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樤謔隻嗜?淶?(1 / 3)

玉珮在手皇權落地

曆史傳奇

作者:周樹山

第一回司馬懿洛陽薨逝

聞遺言兄弟驚心

公元251年6月,帝國實際上的主人司馬懿病倒了。自曹爽、王淩被誅後,他看得到的政敵應該說不存在了。盡管還存在著潛在更危險的政敵,但是,他已經沒有能力再親手一個一個地去收拾他們了。

回首前塵,他覺得自己這一生還算活得有聲有色。誅孟達,平遼東,戰吳寇,平息朝中的幾起風波,每每他都勝算在胸,隻是在對敵國的軍事征戰中遇到諸葛亮這樣強大的對手,讓他從內心深處有了一絲不安,但更多的是佩服。有人說他外寬內忌、性格殘忍。是的,他的外表的確給人寬和忍讓的感覺,乍見之時,是一個藹然長者,與人交往,使人如沐春風。但如果僅止於此,那他就是一個腐儒,一個鄉願,一個田舍翁了。事實上,他對待看透他的人和心有異誌的人從不手軟,當然除了殺伐,他更有超群的馭人之術,才使他在帝國的權力巔峰上遊刃有餘。

司馬懿的權力達到鼎盛是在曹丕之世,由於上一代建功立業的臣子逐漸老邁辭世,司馬懿以其謀略膽識位在群臣之上,而他的征伐之功、專任之重又非他人可比。曹丕彌留之際,司馬懿與陳群、曹真一起作為顧命之臣受遺詔輔政。終魏明帝曹睿之世,司馬氏專軍政之權,其勢已不可動搖。曹睿後,雖有曹爽等宗族掣肘排擯,但司馬懿以天子和太後之名,以國家社稷的長治久安為堂皇的借口,把他們全都一網打盡了。

司馬懿一生殺人無數,他不否認自己生性殘忍。戰場上殺的人不說,就是降卒能殺的也決不放過。攻陷遼東公孫淵老巢襄平後,不僅把官吏千餘人全部斬首,而且豎兩根木杆,讓士兵分新舊站隊,將公孫淵舊部十七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男子七千餘人全部殺死。他對政敵的殘酷更是令人膽戰心驚,凡關涉者無不滅族,殺曹爽、何晏等八族時,就是表親出嫁的女子也要抓來殺掉。株連之廣,殺人之多,令人發指。

司馬懿以他的不世之功,被曹魏三代天子倚為國之柱石,在凶險的政治漩渦中,機警從容,處變不驚,深藏密潛,莫測虛實,雖後發製人,但雷霆赫怒,狂飆乍起,索命滅族,以國家社稷之名,對政治對手決不姑息手軟,務必斬草除根。他是一條可怕的巨蟒,盤踞在帝國權力的中心,提起他的名字,人們無不凜然悚懼。但是,他又是如此謙和謹慎,他連上表章,堅決不做魏之丞相,不受皇帝九錫之禮;他在各種場合,不斷稱讚曹芳明達睿智,堪為天下之主,在言動舉止、廟堂禮儀中,恪守君臣之禮。但沒有人懷疑,他是帝國實際的主人,他的意誌就是帝國的意誌;同樣沒有人懷疑,他是曹魏帝國忠貞的臣子,以臣子之身,主宰著整個帝國的命運。可他既不同於蜀之諸葛,又不同於漢之曹操,他是魏之司馬,他隻是司馬懿!他度過了叱吒風雲、顯赫輝煌的一生,當此彌留之際,誰又能領會他內心的蒼涼與恐懼呢?這個枯瘦的老人臥在錦帳中,在昏迷中瞬間醒來,他微合雙目,嘴角嚅動,示意守在榻前的兒子們近前。師、昭兄弟趨前,一人抓住他一隻手——

“爹爹!”他們低聲叫道。

司馬懿竭力睜大一雙渾濁的眼睛,喘息著。司馬師俯下身:“爹,您要說什麼?”

“可怕!可怕啊——”他的聲音憋在喉嚨裏,在噓氣中輕輕地發出來,像一條蛇的“嘶嘶”聲。

“爹!”兩個兒子跪下來,望著父親枯槁的臉。那張臉忽然間筋絡凸起,由烏暗而潮紅而疳紫,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絕望而驚恐的眼神令人心驚肉跳。“爹,爹爹——”師、昭兄弟呼喚著。

他們覺得父親的兩隻手把他們抓得很緊。痛苦的痙攣一陣陣穿過他的身體,死魚般的眼睛睜得老大,定定望著兒子們的臉,似乎要牢牢記住他們的麵容。兩個兒子都把耳朵湊過去,老人的聲音如同荒野裏掠過的風,遙遠而又飄忽,又似在耳畔切切叮嚀。他們聽到了父親最後一句話——

“且莫讓人砍了腦殼!”

師、昭兄弟起身,互相對望了一眼,再回望病榻上的父親,見他的兩眼已合上,隻聽得微微的噓氣聲……

這天夜裏,司馬懿已不能說話。他的眼前出現了王淩、曹爽、何晏等人的影像,真的是無頭之屍,手裏提著頭顱。那頭顱衝著他怒目切齒,聲聲冷笑,司馬懿大懼。俄而竟有無數的無頭之屍,嗷嗷狂吼,如狂濤怒浪,環圍著他,席卷著他,推擁著他,並將手中的頭顱紛紛向他擲來。司馬懿左衝右突,難以脫逃,那些飛來的頭顱雨點般砸過來。兩個兒子隻見父親氣喘籲籲,發出一聲聲窒悶的呻吟,卻喚他不醒,不知父親正與無數鬼魂搏鬥。至夜半,司馬懿氣力耗盡,被成千上萬顆頭顱埋沒了。

公元251年8月,七十三歲的司馬懿死於京都洛陽。

第二回子繼父司馬坐大

君怯臣曹氏衰微

司馬懿死後,朝廷為之舉行了隆重的國葬,年輕的皇帝曹芳親自走在送葬的隊伍裏,扶櫬而行。司馬懿薨於太傅的任上,這個職位相當於國父,所謂“上公一人”也,他負有規誡和指導皇帝之責,因此他的地位在臣子中是至高無上的。司馬懿病倒時,其子司馬師代父親行使軍權,父親麾下的將領們聽命於司馬師,他的職位是中領軍,屬軍隊領導的核心。

司馬師四十五歲,麵色陰沉,不苟言笑,長相酷似他的父親。但他麵部的線條更生硬粗獷,同樣的長臉闊吻,吊眉深睛,茶褐色的瞳仁閃著銳利的光,如果盯住你,會令你渾身如芒刺在背。這種陰騭的外表使人難以親近。他很少參與貴族們的宴集雅樂,幾乎不近女色,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他的軍營和衙署裏。一旦外出,虎賁騎從,環侍左右,令人怵惕生畏。司馬懿剪除曹爽一黨後,革除弊政,收服人心,大權獨攬,上下悅服。在他生前,曹魏王朝政出司馬已成定局,這種堅實的政治基礎已無人可以撼動。司馬懿的葬禮堪稱國喪,皇帝輟朝,群臣戴孝,整整折騰了一個多月。司馬懿入葬之後,有司上奏,皇帝下詔,他的靈位配享在太祖的宗廟裏,依他對大魏的不世之功,位列第一,在所有臣子之上,那些隨太祖曹操打天下的功臣勳將都排到後麵去了。但是,皇帝卻遲遲沒有確定執軍國之政的大將軍的人選。曹爽被誅後,大將軍職位空缺,由太傅司馬懿代行一切權力。如今,太傅已逝,確定軍國之政的最高首腦已經提到了日程。

司馬師倒沉得住氣,他知道,政敵們在密謀串通,想趁機奪回權力。這種勾當在父親病倒時就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了。朝廷給了父親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死後的哀榮,但是,在這背後,卻是皇帝深深的隱憂和恐懼。皇帝對於坐大的臣子向來如此,一旦勢力養成,必欲除之而後快,免得養癰成患,危及一姓之天下。遠的不說,太祖武皇帝曹操在時,漢獻帝劉協那樣窩囊的皇帝還有衣帶詔給董承,想密謀殺掉曹操。這是大漢王朝最後一次絕望而垂死的掙紮,被粉碎之後不久,漢帝劉協也就乖乖地“獻”出了帝王的名號,所以被大魏的開國君主諡為“獻帝”。皇帝畢竟是皇帝,他再年幼、再窩囊、再昏庸、再糊塗……他的周圍總會有一大批舍命盡忠的臣子,因為他是君主,是正統,輕慢、蔑視和反對他就屬大逆不道。司馬師早已料到皇帝和他周圍的臣子對他的態度,但他不動聲色,如一頭獅子,臥在大門外,用陰沉的目光打量著那愁雲縈繞的宮殿。

盡管他們不情願,但是,即使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他們也得喂飽他!

“將軍未思太傅身後之事嗎?”賈充深夜求見,開口第一句話就這樣問他。

“什麼意思?”他盯著賈充的眼睛,反問道。

“做衛將軍,而不是中領軍,我認為這是將軍目前最明智的選擇。”賈充的話簡潔明確,但是他們互相盯視著的眼神裏的深意彼此心領神會。

“明白了。”他說。

第二天,他和弟弟司馬昭對換了職位,他自己親任衛將軍。這個職位相當於首都的衛戍司令,統領禦林軍和京畿附近的衛戍部隊。在這個非常時期,他的部隊維護著首都的治安,為了皇帝的安全,皇宮也在嚴密的警戒之中,皇帝召見的臣子自然也在禦林軍的盤查和監視之內。按照非常時期的通常做法,各邊關統帥駐防原地,各安其位,不得妄動。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一切都在操控之中,他在耐心地等待。

朝廷內外壅隔,皇帝束手無策,政敵們憂心如焚,在秘密集會中義憤填膺,但卻一籌莫展。這樣拖了一段日子,皇帝下詔:封司馬師為撫軍大將軍。皇帝的勉強和不情願是明擺著的,撫軍大將軍還不是大將軍,權力還僅僅是各部隊間的協調,代天子撫軍和勞軍。司馬師受命之後,立刻超越他的權限,下達了一道命令:暫時停止東南和西南軍糧的運輸,部隊各安營伍,軍民休養生息,以待後圖。這是一項關乎國策的重大舉措,原來司馬懿生前,曾有東西並舉、攻吳伐蜀的戰略部署,為此全國向東南和西南兩地轉輸和囤積糧秣,可是,尚未興兵,司馬懿病死。司馬師的命令,無疑改變了其父的既定國策。但此令之出,亦非無因,一是連年戰事不斷,人民困窮,軍隊厭戰,他要借此收服人心;二是要試探皇帝乃至各路統帥的態度,以定進退。此令一出,淮河上漕運的如梭往來的官家船隊停了下來,從民間征召的驢騾車馬、民夫苦力也回到了各自的村莊和田畝上,百姓的租賦也有所減輕,軍民百姓無不欣悅感戴。司馬師這一招棋出得高明。另一方麵,皇帝對他僭越的行為保持著隱忍和沉默,邊關的將帥也沒有抗命不遵的。不僅如此,他收到了尚書王基的信函,敦請他新居高位,要勤於政事,收服人心,任用賢能。王基資格很老,地位很高,這一封信,代表了朝中一些耆宿的態度。這些人日漸凋零,人數不多,但政治能量不可低估。有他們的支持,司馬師愈加放心了。

這樣拖到第二年正月,皇帝再也撐不下去了,終於下詔,封司馬師為大將軍,把“撫軍”兩個字去掉了。自司馬懿死後,權力交接正式完成了,帝國的權力依然在司馬氏手中。

有了正式的名分,行使權力就會名正言順。朝廷的軍政大權盡在手中,舉凡朝中大事,皆決於一人。那些徘徊觀望的人如風靡草伏,全都歸順了。從前隨太祖曹操打天下的功臣勳將們,是希望子子孫孫忠於社稷、與大魏共存亡的。而今,前人屍骨未朽,這些豪門子孫們已經奔逐於司馬門下,求仕幹祿、脅肩諂笑,爭相鑽營,尋找著發達的機會。他們被封官晉爵,名義上固然還是大魏的臣子,但是,他們心裏都清楚,誰能夠決定他們的命運,誰就是他們真正的主子。

應皇帝之召,大將軍司馬師進宮陛見。行禮如儀後,皇帝賜座,司馬師坐在皇帝側麵的一個繡墩上,看著皇帝。皇帝渾身不自在,回避著司馬師錐子一樣的目光。侍宦們站在後麵,為皇帝打扇。天還不是很熱,禦園裏的柳樹剛剛鼓出鵝黃色的芽苞,燕子也剛剛飛回,在碧綠的湖麵上戲水飛旋,但皇帝脖頸和鬢角邊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司馬師茶褐色的瞳仁轉來轉去,最後盯在皇帝的臉上、皇帝順下眼睛,把玩著手裏的一片玉璋,胸脯起伏,兩頰泛紅。這樣相持了一會兒,司馬師首先開口:

“陛下召臣何事?”

皇帝抬起頭來,他已經調整好了情緒,對視著司馬師的目光。他的眼睛閃著青春的虹彩,眸子澄澈,目光堅定而柔和。

“聞大將軍將封地的王公諸侯盡集於鄴下,可有此事?”皇帝的聲音清朗,尚未脫稚氣。

“有。”司馬師簡潔地回答了一個字,這次他在皇帝的盯視下移開了目光,但這不是虛怯,皇帝看出來了,他不在乎皇帝的詢問。

“世祖文皇帝登基時,使諸侯各就封地,為的是藩衛社稷,可如今——”

司馬師嘴角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打斷皇帝的話:“陛下當知諸侯王公在封地過著什麼樣的日子,藩衛社稷之說,陛下自己也不會相信吧?朝廷為了羈縻監管諸侯,派了很多監國使臣,朝廷增加了很多冗員,他們在下麵尋釁滋事,使郡守諸侯不勝其苦,臣已依例懲治了一些為非作歹的監國使臣。將諸侯王公集於鄴城,曹爽時即已有之,臣不過循例而行。”

提到曹爽,皇帝眼神稍有黯然,但隨即說:“那時諸侯在鄴下尚可宴集歡會,府邸相接,往來自由,朕甚慰之;如今,鄴下甲兵環圍,諸侯動輒得咎,如囚徒之在牢籠,惶惶不可終日,朕甚憫之。”

“陛下慰之,憫,親親之義,拳拳之心,甚可感懷,但臣以為陛下更當憂之——”

皇帝望著司馬師,眼神裏帶著疑惑,司馬師道:

“陛下當憂楚王之禍。王淩廢立之謀,事不在遠,若非先父平逆謀,誅元凶,則天下無複為陛下所有矣!”

這話又一次深深刺痛了皇帝。司馬懿誅滅曹爽等八族時,血腥殺戮,朝野震恐,已經動搖了曹魏的根本;至於王淩之謀,雖然是想讓楚王代自己為帝,但指向的還是司馬氏,所謂“強臣弱主”,豈虛言哉?如果楚王真的做了皇帝,能夠懾服權臣,振興大魏,自己不當這個皇帝也無不可。如今大魏根本動搖,枝葉刪夷,權臣坐大,雖然自己貴為天子,但俯視國中,誰可為之用也?處司馬氏卵翼之下,欲思圖強,又何能為也?司馬懿在時,陛見天子,尚知君臣之禮,而眼前的這個,目如鷹隼,眈眈而視,言語輕慢,驕狂無禮,你聽他的話,我如今做這個皇帝,倒全賴他父子的恩賜!皇帝無言,站起身來,結束了這次尷尬而簡短的會見。

皇帝回到後宮,貴人王裳近前,見皇帝悶悶不樂,問道:“陛下何事憂煩?”皇帝憤然道:“這勞什子皇帝我是當夠了,當年楚王若真替了我,倒是好了!”王裳知道皇帝剛才會見了大將軍司馬師,心裏明白了八九,遂撫慰道:“陛下不必過於焦慮,重憂傷神,積怒傷肝,陛下的龍體比什麼都要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家的勢力養成,也非一日。可權臣再跋扈,他也是臣子。陛下養好身子,以待後圖,才是要緊,萬不可違忤使性,惹來禍端。”皇帝歎了口氣,道:“當年祖上打江山時,何等英武壯烈,如今倒是皇帝怕臣子,說話也要小心,當這皇帝還有什麼意趣呢!”王裳道:“當皇帝何嚐為了好玩有趣,是要禦民治國的呀,為了國事,縱然受些委屈,自己也當寬心舒解才是。”皇帝聽了這話,麵色稍霽,拉了王裳的手,道:“隻有你還可慰解我,否則在這皇宮裏真是苦死了!”

翌日,皇帝到永寧宮定省太後。郭元璧自被封了皇後,皇帝曹睿很快就一命歸天,所以她就當了太後。皇帝殯天時她僅僅二十三歲,就當了八歲皇帝曹芳名義上的母親,和小皇帝一起成了國家的象征。如今太後三十五歲,宮中枯寂、單調而又森嚴的日子雖然給她的臉上留下了印痕,但她美麗依然。這美麗中有尊嚴和華貴,同時也有難以覺察的壓抑和苦悶。

皇帝給太後請了安,坐下來,講了會見司馬師的經過,末了,說:“有人說司馬師將諸侯王公囚於鄴下,是要一網打盡,把皇室斬草除根,聽了這話,令人不寒而栗!”太後正給一柄團扇結著扇墜兒,聽了這話,吃驚地抬起頭,問:“聽誰說的?”皇帝支吾,太後正色道:“陛下且莫聽身邊瑣小胡言亂語,以誤國事。太傅去後,國家好歹安頓下來,大將軍內外用事,君臣協力同心,才是社稷之福,一旦小人挑撥,君臣生隙,禍不在小。不但危亂社稷,且將禍及陛下,豈可不謹慎從事!”皇帝道:“太後之言甚是,可司馬父子兩代經營,如今坐大,隻怕天下臣民隻知有司馬,不知有曹氏。我進宮以來,十有二年,雖貴為天子,卻有什麼事情說了算來?我心中憋悶,隻怕將來無顏見列祖列宗於地下……”說罷,滴下淚來。

自皇帝八歲起,年輕的太後就負起撫育和教導皇帝的責任。曹芳本就聰明伶俐,在周圍幾個儒臣的督導下專心向學,舉止優容,進退有節,就連太傅司馬懿生前,也稱讚曹芳堪為天下之主。太後對皇帝也極其喜愛,情感日篤。皇帝小時,太後常常將他攬入懷裏,喜他愛他,哄他逗他,自無顧忌。可是如今皇帝年齡漸長,過於親昵的舉動就不恰當了。如今太後見皇帝流淚,自是心痛,放下了手中的團扇,叫皇帝近前來,抓住了皇帝的一雙手,柔聲道:“莫哭莫哭,皇帝怎麼可以哭哭啼啼,皇帝的眼淚可是金豆子呀!”皇帝覺得太後的手細嫩滑膩,溫潤微涼,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之感;太後的氣息切近地噓著他的臉,又覺得她長長的睫毛在眼前忽閃忽閃的,晶亮的眸子裏的柔情水一般漫出來,似要將他淹沒。皇帝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躲閃,輕輕向外抽手。太後也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因過於忘情而不當,便撒了手,從懷裏掏出一塊白綾帕子遞給皇帝,微紅了臉,坐正了,道:“快擦了淚,我是見不得你這樣的。”

皇帝拭了淚,便低了頭不作聲。太後也調整了情緒,對剛才自己忘情失檢的舉動有些難為情,半晌,開口道:“鄴下諸侯的事情陛下無需過於憂慮,我想那是一些流言,不必當真。太傅在時,舉凡行事,總歸要我們點了頭,下了旨,他才去做的,事情做得雖然殘狠決絕,總歸是以社稷之名,若說他有離叛顛覆之心,也未必然。如今司馬師新用事,大臣士大夫雖然心有畏怯,但助他作亂,絕不可能。陛下靜觀天下,以求後圖才是要緊,萬不可意氣用事。”

太後的話,皇帝也聽進去了,頻頻點頭稱是,心緒稍有舒解。是晚,太後留皇帝在慈寧宮共進晚膳,待星星都出來了,才由宦侍們打著燈籠,導引著回了寢宮。

第三回夏侯霸降蜀見妹

夏侯玄夜宴散美

曹爽誅後,太傅司馬懿以朝廷之命,詔征西將軍夏侯玄速回京師。

夏侯玄的父親夏侯尚當年與魏文帝曹丕最相親善,因此得娶公主為妻。夏侯玄之母是曹爽的姑姑,他與曹爽是姑表兄弟。當年在征西將軍任上,他與表哥曹爽共興駱穀之役,本想有所作為,建功立業,不想卻損兵折將,誤軍誤國,從此一蹶不振。接到回京之命,正準備著上路,卻有一人奔入帳中,夏侯玄定睛一看,是征蜀將軍夏侯霸。夏侯霸乃夏侯淵之子,按輩分論,他是夏侯玄的叔叔,可按職務論,征蜀將軍從屬征西將軍,他卻是夏侯玄的部下。

夏侯玄見夏侯霸神色不寧,言語遲疑,便屏退左右,問道:“叔叔可有話說?”夏侯霸歎一口氣,叫著夏侯玄的字,道:“太初,你真的要回京?”夏侯玄說:“朝廷有詔,不回怎的?”夏侯霸道:“昭伯(曹爽的字)被誅,株連甚眾,朝中權要,八族盡滅,司馬父子跋扈朝野,你要回去,還有什麼好果子吃?豈不是去送死嗎?”夏侯玄道:“事已至此,隻能聽之任之。據朝廷說,昭伯、何晏等人有謀反之罪,我遠在任所,又不知他們的事,更沒有與之同謀,我料太傅必不殺我。至於升遷貶黜,我早已不放在心上。”夏侯霸剛欲插言,夏侯玄搖手止之,接著道:“叔叔,不瞞你說,對於功名勳業之事,我早已倦了。從前總覺得這大魏與夏侯氏血肉相連,身為夏侯之子,理當以天下為己任。可我多年來身居要津,又在邊地多年,與士卒同赴生死,風霜與共,眼見得他們朝為陽間人,夕為陰間鬼,與草木同腐,把當年的一點功業之心卻都銷蝕盡了。春天,我又到前方去了一趟,在駱穀口的三嶺一帶,當年將士爭險苦戰,不致覆滅,如今白骨疊壓,滿坑滿穀,見了這情景,我的心真是灰頹極了。若蒙朝廷不殺,我隻想有一間屋子,焚香讀書,麵壁思過,了此一生,舍此再無他求。”夏侯霸聽了這話,滿麵憂戚,道:“誰想祖上舍生忘死打下的江山到了這個份兒上,趕來趕去,我們夏侯氏倒無立足之地了。你的心我也知道,可如今朝廷操生殺之柄的卻是司馬父子,昭伯一死,曹氏已衰,據說,昭伯等八族誅後,各地的諸侯王都被司馬懿拘到鄴下軟禁起來,一個個等同囚犯。比如一棵大樹,曹氏是根,我們是枝幹,如今根被截斷了,我們枝幹哪裏還能滋榮?說穿了,大魏已經被淘空了,你我已是無國無家朝夕不保的人了,心中惴惴,命在無常,真不知何所歸依了!”說著,夏侯霸唏噓落淚,夏侯玄見了,心中不忍,別轉了頭,眼中也流下淚來。

叔侄二人相對唏噓,半晌,夏侯霸用袖子擦了淚,斷然道:“太初,大魏已不是我們的國了,你我不如共同投蜀去吧。”

夏侯玄愕然,叫道:“叔叔,你——”

夏侯霸道:“我知道你叔祖地下有知,定當罵我咒我,我真是不忠不孝之人哪!可是,為了活命,我也顧不得許多了。”說罷,竟掩麵而泣。

夏侯霸的父親夏侯淵不僅是曹操手下的愛將,屢立戰功,又娶曹操的內妹為妻。夏侯氏與曹氏世代聯姻,加上夏侯淵這位重要的開國元勳,說曹氏與夏侯氏共同開創了大魏的基業絕不為過。建安二十四年,時任征西將軍的夏侯淵被劉備率軍偷襲,拚死苦戰,死於軍中。因此夏侯霸對蜀國有切齒之恨,立誓要報父仇。子午之役,夏侯霸請命願為先鋒,安營曲穀中,蜀軍知為夏侯霸,重重將其圍住。夏侯霸戰於營柵鹿角間,麵無懼色,手中一杆大刀虎虎生風,口中“呀呀”大叫,殺紅了眼,連連砍翻蜀軍三員戰將,蜀人望風而逃,不敢近前。如今夏侯霸要投奔有殺父之仇的蜀國,難怪夏侯玄為之驚愕了。

“太初,你奉調回京,命運難測,接替你為征西將軍的是郭淮,此人向來與我不和,加上和昭伯這層關係,將來我怕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我並非苟且偷生之人,死在戰場上,我無怨無悔,死在司馬父子和郭淮的手裏,我實在不甘。因此,我去魏之意已決。你如代魏行罰,要殺要剮,我也任你!”說罷,跪在地下,把征蜀將軍的印綬舉過頭頂。

夏侯玄接過印綬,忙扶起他,垂淚道:“叔叔既如此說,自管去吧。留在京裏的家眷和兄弟若能活下來,我自當關顧,隻願天下一統時,再得相會!”

當夜,夏侯霸獨騎出營,趁著夜色,直奔蜀地去了。

第二天,接替夏侯玄的郭淮到任,夏侯玄交割了軍務印綬,便帶著扈從,迤邐向洛陽進發。叔侄二人各奔東西,此生怕是難以相見了。再想想自己莫測的命運,一路上,夏侯玄的心中分外淒楚。

且說夏侯霸進入蜀地山穀中,迷了路,亂走了三五日,帶的幹糧也吃盡了,在一險坡上,馬失足,他跌下馬來,把腳摔壞了,不能行走。他又饑又渴,眼看著支撐不住,無奈何殺了馬,用生馬肉來充饑。天又陰晴不定,總是下雨,他躲在一塊山岩下,奄奄一息。正巧一個采藥的山民發現了他,他講明了自己的身份,那山民給了他一些吃喝,馬上下山去報告,驚動了蜀地的官府,馬上派人把這魏國的征蜀將軍抬下山去,送去了成都。

劉備已死,後主劉禪在位,聽說夏侯霸來投,張皇後首先痛哭起來。原來這張皇後不是別人,卻是夏侯霸的外甥女。建安五年春,夏侯霸時在家鄉的小妹方十五歲,到山中去挖野菜,被當流寇的張飛碰見,不由分說,掠在馬上給帶走了。張飛見她是良家女,遂娶為妻,生下女兒,做了劉禪的皇後。劉禪忙宣夏侯霸進見。張皇後見了從未謀麵的舅舅,又悲又喜。劉禪指著自己的兒子說:“這是夏侯氏之甥啊!”又對夏侯霸說:“當年你父親遇害,不是我先人親手殺的,而是死於營伍之間。如今都是親戚,萬不可再懷舊怨,以傷和氣。”夏侯霸窮途末路,哪裏還肯提當年的事,不過唯唯應諾而已。當時,張飛已死,但寡妻尚在,夏侯霸想見見失散多年的妹妹,劉禪遂安排張皇後回家省親。張皇後和舅舅到了張飛的府第,聞訊而出的張妻早已哭得淚人一般,見了夏侯霸,撲進懷裏,隻顧哭個不住。夏侯霸也唏噓落淚,見小妹十五失蹤,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已成老嫗,發已斑白,不由得悲感萬端。小妹說,當年父親死於軍中,屍體被蜀軍運回成都,她請求安葬父親,得蒙先帝的允諾。父親久在軍陣,也已老了,身體多處被創,肩頭和前胸都結著血痂,誰想離別多年,見到的卻是父親的屍身,連句話也不得說了呢,當時她就哭昏過去了。兄妹二人哭了一回,皇後與母親張夫人又帶著夏侯霸去了夏侯淵的墓地,設酒祭奠。夏侯霸跪在父親墓前,祝道:“父親,家國之仇未報,兒已身投敵國,兒乃不忠不孝之人!隻是家已非從前之家,國已非從前之國,滄桑變化,人事代謝,恩仇消泯,何可盡言!兒苟活天地間,隻以一串紙箔、一樽薄酒奉於父親墓前。父親地下有知,罪我怪我,我亦無言!”說罷泣下。張夫人在旁道:“哥哥也莫哭了,家國的話在我看來全是虛妄,你殺我奪的究竟為了什麼?盡忠為國的話說它又有什麼趣?隻望留在洛陽的嫂子和孩子們能活下來也就是福分了。”夏侯霸給父親磕了頭,起身燒了紙箔,把酒遍灑墓前,說:“我不但對不起死去的人,活著的人也對不起。我把他們扔在洛陽,一個人跑出來,死活也管不得了。想想我真是罪孽深重!”

自此夏侯霸留在蜀地,不表。

夏侯玄回到洛陽,朝廷任命他為大鴻臚,品級不低,卻是個管朝廷禮儀的閑官,夏侯玄隻悶在家裏不出門。年底,又遷為太常,這是管皇家祭祀的官,除了春秋兩季的祭祀之典,平時無事。這年春天,夏侯玄在他堂皇的府邸舉辦了一次盛大的宴會,凡是私交甚深的洛陽豪門子弟無不應邀赴會,就連新任大將軍司馬師的弟弟司馬昭也在被邀之列。

夏侯玄的府第是從父親那裏傳下來的,高大、寬敞,屋宇華麗,仆從眾多,有一個占地數畝的大花園。他的父親夏侯尚當年是魏文帝曹丕的至交和寵臣,夏侯家洛陽的府第是曹丕親自下令督造的,其宏麗壯偉,一時無二。皇家的賞賜充牣其間,珍寶奇玩無數。據說夏侯府第所蓄美色之多,在京都堪稱第一,但是,沒有誰能夠見得到這些絕世的美人。無論多麼尊貴顯赫的客人,到夏侯府上去的時候,夏侯玄總是一襲素白的袍服,腰係一條綠玉帶,在一間纖塵不染的茶閣裏接待他們。侍立在他身邊的也總是幾個眉目清秀的俊俏男侍,負責照料客人的也是這些人。和他同等身份的貴公子們大覺詫異,他們和他調笑,纏著他要求見一見夏侯府上蓄養的美女們。夏侯玄正色道:“天下或有美色,但我無緣得識其麵。”客人們大為掃興,怏怏而退。不久,公卿貴人中就風傳說夏侯玄有男風之好。當時,男風之好也是性事上的一種時髦,許多貴公子有此嗜好。因此,有人就認為風流蘊藉的夏侯玄應是最好的夥伴,打起了他的主意。其中,貴公子鍾會最為上心。他多次去夏侯府上走動,並且邀他赴宴行獵,投壺對弈,親解玉帶相贈。但夏侯玄知道他的心思後,慢慢地疏遠了他,鍾會為此銜恨在心。

在這個春風沉醉的傍晚,公卿豪客們把盞尋歡,直鬧到星月交輝,庭燎高燃。夏侯玄命歌舞佐宴。少時,隻聽絲竹並奏,笙歌悠揚,十二名妙齡女子翩躚舞上,隻見柳腰款擺,玉臂輕舒,輕綃曳地,亂花迷眼,座中客人登時傻了眼,疑為夢中。歌舞罷,十二名女子列成一排,明眸皓齒,粉麵含春,秋波頻動,勾魂奪魄。客人們雖然都是顯貴權要,但見此等嬌容美色,個個貌若天仙,不覺目迷神移,魄動魂飛。夏侯玄道:“人言敝府深藏美色,此十二女子是也!今欲將諸女子托於諸君。”說罷,近侍一一唱名,令女子近前,逐個立於座客之側,座客十二,每人一名。夏侯玄道:“美人如花,花開有時。人生在世,無論功業還是風情,無不雲煙過眼,不過是春夢一場!至若床幃間事,種種醜態穢行,動如猿,聲如梟,謔浪張狂,蛇纏藤繞,沉迷其中,忘生忘死也!轉瞬間,雲出岫岩,風過林莽,如痹如萎,如泥如水,形消神散,歸於寂寂,方覺美人乃路上的風景,人生不過是一次無去處的出行也!美人是偶遇的風景,官職、財富、寵遇、功名,甚或窮困富貴、順逆禍福又何嚐不是風景邪?既明於此,願將美人移贈諸君。尚有一曲,也同時奉贈。”說罷,親自擊節,揚聲起唱,眾美女手擊紅牙板,開口唱道——

旖旎能幾時?流連日遲遲。颯颯秋風裏,殘荷豈無知!

有知亦有意,君子非木石。風動水泠泠,雨過地皮濕。

高台起悲風,華屋生荊棘。起坐彈鳴琴,長空雁嘹唳。

雁鳴猶在耳,四野空寂寂。花開枝上俏,辭枝曳為泥!

這是夏侯玄親自作詞的歌。一曲終了,眾人寂然無聲,木塑泥胎般傻怔著。

良久,有人裂帛般叫了一聲好,把大家嚇了一跳。隨即,大家也就跟著附和了一聲。可是,對於侍立身邊的美女,大家終有些不知所措。美女在側,環佩叮當,雲鬢仿佛,香氣襲人,因是主人所賜,即使心癢難熬,眼下也終不可動手動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