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很古老的寺院,甚至可以說得上破敗,庵裏飄揚著厚厚泥土的粉塵味。印象中尼姑應該慈祥和藹、與世隔絕,卻不想這裏也難逃世俗的魔爪,姑子們的臉上洋溢著悲哀、落漠、無情、不屑。雙梔倒似乎淡定許多,人生都已經跌落穀底了,又能差到哪去呢?大不了,下地獄唄!
院裏有個很小的小水塘,但由於經久失修而呈現出一種墮落的幽黑色,就這樣烏黑著浸染了所有光亮,那些漂浮著的腐臭水草、碧綠的浮萍,無不以最毒辣的方式抨擊著雙梔柔軟的尊嚴,可就算再讓人生厭的水塘,也擁有像清水池般詩意的水文、愜意的波瀾。
雖算不得脫離塵埃,但這裏也算得上安逸。
從這裏所得到的任何視覺、聽覺、嗅覺、感覺都根深蒂固地鐫刻在雙梔心口,變成無數幽灰色的悶人霧氣盤旋在頭頂,無限叫囂,不盡咆哮!
跟著父親踢踢踏踏走到正殿,那些陳放在大堂裏的鬼神塑像著實嚇得雙梔一個機靈。褪色了的破舊旗幟、落滿灰塵的香台、正正方方的碩大地磚。雙梔突然覺得它們都在看著自己,都在譏笑自己無望的生活。
一位看似平和的老尼姑推門進來,一身灰青的素衣,直筒一樣的衣著風格,雙梔真的很好奇在這位比丘尼的尼姑帽下是否果真是一頭光潔如瑕。正這樣想著,沒想到老尼姑第一眼見到小雙梔就是一怔,緊接著就跟父輩們竊竊私語起來,在一個輕微的眼神示意之後,長輩們都稍有驚訝地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掃了一眼雙梔,繼而全數離去。偌大的殿堂此時隻剩下老比丘尼和雙梔,這樣的情景竟顯得有些陰鬱。
“阿彌陀佛,一切,皆為虛幻也。”老比丘尼雖說舉止謙恭,但再怎麼也遮不住滿口的黃牙。
“這……”雙梔年僅十四,自然不明白佛家虛空的真諦,眼底升騰起一團迷霧。
老尼姑似乎知道她的不解,“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但隨即話鋒一轉,“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佛曰: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
老比丘尼伸出粗糙的雙手摸向雙梔頭頂,“孩子,要做到緣覺、聲聞還需要些時日。”
雙梔欲急問,老比丘尼慢條斯理地打斷,“此乃天機,不可泄露。”
破門而入的家族長者堵住了老比丘尼的去路,非要追問到底,而老比丘尼則是推搡不過,隻得說:“佛門乃清靜之地,各位施主還請速速離去罷!”
此時庭院裏齊齊地跪著幾個小比丘尼,她們大抵是在受具足戒,一種入庵之前的必備儀式,看她們年紀輕輕的樣子,應該都不足二十歲。有幾個外表清秀的小比丘尼偷偷轉頭瞅他們,卻又被戒師製止,戒板生脆爽快地敲在小比丘尼頭上,引得一陣輕笑。雙梔想,若真要在此碧玉之年逃離世俗苦海倒也是上佳選擇。
大家隻得帶著雙梔悻悻離開,一路顛簸伴隨著急促且無休的質問聲,而雙梔卻一直出神地望著窗外,灰藍泛著死魚肚白般的空曠天空。她迫切地想要參透那些莫名其妙的佛語。
老尼姑是第一個看透雙梔人生的人。她驚歎於雙梔坎坷、偉大的一段傳奇,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對雙梔說出那些話。
“雙梔,告訴爸爸,那老尼姑到底跟你說些什麼了!?”
“看她魂不守舍的,一定是什麼不好的話!”
“這可怎麼辦啊!攤上這樣一個妖孽!”
“要我說,不如這樣吧……”
那樣神采奕奕的誇張表情,其實,他們才是被妖獸吞沒良心的人。
經過一整天的奔波,終於有些疲憊地回家。家裏廚房門外在黃昏時總有幾束餘光調皮地竄進來,我們都太忙了,整天注目在那些自以為重要的事情上,卻忽視了家中永恒存在的一線美景。那些隨意的光線正愜意地笑看我們無奈的人生。時光變遷,人性逆轉,隻有早已看破紅塵的這些餘陽光輝才算得上真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二桂剛進家門就開亮了燈,突兀的亮光瞬間照進了雙梔整個眼底,整個世界都變成了虛無的亮白色,有點像寂寥又歡愉的極樂世界,耀眼的燈光頃刻就消滅了打在牆麵上那將逝的夕陽。是否所有經過人類雕飾的物件都會將自然美磨幹洗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