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專欄/薄荷微光
作者:微酸嫋嫋
從外麵吃完飯回家,我看到外公獨自一人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想起媽媽說他已經糊塗了,就走過去問他:“你認識我是誰嗎?”
外公遲鈍地反應著,摸摸花白的寸頭,吞吞吐吐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說:“不認識了。”
我摸了摸他的手,幹燥粗糙,青筋暴起,很深的掌紋裏有洗不幹淨的黑色汙漬——那是一雙勞動了一輩子的手。
和那些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腳邊長大的小孩不同的是,我小時候由自己的爸爸媽媽帶大,長輩緣薄,外公在我心裏,始終是一個性格模糊的人。
外公個子瘦小,骨架纖細,據說是個孤兒,從小就給人放羊,和外婆就是在放羊的河堤旁相識的。後來結婚生子,分到幾畝土地,成為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田間地頭度過的。
有過一個記憶頗深的淩晨,大概隻有四五歲的我被暈暈乎乎地拎起來穿衣服洗臉,然後坐在小板凳上看外公和外婆把從地裏收來的蔬菜整理打包,放入籮筐裏。離天亮還有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已經走在去往城裏菜場的路上了。
披星戴月——後來學到這個成語時,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淩晨,滿天星鬥,路燈昏暗無神,氣溫很低,我走了一會兒身體開始發熱之後,皮膚就又麻又癢,那是毛細血管在快速擴張。
那時的外公,在我眼裏是一個傴僂的背影。
雖然是獨生子女,爸爸媽媽對我也很是寵愛,但年少時的我仍有一種“不被愛”的恐慌感,我不知它來自何處,但它確實長久地留存在我的靈魂裏,像某種圖騰。年少時的我一定要在自己家裏,睡在自己的床上才能覺得安心,在外過夜的次數寥寥可數。
有一天晚上,我破天荒的答應獨自在外公家留下來,因為有妹妹做伴。但玩了一會兒,我發現外公似乎更疼愛妹妹,又想起媽媽說外公和外婆“重男輕女”,妹妹是“孫女”,而我隻是“外孫女”,心情更加低落,不由得就想要回家。
磨磨蹭蹭到門口,外公還在和妹妹玩,我就轉身跑出了門,然後一個人憑著記憶獨自走回了家——就是那條淩晨去城裏賣菜時走過的路,還是滿天的星鬥,隻是那是華燈初上的時分,小小的我握著拳頭走得飛快。
那時的外公,在我心裏是一個不愛我的壞老頭。
大舅和小舅分了外公的田蓋房子,外公沒有地可以種了,他開始到村裏一座香火旺盛的廟裏打零工,主要職責是把燃燒了大半的蠟燭熄滅、裝堆,騰出空的位置給後來的上香者插香燭,閑暇時還負責打理周邊林木。
村裏很多人靠這座廟吃飯,但不幹活,陽光好的午後就聚在一起打牌,或者躲在哪個僻靜處打個盹,吃飯的時候才呼啦一下圍攏過來。我每次去,都隻有外公,和一些像外公一樣的老人在勤勉地工作。
外公總是說,不幹活能幹嗎呢?
他幹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已經忘記如何享樂了。像一隻始終上緊了發條滴答滴答行走的鍾表,一旦停下來就滿心恐慌,無所適從。
我寫字,塑造過很多人物,但我始終無法概括或者形容出外公的性格。我以為他是溫和的,但據說他暴怒時也會像某些有陋習的男人那樣打老婆;我以為他是沉默的,但是喝點小酒也會開開玩笑;我以為他是隨性的,可是有時候好像又會有自己執拗的怪脾氣……
我和他的交流那麼那麼少,我隻知道他一輩子都非常勤勞,勞動似乎就是他生命的主題。他糊塗了之後有時會七點就入睡,九點起來以為是淩晨,跑到以前工作過的廟裏,轉個圈又回來,還會扛著鋤頭去給別人家的樹木鋤草鬆土……
前日我陪媽媽去看他,冬日的煙囪吐著白色的炊煙,溫暖從明亮的樹梢吹散,外公笑眯眯地坐在門口,好像還認識我一樣。
我曾經有個夢想,想買一座小小的園林,裏麵有假山、流水,種滿了外公喜歡的樹木和花草,他一睜開眼睛就可以和他喜歡的草木在一起,做他喜歡的工作。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個夢想,而今它就真的隻能是夢想了,因為外公那麼快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