林裏,兩個俊朗英武的男孩,笑嘻嘻地跑出來,看了一會兒女孩,擊著掌走過來,一左一右站在女孩的身旁,盯著她手中的鳥兒。左邊男孩的手裏拿著彈弓,對右邊男孩說:“鹽城,你的槍法太好了,一槍一個,百發百中!”右邊男孩手裏提著槍,吹了吹槍管上的硝煙,說道:“淮安,我可比不上你喲。你一石二鳥,比我百發百中強啊。”淮安將彈弓套在手上,繞了幾圈,笑著說:“這才公平嘛,你打了兩隻,我也打了兩隻。”又對女孩說,“紅衣,我們有下酒菜了。”那個叫紅衣的女孩高興地舉起了雙手,將四隻鳥兒舉得高高的,仰望著碧藍的天,轉動著婀娜的身姿,裙裾搖曳,體態輕盈,把鹽城和淮安都看得入迷了。鹽城悄悄地對淮安說:“紅衣那時可是我們中學的校花啊。”淮安說:“那是,她現在也是我們蟬村最漂亮的女孩。”兩人的目光中都飽含著嘉許,心中的愛意如小溪般潺潺流淌。

鹽城從紅衣手中抓過鳥兒,一隻一隻地仔細端詳,不由得對淮安生出敬佩來。四隻鳥都流血了,兩隻身上有彈孔的鳥兒是鹽城打的。另兩隻鳥兒沒有彈孔,有傷痕,是被淮安用楝棗打中的。紅衣樂嗬嗬地說:“你倆換著試試。”鹽城說:“紅衣這個提議好,我倆換一下。”淮安將彈弓遞給鹽城。鹽城接了彈弓,也將手槍遞給了淮安。鹽城看到彈弓是用白蠟樹的枝丫做的,很粗實。皮兜是用廢輪胎做的,雙層。用三十來根女孩紮頭用的皮筋牢牢扣在一起,很笨拙,但很威猛。鹽城用力拉開了弓,瞄準一群飛鳥,猛力射向空中。“嗖”的一聲,鳥兒嚇得驚恐而逃,卻沒有一隻鳥兒落下來。三人大笑。淮安也舉起槍來,又瞄準一群鳥兒。一聲脆響,又把鳥兒嚇飛了,但紅衣也沒見著地上有鳥兒。三個人忍俊不禁。鹽城拍拍淮安的肩膀說:“你的彈弓玩得已經出神入化,無人能及了。記得前年我倆比武,你百發百中,一弓一鳥。兩年一過,你更神奇了,一弓兩鳥,手到擒來啊。”紅衣滿臉紅暈,笑著說:“是啊,安哥百步穿楊,彈無虛發,是蟬村的神弓!”看紅衣笑得那麼開心,鹽城反而有些不悅了。鹽城為自己的心情感到莫名其妙。淮安沒看紅衣,也沒看鹽城。淮安說:“我可不是什麼神弓,鹽城才是神槍呢。”又從地上撿起兩個楝棗,一起裝進彈弓的皮兜裏,瞄向天空,鬆了手。紅衣馬上跑出去,又撿回了兩隻鳥兒,樂嗬嗬地說:“一共六隻,下酒菜夠了。”鹽城驚羨地說:“淮安你這手絕活,不當軍人可惜了。”淮安說:“有啥可惜的呢?”鹽城說:“上了戰場,你這手絕活一定可以多殺幾個日本鬼子。”淮安凝視遠方,眼神變得複雜了,說:“小鬼子在中國土地上日漸猖獗,大片的土地淪喪,百姓無家可歸。可我們的軍隊卻不堪一擊,當兵又有何用?不當軍人我一樣可以殺鬼子。小鬼子要是來了,我一弓倆棗,殺一個,不蝕本。殺一雙,賺一個!”鹽城尷尬地說:“我是軍人,情知愧對百姓。鬼子入侵,民不聊生,百姓寄希望於我們軍人,我們卻無所作為。不瞞你說,我也曾幾次請纓,但皆未獲準,內心甚是苦惱。”

紅衣不解地問鹽城:“日本鬼子很難對付吧?他們占領了半個中國,中國軍人難道擋不住嗎?”淮安插上話來,說:“在我看來,不是擋不住,而是不去擋。日本鬼子並非不可戰勝。鹽城你是軍人,應該比我們老百姓清楚。”

鹽城沉吟半刻,無奈地說:“說實話,我也不清楚。現在處處戰事吃緊,守軍且戰且退,既要對付鬼子,又要調兵剿共,究竟是什麼樣的戰略,不是我一個小小副連長能弄明白的。軍部以及司令官們有怎樣的運籌謀略,我們不得而知,也揣摩不透,更不敢妄加評論。”

淮安搖搖頭:“所以啊,與其做糊裏糊塗的軍人,不如做明明白白的百姓。小鬼子來了,老子就用彈弓射他。小鬼子子彈再多,也沒我的楝棗多。蟬村別的沒有,就是楝樹多,處處有楝樹,一棵挨著一棵。有楝樹的地方,就有我淮安的子彈,永遠都用不完。”

淮安說的沒錯。在蟬村,隻要有土,不管黑土黃土,楝樹都能生長。院前屋後,田野荒地、河蕩溝渠、路道堆坡,隨處可見成片成片的楝樹,生機盎然。蟬村人對楝樹粗略統計過,結果在數量和壽命上,楝樹都以絕對優勢超過了蟬村的人。楝樹的壽命特別長,有的人死了,它還活著。幾代人死了,它還活著。楝樹經風曆雨,越長越黑,越長越粗碩。枝繁葉茂,綠蔭蔭一片,將整個蟬村隱蔽其中,罩上了神秘。而楝樹的花,更是蟬村一景。楝花錯落在蟬村裏,蟬村安然在楝花中,清香遍野,八麵流芳。古書上說“梅花為首,楝花為終”,即指楝花是春天裏最後開放的,楝花開罷,整個春天的花事也就結束了。所以蟬村的春天總是比別處長,比別處美,比別處香。

孩子們對花事不感興趣,他們喜歡在地上撿楝棗。除了老中醫奎三叔會撿點楝棗外,大人們對滿地的楝棗視而不見。蟬村的楝棗太多了,多得就像天上的雨點,紛紛紜紜。蟬村的楝棗很特別,飽實,圓潤,金燦燦的,就像是一粒粒子彈頭。楝棗是吃不得的,苦澀、堅硬。孩子們撿來楝棗,隻是用來打彈弓。所以蟬村的孩子們,從小就玩彈弓。淮安就是從小時候開始玩的,玩得很癡迷,上學時連讀書的心思都沒了,一心琢磨著玩彈弓,沒事就和人比彈弓,看誰打的鳥兒多。鹽城就成了他的跟班,陪著他玩。鹽城向空中扔石子,淮安就用彈弓射,他進步很快,命中率也越來越高。後來鹽城考上軍校了,淮安的書卻沒念出名堂來,不過彈弓的花樣卻越玩越多了。

淮安一箭雙雕,準確無誤地射了幾隻鳥兒,用繩子將鳥兒紮好,遞給紅衣,對鹽城說:“咱不談國家大事了,老百姓關心不了那麼多。走,去我家喝酒!”

淮安媽媽正撿樹枝當柴火,見淮安領著鹽城和紅衣來了,忙招呼上去。紅衣將鳥兒遞給淮安媽媽,淮安媽媽看看,笑著說:“夠盤菜了。”淮安媽媽去地裏摘了韭菜蒜苗,從草堆旁拿了兩節蓮藕,又去雞窩裏摸了幾個雞蛋來。紅衣蹲在了灶間,往灶膛裏添柴火。淮安媽媽在鍋上忙乎著,她不時看紅衣一眼,笑眯眯地說:“這閨女,真漂亮啊,人也勤快。我家淮安要是找到你這樣的好姑娘,我這當媽的就開心死了。”灶膛裏的火很旺,映得紅衣的臉紅紅的。紅衣說:“大媽,安哥將來肯定能給您找個好兒媳,我可比不上的喲。”說笑間,一盤韭菜炒雞蛋,一盤蒜苗炒蓮藕,一盤炒鳥肉,都擺上了桌。

淮安媽媽拿出了自家釀的山芋幹酒,不好意思地說:“鹽城在部隊裏,喝的都是高檔酒,今天到蟬村,委屈你啦。”鹽城說:“大媽,這是家鄉酒,好酒啊。就喝這個,很久沒喝家鄉酒了,聞著味兒就饞了。”淮安說:“我們三個是從小學到初中的同學,今日一聚,要喝它個不醉不歸。”

三人邊吃邊聊,聊的都是上學時的事情。往事從三個人的口中蹦出來,依然那麼鮮活,那麼甜糯。紅衣說:“那時候鹽城學習最好,是我們許多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呀。”鹽城嬉笑著說:“不會吧?這麼多年了,我也沒收到過女生的情書呀。”紅衣說:“你後來考上了軍官學校,我們這些村姑誰敢高攀啊?”鹽城謙遜地笑笑,說:“不就是個當兵的麼?哪談得上高攀啊?”

淮安媽媽拍了下淮安,說:“看人家鹽城多出息,從小就是個好苗子。你小時候就貪玩,書包裏總揣著彈弓,當時要是學著點鹽城多好啊。”淮安笑著說:“媽,我要學得來鹽城,我不也考上軍官學校了?鹽城是拿手槍的命,我就是拿彈弓的命,比不了。”鹽城說:“拿槍有什麼好,槍杆子得服人管。還不如拿彈弓呢,想往哪兒打往哪兒打。”淮安媽媽說:“那可不一樣,你是吃皇糧的,是國家的人才。淮安算什麼,是個捧牛屁股的。”鹽城敬了淮安媽媽一杯,說:“大媽您有所不知,眼下兵荒馬亂,遍地硝煙,小鬼子大兵壓境,來勢凶猛,聽說已經過了山海關,我們隨時都將奔赴戰場。什麼人才啊、皇糧啊,今天在這兒喝酒闊談,明天沒準就戰死沙場了。”淮安媽媽急忙攔住,說:“傻孩子,別說這晦氣的話,你是蟬村的福人呢。考上了軍校,又當了副連長,多有福氣啊。”紅衣抿著嘴笑,說:“是啊是啊,鹽城是我們蟬村的才子貴人,是蟬村人的驕傲。”鹽城被誇得挺不自在,謙卑地說不敢當,又端起酒杯,敬了紅衣一杯。淮安挑了粒鹽豆,丟進嘴裏,若無其事地嚼著。

鹽城要歸隊了,內心頗為複雜。這次回鄉省親,他有種異樣的感受。從他進蟬村那天起,就有這種感覺,說不清為什麼。當時他戴著白手套,開著吉普車,一路上塵土飛揚。駛入蟬村時,先見到了楝樹林,然後就見到了阜寧。他按了下喇叭,在阜寧身邊停下了。然後下車,摘了手套,給阜寧敬煙。阜寧的眼睛亮了,又慢慢暗了下去,像一盞耗盡煤油的燈。阜寧接了煙,卻不肯點上,說:“一路辛苦了吧?快回去休息吧。”沒再聊別的,似乎不想多說什麼,打著哈哈走了。

按照以往的情景,鹽城回來了,久別重逢,無論遇上誰,包括阜寧,都要寒暄幾句。即使是無關痛癢的話,鹽城聽了也很溫暖。親朋好友們得知他回來,都會來探望他,聽他講一些外麵的見聞。孩子們也會跟在鹽城的屁股後麵,纏著鹽城講戰場上的故事。孤身在外的鹽城,被濃濃的鄉情包圍著,那光景,仿佛鹽城是名凱旋歸來的將軍,受到蟬村人至高無上的禮遇。

但這次,阜寧的不冷不熱,讓他有些詫異,這種感覺後來又得到了印證。回來的這幾天,無論走到哪兒,熱情和歡笑似乎依舊,卻又不夠依舊。熱情不夠熱,歡笑不夠歡。熱情和歡笑如同是一頁貼在臉上的紙,一揭而過,過後是淡然。當然,淮安和紅衣對他仍是真誠的,熱情的,隻不過言語間,又會流露出不解。鹽城下意識地審視自己:一身筆挺的戎裝,還是那麼英氣,威嚴的大蓋帽,鮮豔的紅領章,與過去沒啥兩樣。問題到底出在哪呢?鹽城想不出來。

鹽城是從蟬村這片土地走出去的。這片土地生育了他,培養了他。他熱愛蟬村,他把蟬村當作戎馬歲月的精神支柱,每次從戰火紛飛中闖過來,他首先想到的都是蟬村。蟬村有他成長的足跡,蟬村是他的根,無論飛多高,飛多遠,他都要飛回這片土地。

鹽城的個性是直率的,他不能帶著遺憾離開,他要問個究竟。他先問了淮安。淮安喃喃地說:“鹽城,鬼子已經橫掃半個中國了,國軍潰不成軍,落荒而逃,置老百姓的生死於不顧,老百姓對國軍能有好感嗎?”淮安沒說完,鹽城就明白了,額頭沁出了汗水。淮安說:“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正如你說的,你的槍杆子得服人管,不似我的彈弓,指哪打哪。可老百姓並不懂這個理,以為你是軍人,就是你的錯了。”鹽城握著淮安的手,說:“謝謝老同學的理解。請你相信,國難當頭,誰都不願當逃兵,不願做亡國奴,保家衛國是每個軍人的天職,我會盡自己所能的!”

臨別前夜,月上楝樹枝頭,鹽城約了紅衣,在月下散步。鹽城一身戎裝,英氣逼人。紅衣換了一件淡藍色連衣裙,青春洋溢。月光下,他們的身影被拉長,交錯著,重疊著。鹽城問紅衣:“有件事,很想問問你。”紅衣停住了。鹽城說:“那天你說,我曾是許多女生的白馬王子,也包括你嗎?”紅衣羞澀地低頭一笑,嗯了一聲。鹽城低著頭說:“那,現在呢?”紅衣轉過臉,看著遠處的楝樹,說:“現在你是軍官,我是村姑,沒有共同語言了。”鹽城說:“可是,你知道嗎?無論在軍校,還是在軍隊,我的眼前,總會浮現你的影子,總會想與你有關的點點滴滴。我給你寫過信,但局勢這麼亂,你未必收到。紅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紅衣咬住下唇,委婉地說:“城哥,謝謝你。隻是現在,炮聲隆隆,國破家碎,愛情已不再那麼重要。趕走侵略者,重建美好家園,才是最重要的。”鹽城心裏有些惆悵,說:“紅衣,你有覺悟、有思想,我欣賞你。我會等到你說的那一天!”

紅衣岔開話題,問鹽城:“村裏人都說,你們不敢打鬼子?”紅衣的聲音很輕,卻如同一粒楝棗,射在鹽城的心頭。鹽城的手顫抖了一下,說:“當然要打鬼子,不打鬼子那還叫軍人?但這場戰爭很浩大,很殘酷,要講究謀略,以退為進,退為攻謀,這些是軍事計策,不為常人所知曉。”紅衣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地說:“原來這樣啊。”

鹽城看著紅衣,又回到了原來的話題,意味深長地說:“在我心裏,你和淮安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我常常想念的人。我雖然身為軍人,但我厭惡戰爭、厭惡殘殺,我希望早點結束這該死的戰爭,回到蟬村,和你和淮安一起種地,一起吃飯,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紅衣莞爾一笑,說:“城哥,蟬村不是你施展才華的疆場。你是軍官,應當有更高更遠的誌向,相信經過戰爭的洗禮後,你一定會成為更加出色的軍人。那時候,蟬村人矚目你,你會像一顆明星,冉冉升起。”

鹽城說:“以前我也是這麼想的,但現在,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了。也許有一天,我會解甲歸田,和心愛的人相守相隨,過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

一隻鳥兒突然從楝樹上栽了下來,把紅衣嚇了一跳。鹽城借著月光,撿起鳥兒。鳥兒受了傷,月色略暗,看不清楚傷在什麼位置。

鬼子來了,是在鹽城走了四個月之後。鬼子來的時候是黃昏,太陽就要掉下去了。楝樹林裏吱吱喳喳的,勞累了一天的鳥兒開始歸巢。淮安正在楝樹林裏,拿著彈弓打鳥兒。後來天有點暗了,淮安就爬上樹掏鳥窩,抓了幾隻小鳥兒。一隻鳥兒驚離巢穴,飛了。鳥兒向林外飛去,漸漸模糊成一個黑點。淮安順著鳥兒望去,一隊人馬掠過了他的眼簾。他一愣,將視線牢牢地定在那隊人馬的身上。那隊人馬無聲無息地從北向南,往楝樹林而來。因為看得不是太清楚,他隻是依稀能辨出一個個身影來。從走路的姿勢看,不像是蟬村人。“會是什麼人呢?”淮安騎在樹丫上,邊看邊琢磨。

那隊人馬走近了點,約近百口人,肩上都扛著長棍什麼的。淮安沒和鬼子遭遇過,但懷疑可能是鬼子,卻又不敢確定。之前並未聽到有關鬼子要打來的風聲,怎麼會來得這麼靜悄悄呢?如果不是鬼子,那又會是什麼人呢?

現在是晚飯時,蟬村人應該都回村裏了。今天也不是趕集的日子,蟬村人有趕集的習慣。逢集的時候,男女老少成群結隊,早上去集市買東西,天黑了提包背籃的,一起回來。從這隊人馬的行頭看,顯然不是。

“難道真的是小鬼子?”淮安從樹上站起來,要試一試。淮安從腰裏取出彈弓,摘了兩粒楝棗,放在皮兜裏,捏緊,拉長,瞄準,屏氣,拚盡全力拉弓,然後猛一鬆手,楝棗“嗖嗖”地飛了起來。楝棗飛了一會兒,飛到了那隊人馬中。淮安聽不見那邊的聲音,但能望見那邊的動靜。那邊隊伍騷動了起來,“叭叭叭”幾聲脆響,子彈在楝樹梢上飛過,那隊人馬也迅速向楝樹林移動。

果然是鬼子!淮安吃驚不小,手一鬆,從樹上滑了下來,跑出楝樹林,矮下身子,一直向南跑,鑽進了蘆葦蕩。鬼子沒發現淮安,在楝樹林裏嘰裏呱啦地喊話,又是幾聲槍響。淮安不回頭,捏緊拳頭,擺動雙臂,雙腳用力蹬跑。楝樹林到村子有三裏地左右,淮安跑得氣都快用盡了,兩腿似綁了沙袋。這時,鬼子往蟬村追來了,身後響起了鬼子的叫喊聲。淮安不敢放慢步子,拚足力氣往村裏跑。

淮安飛快地跑著,腦子也沒閑著,他盤算著,鬼子來了,該怎麼辦?他的第一反應是要把消息馬上告訴全村的人。然後呢?淮安還沒想好。淮安跑了約二十分鍾,終於進了村子。村子的最北頭是阜寧家,淮安掉頭拐過去,喘著粗氣說:“阜寧,快,鬼子進村了。”阜寧嚇了一跳,說:“不會這麼快吧?”淮安說:“快轉告蟬村人。”阜寧扭頭就跑,邊跑邊扯開嗓子喊:“鬼子來啦,鬼子來啦!”

淮安跑到自家門口時,高喊:“媽,鬼子來啦!”淮安沒有拐進家門,他要把這個消息通知蟬村所有的人。淮安媽媽正在灶裏燒火,聽到淮安的喊聲,跑了出來。淮安再往南跑,跑一路喊一路:“鬼子來啦,鬼子來啦!”淮安跑了一會,就到了紅衣家。淮安大喊:“紅衣,紅衣——”紅衣從屋裏跑出來,說:“怎麼啦,淮安?”淮安一把拉過紅衣就跑,邊跑邊喊:“鬼子來啦,鬼子來啦!”紅衣“啊”了一聲,嚇得都要哭了,腿也軟了。淮安說:“別怕,有我在呢,小鬼子敢動你,老子就和他們拚了!”紅衣腳下隨即有了力,拽著淮安的手,往西跑。兩人邊跑邊喊,好讓蟬村人都聽到。紅衣嬌喘籲籲地說:“淮安,我們去哪?”淮安說:“不知道,先跑吧,往村外跑。”紅衣說:“那蟬村的老百姓呢?”淮安腳步停下,看著紅衣。天色已暗,紅衣俏麗的模樣隱約可見。這時村裏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哭罵聲、狗吠聲,夾雜著偶爾的槍聲,混作一團。淮安說:“你快往南跑,跑到小馬灘那兒,在那兒等我,我一會就來。”紅衣恐懼地說:“安哥,我怕。”淮安握了握紅衣的手,說:“情況危急,你鎮定點,我一會就來。”紅衣鬆了手,淮安掉頭就往村裏跑。

淮安跑到村南頭,藏在一棵楝樹後。兩個鬼子正端著槍,往孔慶安家的方向走。孔慶安家亮著油燈,照著一個鬼子的臉。淮安在地上摸了粒楝棗,射了出去,一個鬼子“啊”地捂著臉大叫起來。另一個鬼子急忙掉過頭,端著槍,向著淮安的方向跑來。

淮安轉身就跑,兩個鬼子緊緊跟在後麵追。天已黑,鬼子不熟悉路,邊跑邊看。淮安跑得快,不時回頭向鬼子射擊。天黑看不清,命中率低。兩個鬼子慢慢適應了黑暗,追速加快了。淮安也跑得快,一直跑到了小馬灘。

紅衣見淮安來了,想說什麼。淮安說:“快跑,鬼子來了。”兩人又跑了起來。跑了十來分鍾,紅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安哥,我實在跑不動了。”淮安說:“我們再跑一會兒,就進蘆葦蕩了。隻要到蕩裏,老子就不怕狗日的小鬼子了。”紅衣又堅持跑了幾步,實在跑不動了,說:“安哥,你快跑吧,不要管我了,我跑不動了。”

這時,兩個鬼子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地恐怖。

淮安說:“來,我背你,繼續跑!”紅衣扭捏著,往後退了一步。淮安說:“快點,再磨蹭就來不及了。”淮安半蹲著腿,矮下身子。紅衣哆嗦了一下,臉都燙了,隻得難為情地爬到了淮安的背上。淮安背起紅衣,快跑起來。

紅衣摟著淮安的肩,淮安的後背很寬,很有力,平坦得像一張寬大的床。紅衣有點暈,心口酥酥癢癢的,一種幸福的安全感傳遍了全身。紅衣不自覺地摟緊了淮安,伏在淮安的背上,紅衣陶醉了,幾乎忘記了身處險境。淮安不說話,隻顧背著紅衣跑。跑了一段路之後,紅衣說:“安哥你累了,讓我下來跑吧。”淮安真的累了,吐氣如牛。可他沒讓紅衣下來,也不回話,仍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跑。後麵鬼子的腳步聲還在劈啪地響著。紅衣看淮安沒有停下的意思,就乖乖地趴在淮安的後背上,臉溫柔地貼著他。直到感覺臉越來越燙,紅衣才發現自己的心思,慌忙害臊地抬起頭。淮安的衣服濕透了,後背上都是汗。紅衣說:“淮安,快讓我下來。”淮安沒理她,加快幾步,就跑進了蘆葦蕩。放下紅衣,滾倒在蘆柴上。紅衣說:“累壞了吧,安哥?”淮安幸福地閉上眼,笑著說:“還行,多虧你身材苗條。”紅衣說:“苗條什麼啊,都把你累趴下了。”

突然,紅衣聽到了動靜,一抬頭,抽了口涼氣,啊了一聲。淮安睜開眼,看到了兩個黑影,正端著槍,對著自己。

淮安謔地站起來,將紅衣拉到了身後。兩個鬼子站在麵前,一個用槍指著淮安的胸口,一個指著紅衣。指著紅衣的鬼子勾著頭,一直盯著紅衣看,不時發出淫笑聲。那鬼子晃了下腦袋,要淮安讓開。淮安沒動,說道:“她是我媳婦。”鬼子聽不懂他說什麼,將槍頂在了淮安的胸口上。紅衣貼在淮安的後背上,全身顫抖著。那個淫笑的鬼子收起槍,推開對著淮安的槍口,和善地說了幾句半生不熟的中國話,意思是讓淮安走開,留下紅衣。不然的話,鬼子做了個哢嚓的動作,要殺了他們。紅衣緊緊抓著淮安的手,說:“淮安,千萬別撇下我。”淮安轉過臉,說:“我沒有楝棗,沒法用彈弓。我先走開,撿了石子,就來對付鬼子。”淮安說的是蟬村土話,鬼子聽不懂。紅衣仍抓著淮安,渾身發抖,說:“不不不,你千萬別走!”淮安安慰紅衣:“現在隻能智取,千萬不要慌張。你先拖住他們,延長時間,我脫了身,馬上動手!”

淮安看了看兩個鬼子,點點頭。鬼子笑了,向他豎了豎大拇指。但另一個鬼子仍然用槍指著他。淮安挪開步子,向蕩裏走去。淮安的身影剛被蘆葦湮沒,一個鬼子就撲向了紅衣。紅衣“啊”的一聲閃開了。鬼子撲倒在地,衣服被蘆柴撕破了,露出半個後背來。另一個鬼子一看,哈哈笑了,把槍背到肩上,也來逮紅衣。紅衣往右,被攔;往左,被堵。兩個鬼子嘻嘻哈哈的,踩倒了一大片蘆柴,把紅衣圍在中間。紅衣像個可憐的小羊羔,被兩隻餓狼困著,東躲西藏,怎麼也逃不出去。兩個鬼子齜牙咧嘴地笑著,故意圍著紅衣打轉,像兩隻惡貓,在戲弄著一隻四麵楚歌的老鼠。

就在鬼子得意忘形的時候,一粒石子從蘆柴梢飛了過來,準確無誤地擊中了一個鬼子的右眼。鬼子捂著眼睛,像宰豬一樣嗷嗷地叫著。另一個鬼子急忙摸索著撿槍,紅衣發現了,一腳踢開了槍。幾乎同時,鬼子的右手重重挨了一石子,鬼子舉著手啊啊亂叫,紅衣趁機跑進了蘆葦叢中。鬼子再去撿槍,右手又中了一石子。“八格牙魯!”鬼子向著茂密的蘆葦蕩嚎叫著。石子飛來的更多了,左一顆右一顆,兩個鬼子避來避去,抱著頭哇哇叫著,身上中了許多石子。

傷了眼的鬼子終於抓到了槍,忍著痛,向著石子飛來的方向放了一槍。紅衣跑到了淮安的身邊,拉淮安快跑。淮安不肯,拉著紅衣跑到東南方位,射出兩顆石子。等鬼子朝東南方開槍時,淮安又拉著紅衣跑到西南方位,射出石子。鬼子在蕩裏跑來跑去,迷失了方向,根本不知道石子從何而來。淮安對蕩裏的小路熟,和小鬼子周旋了起來。紅衣在地上摸索著石子,源源不斷地遞給淮安。不時聽到鬼子的嚎叫。淮安好開心,心想:狗日的,不知道這叫什麼吧?這叫彈弓,老子讓你嚐嚐彈弓是什麼滋味!淮安情緒高漲,又連發了十來個石子。

淮安打得正痛快,忽然腿上中了一槍,跌倒在地。紅衣嚇壞了,急忙扶起他,問他傷得怎麼樣?淮安活動一下,很疼。紅衣心疼地說:“能走嗎?”淮安走了幾步,忍著痛說:“能走。”紅衣說:“那快走吧,再不走就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