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中國思想和文化的輸出開始成為一個有關中國崛起的時髦話題。伴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迅速增強,西方把目光投向了中國的思想、文化和價值觀,而中國學者也越來越迫切地感覺到,中國有必要在硬實力與軟實力兩個方麵都同時走向世界,有人提出了中國要做文化和思想輸出大國的響亮口號。
中國的軟實力要走向世界,要讓別人相信和理解我們的理念,首先應當讓這些理念成為我們自己的行為規範和道德準則。
談到中國思想走出去,人們立即會想到孔子,想到儒教和佛教。孔子是偉大的,釋迦牟尼是偉大的,但所有這些偉大並不隻是通過書本上的理念展現出來的,而是通過我們的生活習慣,我們的生活準則,以及我們最基本的待人接物的方式展現出來的。
我們現在探討和試圖傳播輸出的傳統思想,有多少還在影響著我們的行為規範,有多少還是我們內心深處的道德標準呢?那麼多走出國門的中國人,有多少人真的把中國儒教或者佛教的傳統精神帶出去了呢?而那麼多來中國的外國人,從現代中國人的生活、學習與工作中,又能感受到多少可以體現出中國傳統精神和道德觀的行為呢?
這些年來,西方的思想與文化之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進入中國,並被中國年輕人廣泛接受,既是因為西方的這些東西具有一定的現代活力,更因為我們把自己的傳統都送進了博物館和圖書館。
中國的思想、文化要走出去,不能隻靠從幾千年幾百年的典籍裏去尋找。圖書館、博物館裏的“思想”、“文化”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可能是,要讓它們真正成為現代中國人所堅守和信奉的理念。
我們為日本、韓國的儒教的源頭在中國而感到驕傲,甚至有學者還認為這可以成為今後我們與東亞諸國交往的一個重要紐帶,可以因此而有更多的共同語言。殊不知,儒教在人家那裏早已是一種深入人心的社會規範,而在我們這裏卻是典籍或書籍中的東西。正是這種對傳統文化的差距,往往會使人家更難於理解我們。
筆者去韓國時,曾與一位50多歲的韓國記者交談。雖然他漢語說得不是很流利,但具有一定的古漢語閱讀和書寫水平,不僅能背誦很多古詩,談起《論語》也是頭頭是道。他告訴我,像他這個年齡的韓國人,大都有過學習古詩或儒教典籍的經曆。
上世紀70年代,每年放假他的父母都要送他回老家去上鄉校。如今他同樣也是每年都要送兒子回老家上鄉校。鄉校就是孔廟,孔廟的課程主要講授的是忠、孝、仁、愛等道德規範和各種行為準則。這樣的鄉校據說在韓國就從未間斷過。
相比之下,國學在中國早就成了“斷代產品”。上世紀60年代、70年代我們在幹什麼呢?我手頭上有一本那個時代出的小冊子——《論語選編批釋》,頗能說明些問題。對於“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一句,譯文如下:“奴隸主貴族講調和,但仍講究等級和階級的差別;奴隸們要取消剝削階級的特權,大家平等,進行著不調和的鬥爭。”
讀了這段譯文,很多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會笑掉大牙,但對於經曆過那個年代而又慨歎當今社會現實的人來說,可能一點兒也笑不起來。
國學如今又變得興盛起來了,各名牌大學還開了不少國學班,有些地方甚至要求孩子們穿上漢服去背《三字經》,但這當中到底有多少是在當作行為規範來學習,又有多少是商業炒作,沒有人能說得清。
讀經究竟是為了什麼?如果我們不能使之成為行為規範、道德準則,就是懂得了國學,把《三字經》《論語》背得個滾瓜爛熟,也不會形成多大的文化傳播效應。
一種思想要能夠走得遠,要能夠影響別人,首先你自己得相信,還要能融入你的血液中,滲透到你的骨子裏。連你自己都不明白、都不相信的東西,又怎麼能讓別人接受呢?
因此,中國目前麵臨的最主要的問題,恐怕還不是怎麼能夠讓這些傳統的中華文化精髓走出去,而是如何讓它們在中國自己的社會中,重新生根、開花、結果。
(選自《東方早報》)
小提點
傳統文化到今天有一個斷代,從19世紀國難日甚之後,在相當長的一個曆史時期裏,我們和自己的傳統文化有一個從關係緊張一直到恩斷義絕的過程,結果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的現代化是一個放棄自己的文化的現代化,也就是說,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不是中國文化現代化的過程,這兩者是分離的。結果,衣食足而知禮節,倉廩實而知榮辱,當我們重新感受到強烈的文化需求的時候,我們發現傳統文化已經不再活生生地融彙在我們的生活中了。我們麵對一種文化失憶——麵對自己的傳統文化,和一個外國人看一種文化沒多大區別。重新連接與傳統的血脈,比文化的輸出更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