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哥哥閑聊時說過,大漠的風和江南的楊柳風是不一樣的,大漠的風像刀槍劍戟,呼嘯著夾著砂礫襲來,身手再好也是躲不開的。娘當時把我摟在懷裏,點著我的小鼻子,笑吟吟地說:“還好我們良辰是個小女子,不用去邊關,不然這風還不得把一個俏公子變成你哥哥這樣的莽漢了。”哥哥和父親都笑了起來。
我也懵懵懂懂的隨著他們笑。邊關對隻知執扇撲流螢的我來說是個遙遠的詞。江南齊家是亂世中延續了幾百年的將門世家,與江北封家並稱“大周銅壁”。更何況爹爹是鎮北侯,輔佐幼帝高煜處理軍務大事,哥哥是周朝最年輕的驃騎將軍,在朝中風頭無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齊家怎會舍得嫡女怎會到邊關受苦。
可是我們卻忘記了高處不勝寒,功高蓋主從來都是君臣大忌。登基的小皇帝高煜終有長大的一天,成了血氣方剛霸氣不可一世的帝王,怎能容忍臣子收到人民的愛戴和尊重超過自己。更何況爹爹性子耿直,和皇帝多有不睦。終於在大周宸宣十年,一紙聖旨一下,昔日的忠臣良將竟變成謀逆的階下囚。齊家一百三十多人鋃鐺入獄,立刻從江南押解入京。
獄中的生活不堪忍受,餿了的稀粥,衣不蔽體,不到一個月,妹妹和弟弟便去了。不見天日的地牢中黑暗的看不見生路。娘忍著悲痛,安慰痛哭的我,爹爹和哥哥一定會想辦法救我們出去的。
抱著這樣的希望,我們就這樣渾渾噩噩的活著,娘的美麗一點點消逝,瘦骨嶙峋,麵容枯黃,不複見當年明豔。她日日祈禱,隻希望齊家可以度過這次難關,能平安保住性命就好。
可是等了半年,卻等到最不好的消息:爹爹被剝奪官職打入大牢,秋後問斬。哥哥在邊疆拒不受捕,甚至擁兵嘩變,被就地正法,屍骨都不得入京。齊家餘者,男子被流放,女子被貶為官奴。
娘聽見這個消息後,便給了我一隻木簪。普通破舊,甚至不如市井常見的貨色。我好奇的望著娘,娘沉默不語,低頭輕輕一旋簪頭,便滾出一個血紅的藥丸。“這是鶴頂紅,”娘平靜地說,好像這隻是普通的人參養榮丸一樣:“一共有三顆。”
我好想明白了什麼,想抓住娘的手。娘卻已經將藥丸放進了嘴裏。我哭著拍著娘的後背“娘,娘,快吐出來。”娘搖了搖頭,握著我的手,把木簪放進了我滿是泥垢的手裏。
我扭開,像娘那樣倒出來一顆藥丸,娘卻掙紮著把它一把打掉。
“娘去陪你爹爹和哥哥,齊家隻有你一個骨肉,活下去。”娘氣喘噓噓地說。
我抽泣著說“爹,娘和哥哥都不在了,良辰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娘目光已經渙散了:“活下去,活下去……”最終喃喃低不可聞的聲音停止,娘離我而去了。我隻覺得渾身無力,癱坐在地上。這時滾落在雜草上的藥丸吸引了我的目光。
“活著這麼累,不如一家在地下團聚。”我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不,不可以!我用簪子狠狠的紮了自己的胳膊一下。鮮紅的鮮血順著手臂流了下來,疼痛讓我瞬間清醒。一定要活下去,今日的傷痛和折辱,滅門之仇,他日我定要千百倍還給高煜。
我抬手輕輕闔上了娘的雙眼,堅定地說:“娘,良辰一定好好活下去。”慢慢地用破舊的衣角蘸著少得可憐的清水給娘擦拭麵容,提燈巡視的老嫗看見了我和娘,開了門進來,俯下身來低聲問:“夫人……?”
我木然的點了點頭,老嫗彎下腰摸摸我的頭。“可憐的孩子”她歎了口氣:“大家都知道侯爺和夫人是好人。”我再也忍不住,伏在雜草堆上啕號大哭。
老嫗低頭說:“姑娘要是信得過我,把夫人交給我,老婆子雖是貧困,可也有積攢的棺材本。老婆子會想辦法把夫人葬了的。”
我聽了老嫗的話,直身長跪:“婆婆今日大恩,良辰無以為報。來日…”卻想到自己已是奴籍的賤婢,便改了口:“良辰下輩子願做牛做馬服侍婆婆。”
老嫗扶起了我,低聲說到:“我們貧苦人家,死了便葬到城北義莊後麵的山頭上。姑娘日後若想祭拜母親,也有個地方可尋。”說完便出去,向著外麵喊了一句。便有兩個男子把娘抬走。我握緊了雙手。久不修剪的長指甲深深紮進了肉裏。
我卻隻覺得心裏撕心裂肺的疼,耳邊一直回響著母親的話。
活下去,齊良辰一定要活下去。
十月,江南必定是丹桂飄香。可是京城已經寒冷。沒有蔽體的棉衣,沒有禦寒的炭火。我和齊家其他家眷被塞進了幾輛破舊的四處透風的木頭囚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