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瞑止的趙尚誌
中華兒女
作者:王躍斌
一、小小的滿洲國,
大大的趙尚誌
——偽滿洲國民謠
趙尚誌二十五歲那年,還沒有娶上媳婦。這可急壞了趙尚誌的父母,都火燒眉毛似的替他找對象,求東鄰,告西舍,上道裏,跑道外,忙得像走馬燈。結果卻仍然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因為什麼呢?因為趙尚誌的父母著急,趙尚誌不著急,介紹的幾個女子都被他拒絕了。趙尚誌的母親想不開,便絮叨說,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中,整個浪兒哈爾濱就不夠你挑了,再挑都挑成小老頭了。趙尚誌的父親並不責備趙尚誌,隻是搖頭歎息,唯有歎息而已。這個讀書人從一次次失敗中悟出,趙尚誌不肯找對象,不是因為挑花了眼,而是因為他正從事著反滿抗日活動,怕一旦被捕或者犧牲,坑害了人家女方。事實上,趙尚誌比他想得還要嚴酷,他已暗暗立下誓言,不把日本侵略者趕出東北,他決不找媳婦。而且,他那時已準備走出哈爾濱,去找孫朝陽的抗日義勇軍了。
這是1933年2月底的事兒。
投奔孫朝陽要有介紹人。天公作美,趙尚誌在珠河大街上碰到了王德全。王德全曾是巴彥遊擊隊的戰士。巴彥遊擊隊失敗後,他輾轉到了孫朝陽的義勇軍,做了孫朝陽的貼身馬弁。王德全碰到趙尚誌時滿臉花開,他兩手抱過趙尚誌的肩膀就喊,哎呀,我的天啊,咋讓我在這疙瘩碰到你了呢?趙尚誌曖昧一笑,輕著聲音說,我想參加孫興周(孫朝陽原名孫興周,拉起隊伍後報號朝陽,他也跟著叫了孫朝陽)的朝陽隊,你給我當個介紹人,怎麼樣?王德全鬆開抱住趙尚誌的手,愣眉愣眼地看著趙尚誌說,李參謀長(1932年6月,趙尚誌以滿洲省委軍委書記的身份,前往巴彥遊擊隊任參謀長,化名李育才)是想滑(收編)朝陽隊?趙尚誌說,其他的你就別管了吧,你隻管介紹給孫興周就大功告成。王德全痛快地說,嗯哪,到啥時候我都是參謀長的人,參謀長讓我幹啥我幹啥。趙尚誌滿意地點點頭,看看身後,回過頭時壓低聲音說,今後別再叫我參謀長了,這是最後一次。
孫朝陽見趙尚誌身材短小,其貌不揚,左眼下還有塊銅錢大的傷疤,又兩手抱空拳,什麼禮物也沒帶,便耷拉下眼皮,撇撇嘴說,就你這個模樣,個頭沒有馬槍高,還想打小日本?走吧,走吧,從哪來的還回到哪疙瘩去吧。趙尚誌挺挺胸膛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別看我個子矮,可行軍打仗決不抱下窪地。趙尚誌聲音豁亮,音質純正,很是中聽。孫朝陽咕嘟咕嘟地吸了一口水煙,緩緩挑開眼皮,朝地上吐一口黃痰,瞥著趙尚誌說,行軍打仗這碗飯不是誰想吃都能吃的。我說的是好話,你還是找別的地界混口飯去吧。趙尚誌鏗鏘地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抗日救國是大家的事,人越多越好,你既然想打小鬼子,就沒有理由不收留我。孫朝陽手端水煙袋,欲吸不吸,一臉詫然地道,說話呱呱的,尿炕嘩嘩的。看你小子其貌不揚,嘴茬子功夫倒尿興。好啦,好啦,既然你一心巴火想跟我,那就去喂馬吧。孫朝陽是想用放馬的活兒逼走趙尚誌,趙尚誌卻心滿意足地說,寧給好漢牽馬縋鐙,不給賴漢當祖宗。隻要是打小日本,我幹啥都中。
趙尚誌剛進孫朝陽義勇軍不久,孫朝陽的隊伍就被日偽軍包圍了。眼見得包圍圈越來越窄,孫朝陽的臉越來越長,整日唉聲歎氣,愁眉不展——他想打,寡不敵眾;想跑,跑不出去;想投降,又不甘心。
這天,孫朝陽正跟幾個人商量辦法,王德全進屋報告,說是趙尚誌要求參加會議。副隊長容易便撇撇嘴說,就他那個小瓶塞兒樣,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還是讓他看兒馬子撅尾巴屙糞蛋吧。容易既然是朝陽隊的副隊長、孫朝陽的表兄,說起話來也就牛B哄哄。孫朝陽卻製止了容易。整天亂嗆嗆,也嗆嗆不出眉高眼低,正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對手下四梁八柱已不抱希望,倒想聽聽趙尚誌的意見。
趙尚誌進屋,沒容孫朝陽讓坐,人就大模大樣地坐上了孫朝陽麵前的木墩子。趙尚誌的行為惹來噓聲一片。趙尚誌卻佯裝不知,兩眼鎖定孫朝陽,等待孫朝陽問話。孫朝陽皺起眉頭,冷麵冷語地說,你在這個節骨兒眼上來見我,是有什麼好招兒要告訴我麼?趙尚誌挺直腰板,一字一板地說,目前日偽軍步步緊逼,我們步步退縮,司令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我們會無路可退。孫朝陽臉上陰轉多雲,眯縫著眼睛說,依你的意見呢?趙尚誌朗朗而言,依我的意見,莫如圍魏救趙。孫朝陽眨巴眨巴眼睛,驅散臉上的殘雲,將水煙袋蹾在木案上,再朝趙尚誌移動移動身體,問,說說,啥叫圍魏救趙?趙尚誌滔滔不絕地說,現在日偽軍來攻打我們,賓縣城裏一定空虛。如果我們趁機分兵去攻打賓縣縣城,不但可以獲得一些戰利品,而且還可以引誘圍我之敵回頭救賓縣。如此,我們被包圍的局麵不戰而解。孫朝陽臉上頓時陽光明媚。他再朝前探探身體,說,來,來,到我跟前來,看你小子已是胸有成竹,再細掰扯掰扯,打賓縣怎麼打?趙尚誌站起身,欻欻幾步走到厚木案前,抬手將案上的一盒老巴奪牌香煙推向中間,又嘩啦一聲,將半盒火柴傾倒在桌麵上,便一邊用火柴杆擺著陣勢,一邊講解行軍路線,兵力部署,攻城方略,講得風起雲生,滴水不漏。孫朝陽先是目瞪口呆,而後吧咂吧咂嘴,說,讓你去打賓縣,咋樣?趙尚誌說,讓我帶兵,我敢。但有一條,你要讓我帶兵,就得我說了算,讓我當總指揮。這當然是暫時的,等打過了仗,我還是放我的馬,當我的馬倌。孫朝陽又蹙起眉頭,說,要是打敗了呢?我不想打敗仗,那樣損失太大,但萬一打敗了,我願軍法從事。孫朝陽猛一拍桌子,嚇得煙盒蹦了兩個高兒,散亂的火柴杆紛紛四外逃散,說,好,好,就這麼著。說吧,你都要什麼?趙尚誌淡淡一笑,說,我別的不要,就要一匹馬,一杆槍。好,你小子尿性,就把我的大紅馬和駁殼槍給你,打贏了我讓你當參謀長,打輸了我要你腦瓜殼子。孫朝陽大聲喊過,又眯起眼睛審視著趙尚誌說,可我想知道,你憑啥對我這麼忠心?趙尚誌曖昧一笑,說,你是朝陽人,我也是朝陽人,咱們倆是老鄉啊。孫朝陽咧開大嘴笑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操,你咋不早放屁呢?
神兵天降。趙尚誌帶領幾十人突然出現在賓縣城外時,賓縣城裏一片慌亂。偽縣長想打,兵力不足;不打,又不好向日本人交代。正當他焦頭爛額之際,趙尚誌已騎著大紅馬衝到了城門前。他左手勒住嘶鳴吼叫的大紅馬,右手橫起小馬鞭,遙指城頭高喊,趕快告訴你們縣長去,就說朝陽隊的李育才讓他把大門打開。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我保證進城後一個不殺,一個不抓;倘若不讓我們進城,那就是漢奸,等我們攻進城後,把你們一個個都按賣國賊定罪。
偽縣長聽了報告,詭譎一笑,便讓人打開城西門。按照山林規矩,土匪最忌諱走西門,認為走西門不吉利,是死門。偽縣長這樣做,是想一舉兩得:既可以滿足趙尚誌的要求,又避免了趙尚誌進城。可沒想到趙尚誌既非胡子,也就不信那份邪,偏偏帶領隊伍進了城,找到了偽縣長。這讓偽縣長膽戰心驚,臉上一陣子紅,一陣子白,兩隻小眼睛像老鼠見貓,圍著趙尚誌滴溜溜轉。更讓偽縣長驚恐的是,趙尚誌撫慰他幾句之後,又讓他派人給日本人送信。偽縣長頓時額頭大汗淋漓,哆哆嗦嗦地說,這個……不……敢……趙尚誌微微一笑,說,讓你派你就派。
日本人聽說賓縣縣城被破,果然連夜回兵增援縣城。孫朝陽的圍不戰自解,樂得個孫朝陽拍著趙尚誌的肩膀說,還是咱們朝陽人傑地靈,出他媽的人才。隨後,他將手下召集到一起,當眾宣布趙尚誌為參謀長。副隊長容易不滿意孫朝陽的任命,他用不屑的口吻說,李育才個頭太小,不掛架,讓他當參謀長,有損咱朝陽隊的麵子。孫朝陽一揮手說,得了,得了,你給我找地方眯一會兒吧。秤砣雖小,能壓千斤,我隻要他胸中韜略,管他個高個矮幹啥?
趙尚誌任朝陽隊參謀長不久,又有七個珠河縣(現在的尚誌市)人參加了朝陽隊。他們是共產黨珠河縣委派進來改造朝陽隊的,為首的人叫李啟東。李啟東被孫朝陽任命為秧子房掌櫃的(舊中國土匪興綁票,他們管關押肉票的地方叫秧子房,負責人就叫秧子房掌櫃的,屬四梁八柱之一)。
李啟東一人進隊後,行為規矩,不喝大酒,不抽大煙,平時說話謹小慎微,這引起了趙尚誌的注意。他猜測他們是共產黨派進來的。自打被滿洲省委錯誤地開除出黨籍後,趙尚誌總是覺得委屈,總想找省委負責人爭辯是非,為自己辯護,不依不饒,結果遭到負責人的厭煩,跟他玩起了躲貓貓。他一氣之下走出哈爾濱,參加了朝陽隊。但他的心還是跟黨貼在一起的,也總想找到黨組織。
這天,李啟東剛把傳單塞到一個戰士手裏,自己的手卻被人薅住了。他一回頭,就看到了趙尚誌,頓時頭皮一奓,氣喘得就有些粗重:你……幹啥……李參謀長?趙尚誌並不回答。他將李啟東拉出窩棚,躲在西房山下,壓低聲音問,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共產黨?李啟東眼睛審視著趙尚誌,不置可否。趙尚誌臉上騰騰火起,燒得像關雲長,又緊逼一句: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共產黨?李啟東事到臨頭,便也無所畏懼:是,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趙尚誌嘿嘿一笑,直截了當地說,你知不知道巴彥遊擊隊?李啟東疑惑地點點頭說,我的知道。你知不知道有個趙尚誌?李啟東上下打量打量趙尚誌,恍然大悟,立即眉開眼笑地說,啊,果然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啊,厲害!厲害!趙尚誌眼眶就有些濕潤,說,這麼說,你真是共產黨派進來的?李啟東說,我的是珠河縣委組織部長,是珠河縣委派進來的。趙尚誌緊緊拉住李啟東的手,上下搖動著說,我想托你辦件事情,行不行?李啟東說,什麼事情,你的說?李啟東是朝鮮族,漢語說得不太流利。趙尚誌說,我請你將我的情況向縣委做個彙報,並請縣委向省委彙報,就說我趙尚誌要找黨。李啟東說,你的要求我一定會滿足。但我是縣委委員,我代表縣委,希望你能積極配合我的工作,共同完成黨交給我們的工作,爭取早日的將朝陽隊掌握在我們手裏。趙尚誌說,讓我接受縣委的領導可以,但有一條,你們不能再執行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蘇維埃的那一套,像巴彥遊擊隊那樣,失敗了把責任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李啟東愣了愣,說,你的性格還是這樣?趙尚誌嘿嘿一笑,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嘛。李啟東也靦腆一笑,說,這個的,我要先向縣委請示,然後再回答你。但眼前,咱們一定要互相支持。趙尚誌說,請你放心,我趙尚誌人雖不在黨,但心還在黨。
很快,8月16日,珠河縣委將趙尚誌的情況彙報給了省委:孫朝陽的書記官(實際是參謀長),聽說他從前在巴彥遊擊隊時當過政委,那時有嚴重錯誤,因此被開除。他對某同誌講要找關係,(是)很勇敢的。8月30日,團珠河縣委也向省委請示:關於趙尚誌的問題,他現在在部隊裏麵。他非常歡迎我們,接受我們的主張。他在朝陽隊伍中很有威信。我們在上層中的工作須經過他(非同誌的關係)。可是,他對省委仍然表示不滿意,省委應指示我們對他應采取什麼態度。
這邊,趙尚誌正在積極尋找黨的組織;那邊,朝陽隊裏又發生了新的情況。
中秋節的前兩天,一個人來到了朝陽隊。來人西裝革履,大分頭抹得油光鋥亮,連落個蒼蠅都會滑跟頭。他說他受北平國民抗日後援會的委托,邀孫朝陽一起進京,跟張少帥共同商量救國大事。說過,他呈上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孫朝陽。信是用一塊方綢子寫的,上邊既有國民黨某大員的簽名,又蓋有公章,邀請孫朝陽到北平參加義勇軍首領會議,共商抗日大計,並領取軍餉。孫朝陽看罷來信,一臉躊躇滿誌,信手將綢子遞給趙尚誌,咧開大嘴說,參謀長看看,這可是天上掉下個大餡餅啊。說罷,又端起了水煙袋,咕咕咕地吸了起來,滿臉自在。趙尚誌先看看信的內容,再看看簽名蓋章,最後把綢布翻過來倒過來看看,覷著眼睛對孫朝陽說,一塊綢子不足為憑。這可能是日本人的奸計,我們不能上當。孫朝陽不以為然地說,他人是從關裏來的,又有簽名,又有公章,能有什麼詐?趙尚誌仍堅持說,上北平要經過哈爾濱,我擔心你會在那裏出危險。孫朝陽鬼迷心竅,執意要去,臨行前交代,在他離隊期間,由副隊長容易行使隊長的權力。
孫朝陽離開朝陽隊當天,趙尚誌同容易發生了爭執。按照趙尚誌的意見,他要把隊伍帶到西北方向石頭河子一帶,這樣進可以出擊日偽軍,退可以隱蔽自己隊伍。但容易不同意。他要躲避日偽軍的圍剿,把隊伍帶進西南方向的叢林裏貓冬。兩人各不相讓,吵得昏天暗地。最終在眾人的勸說下,同意第二天再商量。
就在當天晚上,孫朝陽又出乎意料地回來了。原來他走到半路,聽到遠方有大炮響,認為不吉利,便打道回府。容易便添油加醋,講了趙尚誌一番壞話。孫朝陽張嘴就罵,你的權力是我給的,誰他媽拉個巴子的敢不服從你,你就收拾誰,他趙尚誌也不例外。容易見孫朝陽為自己撐腰,便眉頭一皺,又說,趙尚誌總和李啟東那夥子人勾打連環,我看他們都有共產黨的嫌疑,說不定就是來滑咱們的。孫朝陽眯起眼睛說,那你說,咋辦?容易盯著孫朝陽的臉,試探著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們先把他們扣起來,咋樣?孫朝陽嘴角一扭:扣起來又怎麼辦?容易說,還能咋辦……
隔牆有耳。他們的密謀恰好被王德全聽到了。王德全便溜到趙尚誌的窩棚,將孫朝陽的密謀告訴了趙尚誌。趙尚誌火速通知李啟東等人,當晚就脫離了孫朝陽,帶著一挺捷克造輕機槍,五支漢陽造馬步槍,五支德國造手槍。
10月10日這天風和日麗,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邊的五花山七彩疊韻,赤橙黃綠青藍紫,煞是壯眼。就在這一天,珠河東北反日遊擊隊成立了。哈爾濱反日總會的代表、珠河中心縣委和農民自衛隊的代表,都參加了這次大會。趙尚誌帶領全體遊擊隊員鳴槍宣誓:我珠河東北反日遊擊隊全體戰士,為收複東北失地,爭取祖國自由,哪怕槍林彈雨,萬死不辭;赴湯蹈火,千辛不避;誓必武裝東北三千萬同胞,驅逐日寇海陸空軍滾出滿洲,為中華民族的獨立解放奮鬥到底。
珠河東北反日遊擊隊名頭雖大,其實成立時的隊員僅有十三人,除了趙尚誌從朝陽隊帶出來的七個人,珠河縣委又給他派過來六個。隊長趙尚誌,副隊長王德全,政治指導員李啟東。也就是從這時候起,趙尚誌不再隱姓埋名,而是堂堂正正地使用本來的姓名。
我以前在巴彥遊擊隊曾化名李育才,從今而後,我趙尚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看他小日本能把我怎麼著。趙尚誌這麼說。
東北反日遊擊隊是抗日的隊伍,但在遊擊隊成立之初,當地老百姓卻將它與山林隊混為一談。在他們眼裏,那些掌握武裝的,不是胡子就是兵。如此,保長便挨家挨戶齊錢,齊燒酒,齊魚肉,甚至齊大煙膏,送給趙尚誌,圖希的是過安生日子。趙尚誌淺淺一笑,說,我們不是胡子,是打日本鬼子的遊擊隊,我們的紀律要求我們不收老百姓的禮物,請你把這些東西收走,從誰家齊來的,再送回誰家去。保長眼睛滴溜溜轉,眼角擠出一絲笑說,趙司令要是嫌少,我回去再齊。趙尚誌哈哈大笑,說,我不是嫌少,我是不能收。保長張著的大嘴就半天合不上:自古以來兵匪一家,這天下哪有不收禮物的隊伍?他一時猶豫不決:到底是拿回去,還是不拿回去?趙尚誌理解保長的心思,便誠懇地說,現在已到冬季了,我們還都穿著夾鞋,如果你有心思,就幫我們買十雙靰鞡吧(靰鞡是黑龍江冬天穿的一種皮鞋,用生牛皮做成,又肥又寬,穿時在裏邊墊上靰鞡草,哪怕是光著腳板,數九隆冬也不會凍腳,而且不生腳病)。
第二天午後,保長笑眯眯地送來了十雙靰鞡。這樣既少花了錢,又溜須了趙尚誌,他心裏很是滋潤。不料,趙尚誌竟拿出了錢。保長立時瞠目結舌,鼻翼絲絲地沁出一層細汗。過了片刻,他才醒過神來,顫顫巍巍地說,我不敢收錢。趙尚誌說,你不敢收我的錢,我就不敢收你的鞋。這回保長徹底地信了。他直起腰板,索性得寸進尺:我說趙司令啊,這兩年可讓胡子把咱老百姓禍害慘了,貴軍能不能幫我們整治整治那幫斜岔子、小綹子呢?趙尚誌說,我們打小日本就是為了保護老百姓。但現在情況比較複雜,有的山林隊雖然是胡子,但也打日本鬼子。所以,我們要區別對待。對那些肯打小日本的胡子,我們要團結;而對那些不打小日本專門禍害老百姓的胡子,我們也要像打小日本一樣打他們,決不手軟。
趙尚誌說到做到,果然就接二連三處決了十幾個土匪,又攻破幾個偽警察所,鎮壓了幾個漢奸。一時間百姓拍手稱快,土匪漢奸聞風喪膽。一些土匪看遊擊隊真的打日本侵略者,也來投奔趙尚誌。
這天,趙尚誌接到了容易的一封信。他展開看過,立時皺了眉頭。李啟東詫異地問,有什麼的,壞消息?趙尚誌將信遞給李啟東說,你看看。李啟東接過信再看,原來是孫朝陽在去北平開會的途中,走到哈爾濱時讓日本人逮住槍斃了。容易在信中說:你趙尚誌在我隊拿槍出來,能真正抗日,現在名譽很好,我和你合綹子,將隊伍歸你帶,給我表弟報仇。李啟東看過信後,說,這是好事啊,老趙。趙尚誌瞥李啟東一眼,說,好什麼好?李啟東愣愣,問,什麼的不好?趙尚誌睜大眼睛說,你忘了他要害咱們了?我趙尚誌不滅他,他就算燒高香了,豈能收留他!說罷,他從李啟東手裏奪過那頁竹黃紙,唰唰唰地撕出幾聲尖叫,再隨手一揚,那些碎紙片便紛紛揚揚飄了起來,像一群蝴蝶。李啟東皺起眉頭,抿抿嘴唇說,省委現在的政策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結成最廣泛的統一戰線,共同打擊日本侵略者,你的這樣做,不應該。趙尚誌激動地說,你別拿省委來嚇唬我好不好?要說省委,我趙尚誌也當過軍委書記,也曾經是特派員。歸期末了咋樣,明明是他們執行左傾路線,偏偏批我趙尚誌是右傾路線,還開除我的黨籍。李啟東臉紅脖子粗地說,老趙啊,你這樣的態度不對啊。我比你的大十二歲,我以大哥的身份再勸你一句,不知你能不能聽進去?趙尚誌爽直地說,你說你的,我這個人喜歡直來直去,不喜歡繞彎子。李啟東說,那我的就照直說了。我覺得你這個人思想不對頭。過去,你的在巴彥遊擊隊,當時省委執行土地革命路線,讓你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蘇維埃政權,你不同意,說是東北跟關內不一樣,已經被日本人占了,情況特殊。現在的省委執行中央《一·二六指示信》精神,讓我們結成廣泛的統一戰線,你又把送上門的力量推出去了。這是毛病啊,老趙。趙尚誌拉拉下臉子說,別人行,容易不行。何況他這個人見東西朝前跑,見鬼子朝後跑,我信不著他。李啟東仍然勸趙尚誌說,總得有個改造過程啊。我說老趙,隻要我們的加強教育,我想他會變好的。趙尚誌輕蔑地說,是狗改不了吃屎。李啟東一攤兩手,睥著趙尚誌說,那好吧,你不允許容易跟我們打小鬼子,就讓他跟小鬼子打咱們吧。趙尚誌瞥李啟東一眼,問,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李啟東說,在目前的情況下,一切的山林武裝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跟我們打小鬼子,一條是跟著小鬼子打我們。再則說了,你現在不收留容易,讓別的義勇軍和山林隊聽說了,以後誰還敢投奔我們。趙尚誌翻翻眼睛,嘿嘿一笑,說,好吧,照你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