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奇爾德是小說《死亡競賽》(Death Match)、《烏托邦》(Utopia)的作者,他還與道格拉斯•普雷斯頓合作創作了《死者之書》(The Book of Dead)、《黑暗之輪》(The Wheel of Darkness)、《死亡之舞》(Dance of Death)等一係列膾炙人口的暢銷驚悚作品,目前居住在新澤西州莫裏斯頓。
Deep Storm by Lincoln Child
Copyright 2007 by Lincoln Child
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Doubleday, an imprint of The Knopf Doubleday Publishing Group,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through BardonChinese Media Agency
Chinese ( Simplified Characters) copyright 2009 by Yilin Press
著作權合同登記號圖字: 10-2009-410號
序幕
“風暴王”石油鑽井平台
格陵蘭島外海海麵上
凱文•林登古德確信,那得是某種類型的人,才能夠勝任石油鑽塔上的工作。那種有些鬱鬱不得誌的人。
他心情憂鬱地坐在鑽井控製中心他的控製台前。外麵,加固窗戶的那一邊,北大西洋正處於一場暴風雪籠罩下的黑白世界中。白沫飛舞,波浪翻卷,一派狂躁不安的景象。
不過話說回來,北大西洋似乎永遠是一副狂躁不安的樣子。“風暴王”石油鑽井平台那高聳在海麵之上超過1,000英尺的鑽塔對它來說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在浩瀚的大海當中,它看上去是那樣地微不足道,就像個兒童玩具似的隨時都有可能被風暴席卷而去。
“清管器狀態?”海上設施經理約翰•惠裏問。
林登古德低頭看了一眼控製台。“井下71英尺,上升位。”
“管道情況?”
“所有讀數都正常。一切看起來都很好。”
他又抬頭向黑咕隆咚、滴著水珠的窗戶望去。“風暴王”石油鑽井平台是莫裏油田中最北端的鑽塔,從這裏再往北40多英裏就是陸地,或者按這一帶人的稱呼把它叫做昂馬沙利克,那是格陵蘭島的一個小鎮。雖然在這樣的日子裏,很難相信在地球上的這個地方,除了海洋外還會有別的東西存在。
是的,能夠勝任在石油鑽塔上工作的,必定是一些鬱鬱不得誌的人(而且他們總是男人,不幸的是,曾經“上過鑽井平台”的女人,不是公司的公關人員就是提振士氣的官員,她們總是乘直升飛機來,在確信這兒的每一個人都很適應後就盡快離開了)。這裏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他個人的未盡事務,以及個性上的怪癖,要不就是神經質。因為,還有什麼法子能讓人在一個用鋼牙簽撐起、懸浮在凜冽海麵上的金屬盒子裏好好幹活呢?你也永遠無法知道巨大的風暴什麼時候降臨,又會把誰抓起並投入深淵。人人都會說到這來是因為薪水高,可在陸地上也有很多工作的報酬跟這差不了多少。不,事實是到這兒來的每一個人都想逃避什麼,或者——用更嚇人的說法——是想逃避到什麼裏麵去。
他的終端控製台上發出了一聲嘟嘟聲。“清管器已經清洗完了2號管。”
“明白,”惠裏說。
在林登古德旁邊的一台終端控製台上,弗雷德•希克斯把指關節掰得啪啪直響,然後握住他麵前控製台上的一根操縱杆。“調整清管器到井槽3位置。”
林登古德看了他一眼。當班生產經理希克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希克斯有一個第一代的iPod,除了貝多芬的32首鋼琴奏鳴曲,他那機子裏別的啥也沒裝。他總是不停地播放那些曲子,不論上班還是下班,一遍又一遍地放下去。他聽的時候嘴裏還哼哼著。那些曲子林登古德全都聽過,事實上他還全都記得——就像“風暴王”平台上的其他每一個人那樣——都是通過聽希克斯這麼哼唱記住的。
這種灌輸方法不大可能培養起人們對音樂的愛好。
“清管器已定位到井槽3,” 希克斯說。他調整了一下他的耳塞,繼續哼著華德斯坦奏鳴曲(注:也稱“C大調第21鋼琴奏鳴曲‘黎明’”(作品號53),它是貝多芬32首鋼琴奏鳴曲中的第21首。)。
“下降,”惠裏說。
“明白。”林登古德把臉轉回到他的終端控製台上。
這個鑽探控製中心隻有他們三個人。事實上,這天早晨整個巨大的鑽塔都像一個鬼城。所有的抽油泵都沒有工作;設備裝配工、鑽井工,還有起重機操作人員都在無所事事地休息,或是在員工餐廳裏看衛星電視,或是在打乒乓球、玩彈球遊戲。這是本月的最後一天,這意味著在用電磁清管器對井下的鑽管進行清洗期間,一切工作全都得停下來。
一共有10根鑽管。
10分鍾過去了,20分鍾又過去了。希克斯的哼唱改變了節奏,變成了一種急促的鼻音:很明顯,華德斯坦奏鳴曲已經結束,第29鋼琴奏鳴曲(注:貝多芬晚年的作品,曲調中充滿了哀傷。由它改編的交響曲有多種版本。)開始了。
看屏幕時林登古德做了一下心算。海麵到海底的距離超過10,000英尺,再往下到達油田有1,000多英尺。需要清洗的管道一共有11萬英尺長。作為一名生產工程師,操作清管器使它上上下下反複對管道進行清洗是他的任務,而且是在鑽塔老板嚴密的注視下進行。
生活多麼美妙。
仿佛約定好了時間似的,惠裏又開腔了。“清管器狀態?”
“8,700英尺,下降位。”一旦清管器到達3號管道的底部——也就是鑽孔深入海床下麵的最深位置——清管器就會停下來,然後又開始慢慢向上爬升,於是緩慢而又單調的清洗檢查過程又開始了。
林登古德瞟了惠裏一眼。這位海上設施經理很明顯就與他的那套理論相吻合。這家夥在中學運動場上一定是挨夠了揍,因為他有著嚴重的權力情結。通常,做領導的都是低調的,放得開的。他們明白鑽井平台上的生活枯燥無味,因此總是想方設法讓大家輕鬆自在一點。可是惠裏卻是一位十足的布萊船長(注:英國海軍軍官,曾任皇家海軍艦艇“邦蒂號”的船長。1789年在一次駛向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的航行中,因粗暴對待水手,被嘩變的船員放逐到海上獨自漂流。)似的人物:對任何人的工作都從未有過滿意的時候,總是對一線工人和下級工程技術人員大吼大叫,一有機會就打小報告。他唯一缺少的就是一根輕便手杖,還有——
突然,希克斯的控製台上“嘟嘟嘟”地叫了起來。林登古德毫無興趣地袖手旁觀,希克斯把身體湊過來,查看起了屏幕上的讀數。
“清管器出問題了,”他一邊說,一邊扯下耳塞皺起了眉頭。“它不動了。”
“什麼?”惠裏走過來查看這台監視屏。“井下產生了高壓?”
“不。返回的數據全都是亂的,從沒見過這種情況。”
“重新複位,”惠裏說。
“明白。”
希克斯在控製台上做了一些調整。“它動了。又不行了。”
“又不行了?已經不行了?狗屎。” 惠裏猛地轉向林登古德。“給電磁體斷電,對係統做一下檢查。”
林登古德照著他的粗暴指令做了。還有7根管道沒有清洗,如果清管器出了故障,惠裏一定會大發脾氣……
林登古德忽然呆住了。不會這樣。這是不可能的。
他眼睛望著屏幕,伸手拉住了惠裏的袖子。“約翰。”
“什麼事?”
“你瞧這些傳感器。”
經理朝前跨了一步,向傳感器的讀數看去。“怎麼回事?我剛才沒跟你說過叫你把電磁體的電源關掉嗎?”
“我關了。電源是關著的。”
“什麼?”
“你自己看吧,” 林登古德說。他的嘴裏幹幹的,胃裏湧起一陣不舒服的感覺。
經理把臉朝控製台上湊攏過去。“那這些玩意是怎麼回事——”
他突然不出聲了。然後,他非常緩慢地直起身來,一張臉在冷陰極顯示屏藍幽幽的背景映襯下顯得蒼白無比。“哦,我的天哪……”
二十個月後
1
彼得•克蘭心想,它看起來像一隻鸛:一隻大型的白鸛,被纖細得十分滑稽的腿支撐著站在水裏。但當直升飛機向它飛近、它的輪廓被清晰地映在海平線上時,它跟白鸛的相似之處就漸漸消失了。那幾條腿變得越來越強健,最終成了鋼鐵與鋼筋混凝土鑄造的管狀的鋼塔。它中間的身體則變成了一個多層的上層建築,上麵布滿了火把煙囪和渦輪機,還有如彩飾一般橫七豎八的吊杆和大梁。
駕駛員對著逼近的平台,舉起了兩根手指。克蘭點點頭表示明白。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萬裏無雲的白天,克蘭眯著眼睛,從各個角度打量著這座輝煌的海上建築。他感到很疲勞,而且旅途勞頓已使他有點暈頭轉向:先是乘商務航班從邁阿密飛到紐約,然後乘專用的灣流G150包機飛到雷克雅未克,現在又是直升飛機。但是這些疲勞感並沒有使他的好奇心變遲鈍,反而還增加了些。
如果說這是因為阿馬格門特德•謝爾公司對他的專長有興趣,倒也算不了什麼,他能理解。是他們急急忙忙要他停下手中的一切事務,趕到“風暴王”鑽井平台來的做法讓他感到十分驚訝;還有阿馬謝爾(注:阿馬謝爾(AmShale)是阿馬格門特德•
謝爾(Amalgamated Shale)的簡稱。)位於冰島的海外總部裏,又異乎尋常地擠滿了一群忙亂的工程師和技術員,而非通常的鑽探工和油井修建工這一事實。
還有別的一些事。直升飛機駕駛員不是阿馬謝爾公司的雇員,他穿著海軍製服,身上還佩帶著武器。
直升飛機迅速傾斜著機身、圍繞著鑽井平台尋找著陸點,克蘭此時第一次見識了石油鑽塔的雄偉。獨一無二的外層結構起碼有8層樓那麼高。上甲板上積木結構的建築看上去如迷宮一般使人眼花繚亂。到處都有身穿黃色安全服的工人在檢查管道接頭和各種泵設備,他們的身形跟周圍龐大的機器比起來,就像小矮人般相形見絀。遠處下方的海麵上,波浪激起泡沫不停地拍打著鑽塔的墩柱,那淹沒在海麵下的墩柱直達海底,足有幾千英尺長。
直升機慢慢地轉著彎,降落在著陸場上一個六邊形的綠色區域裏。克蘭回身去拿他的行李,注意到著陸場邊上站著個身材高挑、身穿防水夾克衫的女士,她是來接機的。他向駕駛員道了謝,拉開客艙門,下飛機走進寒冷的空氣中,在螺旋槳葉片呼呼的旋轉聲中本能地縮起了脖子。
那位女士在他走近時向他伸出手來。“克蘭醫生?”
克蘭與她握了握手。“我就是。”
“請走這邊。”她轉過身去,引著他離開停機坪,下了一段樓梯,然後沿著一個金屬天橋朝一個像是潛艇艙蓋模樣的關閉的艙門走去。一路上她都沒有自報名字。
一位身穿軍裝的水兵持槍站在那個艙門外麵。他向走近的他們點了點頭,然後打開艙門,放他們進去後又把門關上了。
門的那邊是一個寬敞而又明亮的走廊,走廊的兩邊有許多開著的門。這裏聽不到渦輪機震耳欲聾的嗡嗡聲,也沒有懸臂起重機發出的低沉的顫動聲。盡管還能聞到一點石油的味道,但也很淡很淡,感覺已經被盡力除得差不多了。
克蘭跟著那位女士,肩膀上挎著行李包,邊走邊好奇地掃視著走廊兩邊房間裏的情況。這再次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這裏既有布滿了白色書寫板和工作站的實驗室,也有計算機中心和通信機房等。沒想到在外麵上甲板的普通外表之下,還潛藏著這麼個活躍的場所。
克蘭決定冒險問幾個問題。“那些潛水員在高壓艙裏嗎?我現在可以見他們嗎?”
“請這邊走。”女士重複道。
他們轉過一個拐角,下了一段樓梯,走進另一個走廊,這個走廊比前麵那個更寬也更長,兩邊的房間也更大:有機器加工修理車間,還有克蘭認不出的高科技設備儲藏間。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盡管從整個外觀上看“風暴王”還是一個鑽井平台的樣子,但很明顯它已不再用於采油作業了。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有從冰島請來的血管專家或肺病專家到場嗎?”他又問。
女士沒有回答,克蘭隻好聳了聳肩。不過既然他已經等了那麼久——他也不在乎再多忍耐個幾分鍾。
走在前頭的女士在一扇關著的灰色金屬門旁停下。“拉西特先生正在等您,”她說。
拉西特?克蘭感到很驚訝。他並不認識這個人。那個給他打電話、把這個石油鑽塔上發生的情況簡要告訴給他的人名叫西蒙。他望著那扇門,門上有個塑料姓名牌,黑底白字清清楚楚地寫著:E.拉西特,對外聯絡官。
克蘭回頭望向那位身穿防水夾克衫的女士,可她已經轉身回到走廊裏去了。他把肩上的行李包換了個邊,然後敲了敲門。
“進來,”裏麵傳出一聲很幹脆的聲音。
E.拉西特是個瘦高個,有一頭濃密的金色短發。克蘭走進去時他站起身來,從辦公桌後麵走過來與他握手。他雖然沒穿軍裝,可從他的發型、敏捷而又利落的動作上看,他應該是位軍人。這是間小辦公室,看上去就像它的房客一樣簡樸高效。辦公桌上像是被有意收拾得幹幹淨淨,上麵隻有一隻密封得很好的馬尼拉信封和一台數碼錄音機。
“你可以把東西放在那裏,”拉西特指著一個角落說。“請坐吧。”
“謝謝。”克蘭在為客人提供的椅子上坐下。“我急於想知道這起緊急事件是怎麼回事。送我到這兒來的人沒有多談它的情況。”
“事實上,我也不會談。”拉西特臉上略微笑了笑,但笑容迅即不見了。“你後麵會知道的。我的工作是向你問幾個問題。”
克蘭領悟著他話中的含義。“問吧,”他停頓了一會兒後說。
拉西特按下了錄音機上的記錄鍵。“這段錄音記錄於6月2日。在場的人有我——愛德華•拉西特和克蘭醫生。地點是ERF支援補給站。”拉西特隔著桌子望著克蘭。“克蘭醫生,你這趟出差時間到底多長還無法確定,你知道嗎?”
“知道。”
“你明白你必須保證絕不泄露你在這兒了解到的任何情況,或者說你絕不向外透露你在這個研究站裏的所有活動嗎?”
“明白。”
“你也樂意簽署一份包含上述要求的誓詞?”
“是的。”
“克蘭醫生,你有過被逮捕的記錄嗎?”
“沒有。”
“你是生來就是美國公民,還是日後才歸化的?”
“我出生於紐約市。”
“你是否因某種身體狀況正在接受藥物治療?”
“沒有。”
“你有酗酒或濫用藥物的習慣嗎?”
克蘭驚訝地應聲答道,“除非你把周末偶爾的六罐裝啤酒狂飲也叫做‘酗酒’,那麼回答是‘沒有’。”
拉西特麵無笑容。“你有幽閉恐懼症嗎,克蘭醫生?”
“沒有。”
拉西特按了一下錄音機上的暫停鍵,然後拿起桌上的馬尼拉信封,用手指把它挑開,從中取出6頁紙,隔著桌子把它們遞了過來。“如果你願意的話,請讀一下,然後在上麵簽字,”他說完話,又從口袋裏取出一支鋼筆,把它放在了那幾張紙的旁邊。
克蘭拿起紙張開始閱讀。等他看完時,他的驚奇轉變成了某種懷疑。這裏有三份單獨的保密協議,一份針對國家安全法案的誓詞和也許可以將其稱之為一項強製遵守動議的文件。所有文件上都有美國政府的標記;每一頁都需要簽名;而且全都用威脅的口吻聲稱其中的任何條款如果被違反將導致可怕的後果。
克蘭把文件放在了桌上。他很不自在地感覺到拉西特正用目光凝視著他。這也太過分了。也許他應該客氣地對拉西特道聲謝謝,找個托辭回到佛羅裏達去。
可是怎麼著,他真的打算那麼做嗎?阿馬謝爾已經花了一大筆錢把他請到這裏。直升飛機也已經離開。此刻的他——用一句委婉的話來說——就夾在兩個研究項目的中間。此外,他也從來不是一個在挑戰麵前低頭的人:尤其是麵對這麼一樁神秘的事情。
可是,伊斯頓卻沒有笑。
阿舍仔細打量起他來。平時的伊斯頓可是個淘氣的家夥,很喜歡搞惡作劇和說一些下流的五行打油詩。可是今天,他卻皺著眉頭,一張年輕的臉上心事重重,而且看上去焦慮不安。
阿舍朝僅有的一把空椅子揮了揮手。“坐下,保羅,告訴我你心裏在想些什麼。”
伊斯頓盡管馬上就坐了下來,但卻沒有開口。取而代之的是,他用一隻手在另一條胳膊上輕輕地按摩起來。
“出了什麼事,孩子?”阿舍問。
“我不知道,”伊斯頓說,“也許吧。”
他仍然在按摩著胳膊。阿舍知道,有些人在植入射頻識別身份證芯片時,皮膚上會出現輕微的反應。
“是因為火山作用。”伊斯頓突然冒了一句。
“火山作用。”
“在沉沒遺址處,我對從海底玄武岩上取的幾個標本作了分析,想要弄清淹埋發生的確切時間。”
阿舍鼓勵地點點頭。
“您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伊斯頓像是變得有些慌亂,或是想要自我辯白。“因為這個地區的海底洋流太強勁了,海底的沉降簡直是混亂不堪。”
“這是封給它的技術術語?”阿舍盡量讓語氣顯得輕鬆一些。
伊斯頓沒有領會。“沒有層理,沒有層化。岩芯樣品實質上毫無價值。不管你用兩種直觀檢驗方法中的哪一種,都無法測定出它的確切年代。也不存在陸地上所見到的那種風化與侵蝕。所以我隻好設法把玄武岩的構造跟我們地質數據庫中已知的標本進行橫向比較,可還是找不出任何明顯的匹配。於是我隻好用測量玄武岩中放射性同位素衰變的方法來測定其年代。”
“說下去,”阿舍說。
“好的。”伊斯頓看上去似乎更緊張了,“您知道我們在確定遺址掩埋發生的時間時,都是給出一個大致的估計值。就因為這……”他支吾起來,然後又接著說道,“我在這些實驗中也做了同樣的假設,但是卻沒檢查到地磁反轉。”
現在阿舍知道伊斯頓為什麼會如此慌亂了。這個年輕人犯了一個科學家絕對不應該犯的錯誤:他做出一個假設,結果卻跳過了一項基礎試驗。阿舍心裏輕鬆了一點。
是行使一下家長權威的時候了。“我很高興你告訴我這些,保羅。當我們認識到自己沒有按科學規律辦事時,總是會感到窘迫不安。而犯的錯誤越是低級,就越是顯得愚蠢。值得欣慰的是這裏不存在可能導致危險發生的至關重要的工作,所以我給你的勸告,嗯?你可以沮喪,但卻不能一蹶不振。”
伊斯頓臉上悶悶不樂的表情並沒有消失。“不,阿舍博士,您沒弄明白。您瞧,我就是在今天做的那個磁場測量試驗。可標本裏卻沒有地磁反轉。”
阿舍坐在椅子裏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然後他又慢慢地仰靠在椅背上,試圖克製住自己一臉的驚愕。“你說什麼?”
“那些標本。沒有地磁反轉的跡象。”
“你能肯定那些標本的取向是正確的嗎?”
“絕對肯定。”
“你也確信沒有出現偏差?你沒有使用一個報廢的標本?”
“我對我的所有標本都做了檢查。結果全都一樣。”
“但這是不可能的。地磁反轉是測定岩石標本年代的萬無一失的方法。”阿舍緩慢地呼出一口氣,“這很可能意味著埋葬事件發生的時間比我們想象的還要久遠。應該做兩次反轉測定,而不是一次。先北—南方向,然後再南—北方向。我相信你做的同位素檢驗能夠確認出它。”
“沒有,先生,”伊斯頓說。
阿舍嚴厲地看著他,“‘沒有’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對放射性同位素進行了檢查。幾乎沒有任何衰變的跡象。幾乎完全沒有。”
阿舍簡單地說了句,“不可能。”
“過去4個小時我都是在X射線攝影室裏度過的。我把那些試驗做了三次。這就是結果。”伊斯頓從他的白大褂口袋裏拿出一張DVD光盤,把它放在了阿舍的工作台上。
阿舍盯著那張光盤,但沒有去動它。“這樣看來我們的所有結論都是錯誤的。沉沒事件發生的年代比我們期待的要近得多。你得出一個新的年代了嗎,基於這些試驗?”
“暫時隻有一個很粗略的數字,先生。”
“多少?”
“大約600年前。”
阿舍非常緩慢地倚靠在了椅背上。“600年。”
狹小的辦公室裏再度陷入了寂靜。
“你提申請要一艘漫遊者(注:原指太空探險時使用的一種能在行星表麵行走的無人或有人駕駛的交通工具,如火星探測器“漫遊者1號”、月球車等。這裏指一種無人駕駛的小型深海科學考察潛艇。),”最終阿舍說道,“裝備一台電子定向地磁儀,在埋葬遺址上來回走幾遍。由你來負責好嗎?”
“行,阿舍博士。”
“很好。”
阿舍注視著年輕的地質學家站起身來,點點頭,然後向門口走去。
“哦,保羅?”他平靜地說了一聲。
年輕人轉過身來。
“請你立即去做這事。別告訴任何人。誰也別說。”
2
克蘭從他用一支塑膠筆在上麵潦草地記錄下一些內容的數字書寫板上抬起頭來。“就這些?隻是腿腳有些痛?”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點了點頭。盡管他身上蓋著被單,但還是能清楚地看出這個人個頭很高,體格健壯。他的氣色很好,目光也很清澈。
“按1到10的等級把疼痛劃分一下,你的疼痛有多厲害?”
病人思考了一會兒。“要看情況而定。我想在6左右,有時還要多一點。”
非發熱所致的肌肉疼痛。克蘭在書寫板上草草記下。這似乎不大可能——不,這是不可能的——這個人兩天前有一次輕微的中風。他很年輕,此外,檢查並沒有顯示他有發病的跡象。隻有最初身體不適的陳述:局部麻痹,口齒不清。
“謝謝你,”克蘭關上了金屬麵的書寫板。“若有別的問題我再來找你。”然後他就從病床邊離開了。
盡管名義上隻是個“診所”,但“深海風暴”研究站上卻有著一個中等規模醫院都可能羨慕、值得誇耀的醫療設備。除了有急診室,外科手術室,以及24間病房外,還有從拍X光片到心髒病檢查等的眾多的專科診斷室。有供醫務人員工作用的單獨的辦公室和病案討論室。克蘭在這裏也分配到了一間帶實驗室的設施齊備的小辦公室。
在畢曉普醫生談到的所有新近的病案中,隻有三例符合住院就醫的條件。克蘭已經會見了其中的兩位病人——一位42歲的男病人症狀是惡心加腹瀉,這位被診斷為中風的病人——可事實上,這兩個人的病情其實都不需要住院治療。無疑,畢曉普醫生隻是讓他們留院觀察。
克蘭轉過身,向就站在他身後的畢曉普點了點頭。
“不存在TIA的征兆,”他等他們進了過道裏以後說道。
“除了最初時的短暫發作。”
“是你親自見證這一點的,你說過?”
“是的。這個男人很明顯具有暫時腦缺血發作。”
克蘭猶豫起來。在他檢查那兩個病人時畢曉普很少說話,隻是敵意有所收斂。她不高興別人對她的診斷提出質疑。
“有許多症候群都會呈現類似的特征——”他盡可能有策略地說開了。
“我做實習醫師是在一家血管病康複醫院。我見過的病人比我在這治療的要多得多。我知道TIA是怎麼回事。”
克蘭歎了口氣。她的防備姿態開始讓他覺得很惱火。確實,沒人喜歡別人在中間插一杠子,他看上去就像是個幹涉他人事務的多管閑事的人。可問題是這兒的醫療小組僅做了一些表麵的檢查,把每個病案都看成了孤立的事件。他深信如果他們深入下去,把檢查的範圍擴大,病案中的一些共同點就會顯露出來。不管畢曉普對他說過什麼,他依然敢斷定潛水病是一個主要因素。
“你一直沒有回答我先前的問題,”克蘭說,“這裏有一個高壓艙,對吧?”
她點點頭。
“我想讓那位男病人到這個艙裏去。我們來看看加壓環境和純氧是否能緩解他的劇烈疼痛。”
“可是——”
“畢曉普醫生,阿舍告訴我這個研究站使用了某些保密的增壓技術,基本上未經過實際檢驗。很有可能這就是導致潛水病的原因。”
畢曉普沒有回答,而是皺起眉頭,把臉轉向了一邊。
克蘭變得不耐煩起來,“如果你不喜歡聽,盡可以找阿舍說去,”他幹脆地說,“他帶我下到這裏來就是要我提建議的。現在請把那位病人帶到高壓艙裏去吧。”他頓了頓以便她明白他的意思。“我們去看第三位病人好吧?”
他把最讓他感興趣的病例放在了最後:一位雙手和臉部均出現麻痹和無力症狀的婦女。他們走進她的病房時,她正醒著。圍在她身旁的一圈最現代化的監測設備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克蘭馬上感覺到了一種差異,他注意到她發黃的眼神中透著痛苦,她一臉愁容,身體消瘦而又僵硬。雖然還沒有開始診斷,他已經感覺到她的病情有可能很嚴重。
他打開書寫板,液晶顯示屏又煥發出了光彩,病人的病曆在屏幕上自動顯現出來。一定是捕捉到了她身上的射頻識別身份證芯片,克蘭心想。
他瀏覽了一下病曆概要:
姓名:菲利普斯,瑪麗•E
性別:女
年齡:36
症狀簡述:手和臉雙側無力/麻痹
克蘭從書寫板上抬起頭來,他注意到有一位海軍軍官溜進了房間。這個人既高又瘦,黯淡的兩眼罕有地——甚至奇怪地——靠攏在一塊,其中右眼看起來就像個外生的疣物。他的袖子上有代表軍階的橫杠,左領口上則惹人注目地綴著情報機關的金色勳章。他斜靠在門框上,兩手抄在身體兩側,既不向克蘭也未向畢曉普打招呼。
克蘭轉臉向著病人,不去理睬這個不速之客。“瑪麗•菲利普斯嗎?”他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就變成了跟病人打交道的中性聲調,這是他很久以前就學會的。
那位婦女點了點頭。
“我不會占用你很多時間,”他微笑道,“我們希望你能盡快好起來。”
她回報以微笑:她的嘴角肌肉抽搐了一下,然後迅即不見了。
“你的手和臉還是感覺有很明顯的麻痹嗎?”
她點點頭,眯起眼睛,接著又用紙巾輕擦起兩眼來。克蘭注意到她眨眼睛時,兩眼似乎並沒有完全閉上。
“你最早有這種症狀是什麼時候?”
“大概10天以前。不,也許有兩周了。剛開始很輕微,我幾乎察覺不到。”
“你開始感覺到症狀時是上班時間,還是休班的時候?”
“是上班時間。”
克蘭又看了一眼數字書寫板。“這上麵沒寫你的崗位是什麼。”
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說話了。“因為那跟這無關,醫生。”
克蘭轉向了他。“你是誰?”
“我是科羅利斯海軍中校。”他的聲音低沉、柔軟,近乎油滑。
“喔,中校,我認為她的崗位關係非常大。”
“為什麼?”科羅利斯問。
克蘭回頭轉向病人。她正憂慮不安地回望著他。他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增加她的憂慮。於是他向科羅利斯中校走去,示意他一同來到過道裏。
“我們正在給病人診病,”等走到過道裏病人聽不到的地方時,他說,“在鑒別診斷中,所有的事實都是有關聯的。她的工作環境在某些方麵很有可能成為她的致病因素。”
科羅利斯搖了搖頭。“不會。”
“你怎麼知道不會?”
“你隻要相信我的話就行了。”
“很抱歉,但這樣不行。”克蘭轉過身去。
“克蘭醫生,”科羅利斯壓低聲音說道,“瑪麗•菲利普斯工作的地點位於研究站的保密區域,她的崗位是這個工程的保密部門。你詢問有關工作方麵的問題是未經許可的。”
克蘭轉回身來。“你怎麼能——”他剛一張口,就停了下來,使勁壓住了心裏的憤怒。不管這個科羅利斯是誰,很明顯這裏是他說了算。或者他就是這樣想的。讓克蘭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一個搞科學研究的場所裏,為什麼這一切都需要保密?
猶豫中,他想到自己隻是一個新來者,還不了解這裏的規矩——不管是公開的還是潛在的。看來這是一場他無法取勝的戰鬥。下來後他一定要去找阿舍問個清楚。而眼下,他所能做的隻是盡可能地為病人做好診斷。
他走回了病房。畢曉普醫生仍然站在病床邊,表情有意顯得很中立。
“很抱歉剛才中斷了一下,菲利普斯女士,”克蘭說,“我們繼續吧。”
接下來的15分鍾裏,他對病人做了細致的身體和神經病理檢查。漸漸地,他全神貫注於病人的病情,已忘記了在一旁注視著他們的科羅利斯中校。
這是一個饒有興致的病案。病人兩側臉頰上下部分的肌肉無力症狀感覺都十分明顯。對她所做的針刺敏感性試驗,顯示出這位女士的三叉神經區有很大的損傷。她的脖頸能夠自如地彎屈和伸展,但他卻發現她的脖子和上半身對溫度變化很不敏感。讓人驚訝的還有,她雙手上的肌肉在最近很短時期內出現了明顯的萎縮。在對她的深層肌腱反射以及足底反應作了檢查之後,他不由得疑竇頓生。
每個內科醫生都夢想在無意中發現一例獨特的稀奇或者有意思的病例,這種病例隻有在內科學文獻裏才能見到。這種事罕有發生。然而,根據到目前為止的所有觀察結果,瑪麗•菲利普斯呈現的就正好是這種情況。對於喜歡經常熬夜翻閱醫學期刊的克蘭來說,他覺得有可能——僅僅是有可能——他正好碰上了這樣一個病例。畢竟,也許我到這兒來就是一個特別的理由。
帶著預感,他查看了一下她的扁桃體:明顯偏大,帶微黃色,並呈分葉狀。非常有趣。
在向這位女士的耐心道了謝後,他走到一邊,拿起書寫板,瀏覽了一下她的血液檢查指標:
白細胞數(per mm) 3,100
血細胞比容(%) 34.6
血小板數(per mm) 104,000
血糖(mg/dl) 79
甘油三酸酯(mg/dl) 119
紅細胞沉降率(mm/hr) 48.21
然後他收回目光,轉向畢曉普醫生。“你認為如何?”他問。
“我正期待你能告訴我,”她答道,“你是專家。”
“我不是什麼專家,隻是想要尋求同行間的一點合作。”
畢曉普不出聲,隻是回視著他。克蘭的怒火又上來了,而且比之前更甚:他恨這整個兒難以理解的保密,恨那個管閑事的科羅利斯中校,尤其恨這個不予合作的、帶著敵對情緒的畢曉普醫生。他要殺一殺她的傲氣,向她顯示一下他的確是個專家。
他“啪”的一聲關上書寫板。“你想過要做一下抗體試驗嗎,醫生?”
她點點頭。“病毒性甲肝和丙肝,腦硫脂免疫球蛋白M,全都呈陰性。”
“運動神經傳導研究呢?”
“身體兩側都正常。”
“類風濕因子?”
“陽性。每毫升88單位。”
克蘭停頓了一下。事實上,這些檢驗他原本接下來就準備要做。
“就這個病例來說,不存在關節疼痛、厭食症或雷諾現象(注:手指及腳趾間間歇性雙側缺血性發作,有時侵及耳鼻,特征為嚴重蒼白,常伴有感覺異常和疼痛,由寒冷或情緒刺激所引起,保暖後即緩解。如病情為特發性或原發性的,則稱為雷諾病。)的曆史,”她補充道。
克蘭驚奇地看著她。她居然也想到了同樣異乎尋常的結論,這不太可能,對吧?
他打定主意要讓她說出個所以然。“初期的手臂肌肉無力症狀有可能揭示她患上了脊髓空洞症,所以她的上肢感覺才會缺失。”
“但是卻沒有腿腳僵硬的現象,”她馬上接口答道,“而且也不存在脊髓機能障礙。這表明她沒有脊髓空洞症。”
這一來克蘭對她診斷水平的高低更感到驚訝不已了。但他還覺得靠不住。
現在是攤牌的時候了,他想。“感覺器官的缺損情況如何?還有神經係統方麵?你注意過她的扁桃體嗎?”
畢曉普目光依然直視著他,臉上毫無表情。“是的,我看過她的扁桃體,偏大而且帶微黃色。”
一陣寂靜。
漸漸地,一抹微笑浮現在她的臉上。“哎呀!醫生,”她說,“你肯定不會想的也是丹吉爾病(注:也叫高密度脂蛋白缺乏症,因其最早發生於大西洋的丹吉爾島上而得名。這是一種家族性疾病,其特點是血清中缺乏高密度脂蛋白,在扁桃體及其他一些組織中有膽固醇酯貯積。)吧?”
克蘭呆住了。然後,慢慢地——非常緩慢地——他鬆弛下來,望著她情不自禁地也笑了起來。“事實上,我想的正是丹吉爾病,”他可憐巴巴地說。
“丹吉爾病。所以說,我們現在麵對的情況,怕是有100多個極為罕見的遺傳病病人在這個研究站裏遊蕩?”她話雖這樣說,口氣聽上去卻很溫和,克蘭並未覺察出其中有非難他的意思。甚至她的笑容,他也確信很可能是誠懇的。
突然,一陣刺耳而又急促的警報聲響了起來,打斷了輕柔的古典音樂聲。外麵過道裏的一盞黃燈也劈劈啪啪地閃爍起來。
畢曉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橙色信號,”她說。
“什麼?”
“有精神病急診。我們走。”話音未落,她已經朝門口奔去。
3
畢曉普跑到前台處停下來,一把抓過一個無線電話機。“把科貝特找來!”她對坐在前台後的護士喊道。然後她就跑出醫療所,進到了走廊裏。克蘭緊跟著她,向“時代廣場”跑去。
她一麵跑,一麵在無線電話上按了一串數字,撥通了電話。“我是畢曉普醫生,請示橙色信號位置。”
停頓片刻後,電話裏就傳來了吱吱嘎嘎的回應聲。“橙色信號位置:5層甲板,漫遊者修理庫。”
“5層甲板,明白,”畢曉普答道。道路一側的咖啡館旁邊有一部電梯,他們鑽了進去,畢曉普按了一下控製板最下麵的數字7按鈕。
然後她又對著無線電話。“請示緊急事件類型。”
又是一聲粗厲的回應。“事件代碼522。”
“那代表什麼意思?”克蘭問。
她匆匆望了他一眼。“症狀典型的精神病患者(注:指症狀充分顯現的精神病患者。)。”
電梯門再次開啟,克蘭跟著她走出去,來到一個燈光明亮的十字路口。走廊在這通往三個方向,畢曉普向著正對著他們的那條路跑過去。
“醫療設備怎麼樣?”克蘭問。
“4層甲板上有一個臨時性的醫務室,如果有必要,我們能從那裏得到MICU(注:英文Medical Intensive Care Unit(內科重症監護室)的縮寫。)所需的設備。”
克蘭注意到這層甲板比他前麵見過的要狹窄得多。不僅走廊變窄了,艙室也很狹小。從他們身邊經過的人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就是工裝連衣褲。他想起這裏是科研層和計算機中心。盡管能聽見通風裝置發出的聲音,但這兒的空氣裏仍有一股混雜著漂白劑、臭氧以及發熱電器的味道。
他們來到又一個十字路口,畢曉普小跑著轉向了右邊。前麵的景象讓克蘭很意外:走廊戲劇性地變寬了,盡頭是一堵黑色的牆。那麵牆看上去很光滑,僅中間位置處有一個空氣密封閘門,門口有4名持槍的憲兵守衛著,還有一名憲兵坐在旁邊的一個高科技裝備的小屋裏。在閘門的頂上,有一個很大的發紅光的電子顯示屏。
“那是什麼?”克蘭問,他本能地減慢了速度。
“‘關卡’,”畢曉普回答。
“什麼?”
“通往保密甲板層的入口。”
當他們走近時,有兩名憲兵把步槍往胸前一橫,擋在了氣密閘門的前麵。“許可證,女士?”其中一人問道。
畢曉普疾步向小屋走去,小屋裏的憲兵走了出來,把一個很大的掃描器伸到了她的前臂上。掃描器裏發出響亮的嘟嘟聲。
憲兵朝掃描器頂端的一個小LED顯示屏看了一眼。“你未獲準進入。”
“我是米歇爾•畢曉普,研究站的首席醫務官。在緊急情況下我有資格進入4、5、6層甲板。你再核對一下。”
那位憲兵走進小屋,在一台計算機終端上進行查驗,不一會又走了出來。“好吧,你通過了。那邊會有一個警衛陪著你。”
畢曉普向氣密閘門走去,克蘭緊跟著她,可是衛兵們肩膀一並擋住了他。拿掃描器的那個憲兵走過來,用儀器掃描他的手臂。
“這個男人也未獲準進入,”他說。
畢曉普回頭看了一眼。“他是醫生,是臨時調到這裏來的。”
那名憲兵把頭轉向克蘭。“你不能進去,先生。”
“我是跟畢曉普醫生一道來的,”克蘭說。
“很抱歉,先生,”憲兵口氣生硬地說,“你不能進去。”
“喂,”克蘭說,“有醫療急診,而且——”
“先生,請你離‘關卡’遠一點。”小屋裏的那名憲兵跟其他衛兵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不能走。我是一名醫生,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要去協助處理這個急診。”然後他又邁步朝前走去。
“關卡”前的衛兵立即把他們手中的槍舉了起來,拿掃描器的那名憲兵也伸出一隻手拔出了腰間的手槍。
“退後,費拉拉!”小屋深處的黑暗中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韋格曼、普賴斯,你們幾個人稍息。”
衛兵們就像舉槍時那樣迅速地收了槍,退到了一旁。克蘭朝小屋裏望去,才發覺它實際上是通往一個大房間的入口。那個房間顯然是這個“關卡”的控製室,裏麵的牆壁上有十幾個顯示屏,昏暗中可以看到有數不清的小燈在閃爍和發光。一個身影向這邊走過來,然後現身在亮光中:這是一位身材魁梧、肩膀寬闊、身穿白色海軍上將製服的男人,有著鐵灰色的頭發和棕色的眼睛。他的目光從克蘭轉到畢曉普,然後又回到克蘭身上。
“我是斯巴達將軍,”這個男人說。
“斯巴達將軍,”克蘭說,“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霍華德•阿舍的紅人。”
克蘭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隻好點了點頭。
斯巴達再次將目光轉向畢曉普。“急診是在5層甲板上,對吧?”
“是的,閣下。在漫遊者修理庫。”
“好吧。”斯巴達轉向那個名叫費拉拉的衛兵。“就讓他進去處理這件事。確保在任何時候他們都有武裝警衛陪同,選一條不敏感的路線到達那裏。由你親自負責,費拉拉。”
這名憲兵挺直身體,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是,閣下。”
斯巴達又盯著克蘭看了片刻,然後對費拉拉點點頭,一轉身進了控製室裏。
費拉拉走進小屋,在一個控製台上敲了一連串的命令。在一陣輕微的嗡嗡聲中,圍繞在氣密閘門周圍的一串小燈開始閃爍起來,“關卡”頂上的LED顯示屏也變成了綠色。隨著一聲沉重鎖扣打開的“哐當”聲,嘶嘶的加壓空氣聲在耳畔響起,氣密閘門打開了。費拉拉對著控製台上的一個麥克風講了一句話,畢曉普和克蘭就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
氣密閘門的那邊是一個大約12英尺見方的房間。有兩三名憲兵正等在那裏,筆直地立正站著。房間的牆壁是米色的,除了在一名衛兵身旁的牆上有一個小控製板,幾麵牆上都是幹幹淨淨的。克蘭注意到那個控製板上很簡單,隻有一個掌形閱讀器(注:一種根據手掌的幾何尺寸和形狀進行身份認證的儀器,也稱手掌幾何圖形閱讀器。)和一個膠麵的手柄。
氣密閘門關上了。緊挨控製板的那名憲兵把一隻手放在掌形閱讀器上,另一隻手握住了手柄。一道紅光從他的手掌下緩緩掃過,然後他順時針轉了一下手柄。他們開始下降了,克蘭的身體突然晃了一下。原來這個房間是一部電梯。
他的思緒轉到了斯巴達將軍身上。在海軍裏服役時,他曾見識過幾位海軍將軍,那幾位都是喜歡發號施令,習慣於讓下級立即服從、不提任何問題的家夥。但是盡管剛才的接觸是如此地短暫,克蘭也感覺到斯巴達跟別人有所不同。即使作為一名將軍,他的沉著和冷靜也是少見的。克蘭回想起他剛才看自己的那種眼神,他那雙黑眼睛裏有一些讓他捉摸不透的東西,就好像你永遠也無法判定他下次會采取什麼行動。
他們的下降平穩地停止了。輕微的嗡嗡聲再次響起,接著又是一聲鎖扣彈開的“哐當”聲。氣密閘門被外麵的另外幾個帶槍的憲兵打開了。“畢曉普醫生?”一個人問道。“克蘭醫生?”
“我們就是。”
“我們護送你們去修理庫。請跟我們走。”
他們迅速走了出去,前有兩個衛兵引路,後麵還跟著兩個。斯巴達將軍手下的那個費拉拉也跟在後麵。要是在過去,克蘭準會對這種前後夾擊的陪護很惱火,但是現在他卻差不多樂意接受它。症狀典型的精神病患者,畢曉普前麵說過。這意味著那個人患有嚴重的精神錯亂和妄想症,或許甚至有暴力傾向。在這種情況下,你要保持冷靜,設法讓病人安定下來,並與之建立起互信。但是當病人真的失控時,首要——從一開始——應該做的事就是要能夠製住他。
身旁是一晃而過的實驗室和研究設施:研究站裏的這些所謂的保密部門至少從表麵上看去,與上層甲板裏的那些部門並沒有什麼區別。有幾個人從他們身邊匆匆經過,朝反方向跑去。現在,克蘭能夠聽到從前方傳來一個男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
他們埋頭穿過一個艙門,克蘭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很大的、近乎巨大的洞穴般的屋子裏。他眨巴眨巴眼睛,已經不太習慣看到這樣大的空間。它看上去像是一艘無人駕駛的潛艇——也就是畢曉普說起過的漫遊者——的機械廠和修理車間。
這裏聽到的尖叫聲更大了:那是一種粗厲的哀號。不遠處站著一小群工人,前麵有憲兵擋著他們。再往前,是由封鎖住通道的水兵和更多的憲兵組成的警戒線,其中有幾個人正在打無線電話,其他人則緊盯著遠處牆麵上凹進去的一個工具房。尖叫聲就是從那兒傳出來的。
畢曉普向前走去,克蘭和幾個憲兵緊跟在後麵。看到他們走近,從組成警戒線的人堆裏走出一名軍官,擋住了他們。
“畢曉普醫生,”這位軍官蓋過尖叫聲大聲說道,“我是上尉特拉弗斯,這裏我的軍銜最高。”
“把詳情告訴我們,”克蘭說。
特拉弗斯看了他一眼,又轉臉望著畢曉普。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個人是蘭德爾•韋特,”他說,“高級機械師。”
“出了什麼事?”克蘭問。
“沒人能確切地說清楚。很明顯,早一兩天韋特的情緒就變得喜怒無常,跟平日裏溫和的那個他完全兩樣。然後,就在他正準備下班時,病開始發作了。”
“發作,”畢曉普重複道。
“開始叫喊,像發了瘋一樣。”
克蘭朝尖叫聲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是大發雷霆?還是產生了幻覺?”
“幻覺,對的。不是大發雷霆。看上去像是他處在某種程度的絕望中。他說他想死。”
“說下去,”克蘭說。
“有幾個人走近他,試圖讓他安靜下來,看看他有什麼問題。結果被他綁架了一個。”
克蘭的眉頭皺了起來。哦,媽的!這可不好。
99%的自殺企圖都希望引起人們的注意,以此來尋求救助。用刀在自己身上亂劃出一些傷口的人大部分都是做給人看的。可是當涉及到人質問題時,情況就全然不同了。
“還不止這些,”特拉弗斯咕噥道,“他手裏有一塊C4(注:全稱為C4塑膠炸藥,一種烈性炸藥。)和一根雷管。”
“什麼?”
特拉弗斯陰著臉點了點頭。
特拉弗斯的無線電話裏發出了嘈雜的聲響,他把電話舉到了嘴邊上。“我是特拉弗斯。”他聽了一會。“好吧,沒接到我的信號別掛上。”
“怎麼回事?”畢曉普問。
特拉弗斯朝一麵側牆的方向偏了偏頭,那邊一間配電房的煙灰色窗戶能夠俯視到那個修理庫。“我們在那埋伏了一名狙擊手,設法確定好目標。”
“不!”克蘭說。他吸了口氣。“不。我要先跟他談一談。”
特拉弗斯皺起了眉頭。
“如果不是為了緩和局麵,你們幹嗎要帶我們到下麵來?”克蘭問。
“因為自呼叫你們以來,他變得更激動了。而且在我們發信號時還不知道他手裏有C4。”
“你手下的人已經確定好了目標?”克蘭逼問道。
“時斷時續。”
“那就沒有理由不讓我去試一下。”
特拉弗斯猶豫了片刻。“好吧。不過如果他傷害人質——或者如果他試圖引爆雷管——我就不得不下令幹掉他。”
克蘭對畢曉普點了點頭,然後緩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警戒線旁。他從容地從人群中穿了過去,然後停下了腳步。
前方大約20英尺處,一個身穿橙色工裝連衣褲的男人站在工具房的陰影裏,眼眶發紅,麵帶淚痕。他的下巴上沾著黏液和痰,還有起泡沫的血,橙色的工裝褲上則布滿了嘔吐物形成的汙垢。中毒?克蘭以超然的態度在想。可卻看不出這個男人有明顯的腹部疼痛、麻痹和其他方麵的征兆。
該男子的身前有一位年紀在30歲左右的婦女,她身材嬌小,金發上沾滿了汙穢,身上穿著同樣的工裝連衣褲。她的脖子被他用胳膊勒著,在韋特的肘彎壓迫下,她下巴痛苦地向上翹著,一把細長的螺絲刀緊貼在她的頸靜脈上。她的嘴唇繃得緊緊的,睜大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
那男人另外一隻伸開的手裏握著一塊白磚一樣的C4炸藥和一根未解除保險的雷管。
在這裏聽到的尖叫聲更加刺耳和驚心,而且拖得老長,僅當韋特需要換一口氣時才會停頓一下。克蘭發覺在這種尖叫聲中很難周密地思考問題。
說服他,行為手冊上曾講過。安慰他,使他有安全感。說可比做要容易得多。克蘭曾經說服過一位站在喬治•華盛頓大橋的一根支撐索上欲尋短見的人;他也曾勸服過把魯格爾手槍頂在自己的耳朵上或把獵槍槍口含在嘴裏想要自殺的人。但他卻從未勸說過一個手裏拿著威力相當於10枚手榴彈的塑膠炸彈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又是一次。然後向前走去。
“這實在不是你想要的,”他說。
那男人用發紅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又移了開去,尖叫又開始了。
“這實在不是你想要的,”克蘭重複道,聲音更大了。
他的聲音並沒有蓋過尖叫聲,於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那男人的目光重新轉回到他的身上。他把女人抓得更緊了,螺絲刀的尖端也更深地紮向了她的喉嚨。
克蘭不動了。他看到那婦女滿臉恐懼,正用祈求的目光緊盯著他。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多麼危險,這讓他心裏很是不安:自己現在就站在由軍官組成的警戒線和手裏有人質和一塊C4炸藥的這個男人之間。他使勁克服住了想要退回去的衝動。
他靜靜地站著,思緒飛轉。然後——慢慢地——他坐到了金屬地板上。他脫掉一隻鞋子,再脫掉另一隻,把它們小心地放在一旁。接著他又把襪子脫去放在了身旁,擺放的動作精細得近乎苛求。然後他身體向後一仰,把頭枕在了手掌上。
他這樣做的時候,注意到綁架者的一些新的動靜:對方安靜下來,尖叫聲停止了。韋特現在眼睛緊盯著他,螺絲刀仍然危險地壓在那位女士的咽喉上。
“你不應該這樣做,”克蘭用平靜、通情達理的聲調說,“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傷害自己或別人對你沒有任何價值,那隻會使事情變得更糟。”
韋特沒有回答,他隻是回視著克蘭,睜大眼睛,大口地喘著粗氣。
“你想要什麼?”克蘭問,“我們能幫你做點什麼?”
這一次,韋特抽泣起來,他痛苦地吞咽了一下。“讓它停下來,”他說。
“讓什麼停下來?”克蘭問。
“那聲音。”
“什麼聲音?”
“那些聲音,”韋特用一種半是耳語、半是嗚咽的聲音答道,“那些聲音從未……從未停止過。”
“我就來跟你談談那些聲音。我們可以——”
可韋特又開始抽泣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尖叫聲眼看又要響起來了。
克蘭一把抓住自己的襯衣領子,猛地使勁向下一拉,傳來一聲清脆的衣服撕裂、紐扣崩脫的聲音。他脫去自己破碎的襯衣,把它放在了鞋子的旁邊。
韋特再次盯住了他。
“我們可以想出辦法,”克蘭繼續說道,“讓那些聲音停下來。”
聽到這裏,韋特開始哭泣了。
“可你手裏拿的那個雷管卻讓我非常緊張。”
哭聲更大了。
“讓這位女士走吧。我們要對付的是那些聲音,不是她。”
韋特號啕大哭起來,眼淚如噴泉般一湧而出。
克蘭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著用這個男人的教名稱呼他的機會,現在他決定這樣做了。“讓這位女士走,蘭德爾。讓她離開,把爆炸物放下來。我們去解決問題,我們去讓那些聲音停下來。我向你保證。”
突然,韋特像是精疲力竭了似的。慢慢地,他放下了手裏的螺絲刀。他的另一隻手也垂了下來,C4炸藥重重地落到了地上。在一陣哭喊中,那位婦女拔腿就向軍人組成的警戒線跑去。一名憲兵如閃電般地弓腰衝了上去,一把抓起C4炸藥又退了回來。
克蘭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然後,他慢慢地站了起來。“謝謝你,蘭德爾,”他說,“現在我們可以幫助你了。現在我們去讓那些聲音停下來。”他向前邁出了一步。
此時,韋特卻後退了。他的眼睛驚恐地向上翻起。“不!”他說,“你沒法讓那些聲音停下來。你不明白嗎?沒人能讓那些聲音停下來!”突然,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舉起了螺絲刀,向自己的喉嚨紮去。
“住手!”克蘭大叫一聲,向前撲去。可是,還沒等他撲到韋特跟前,他就驚駭地看見,螺絲刀的尖端已經紮進了這個男人的脖頸裏。
4
霍華德•阿舍到達位於8層甲板的行政會議室,斯巴達將軍已經在那裏了,他坐在辦公桌旁,兩手擱在打磨得鋥亮的紅木桌子上。阿舍關上房門,在桌對麵的一把椅子裏坐下來,斯巴達將軍一直默不作聲地等待著。
“我剛從醫療所來,”阿舍說。
斯巴達點點頭。
“韋特的脖子上有一個很深的傷口,他流了很多的血,不過他的情況還算穩定。他會恢複過來的。”
“你不會就為了想要告訴我這個召我來開一個緊急會議吧,”斯巴達答道。
“是的。不過韋特是我請你來這兒的理由之一。”
斯巴達沒有回答,隻是用他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眼睛盯著阿舍。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阿舍感覺那個舊時的憂慮——他已經設法壓抑了很久——又一次爬了回來。
科學與軍事的交融使他們結成了一對奇特的伴侶。阿舍明白,“深海風暴”工程充其量不過是他們彼此之間基於利害關係的聯姻。為了保證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發掘工程能夠進行下去,他和他的科學家團隊需要這個研究站,還有政府的無限資源的支持。斯巴達則需要這些科學家和工程師們設計挖掘方案,並對發現的東西進行分析。可是近段時間以來,一連串意想不到的新情況卻給他們本已脆弱的關係帶來了更多的壓力。
門靜靜地打開來,然後又再度關上。阿舍一回頭,看見是海軍中校科羅利斯。他點點頭,然後默默地在桌旁的一把椅子裏坐了下來。
阿舍的擔憂增加了。對他來說,科羅利斯就是這個工程中一切不良與邪惡的象征:隱秘,假消息,還有宣傳。阿舍知道韋特用了大劑量的鎮靜劑,正沉睡在醫療所裏;否則,科羅利斯就會守在病人的身旁,以確保不會有7層甲板以下各層的任何話題傳播到非知密人員的耳朵裏。
“接著說,阿舍博士,”斯巴達說。
阿舍清了清喉嚨,“韋特隻是一連串身體和心理創傷病人中最新也最嚴重的一個。在過去兩周裏,研究站已經深受疾病暴發的困擾,而且每層甲板都不例外。”
“這就是你請克蘭來的原因。”
“我找了好幾個專家,”阿舍說,“一位診斷醫師,一位——”
“一個就已經冒了足夠大的風險了,”斯巴達回答,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
阿舍深吸了一口氣。“瞧,一旦韋特穩定下來,我們就得把他送上岸去。”
“不可能。”
阿舍的擔憂中開始有了惱怒的情緒。“這又是為什麼?”
“你跟我一樣知道理由何在。這是一個正在進行一項秘密任務的保密場所——”
“保密!”阿舍叫了起來,“保密!你不明白嗎?我們這裏出了一係列的醫療問題。你不能視而不見,把它整個地遮掩起來!”
“阿舍博士,對不起。”斯巴達將軍的腔調裏第一次帶上了幾分嚴厲。“你反應過度了。我們這裏有非常完善的醫療設備和熟練的醫護人員。我還違心順應你的請求引進了一個外部的人才。我要補充一句,而且是在我們這位科羅利斯中校的反對之下。”
這不過是一個誘餌,阿舍可不會上他的圈套。
“此外,”斯巴達繼續說道,“我看不出有理由需要驚慌。你,或是那位優秀的克蘭醫生,已經確診了一群病人嗎?”
“你知道我們還沒有。”
“那我們就還是講點道理吧。你們有很多科學家不習慣在這樣的條件下工作,狹小的研究站,狹窄的工作場所和住艙,充滿壓力的環境——”斯巴達揮舞著一隻多肉的手掌說道,“過敏,失眠,食欲降低——這些情況都是能夠預料得到的。”
“並非隻有科學家們才出現了這些問題,”阿舍回答,“軍人中也一樣存在,他們中就沒有短暫性腦缺血發作患者嗎?就沒有心律不齊嗎?韋特又屬於哪種人呢?”
“你說的隻是極少一部分人,”科羅利斯說。這是他第一次開口。“既然這裏集中了這麼多的人,發生點事也是必然的。”
“實際情況就是這些,”斯巴達接著說道,“問題並不具有普遍性。人們對一切事物都會有抱怨——那是人的通病。除了韋特,沒有別的重病號。我很抱歉,阿舍博士,可這就是事實。一句話:沒有暴發疫情。句號。”
“可是——”阿舍剛想分辯,可一看到斯巴達臉上的表情,又不由得住了口。那表情似乎在說,軍方的行動裏輪不到科學家來指手畫腳,那些問題不過都是些牢騷話。
他決定換一個話題。“還有件事。”
斯巴達的眉頭皺了起來。
“今天較早時,海洋地質學家保羅•伊斯頓來找過我。他證實我們的年代測定是錯誤的。”
“哪方麵的年代測定?”斯巴達問。
“沉沒事件的發生年代。”
一陣短暫的沉寂。
斯巴達在椅子裏轉了個身。“錯了多少?”
“很大。”
科羅利斯從牙齒間緩慢地吐出一口氣。在阿舍聽來,那聲音就像是一條蛇發出的嘶嘶聲。
“說詳細一點,”將軍最終說道。
“借助於粗略的直觀檢驗和其他因素,我們一直以來都是假定沉沒事件發生在一萬年前或更久。伊斯頓對這個假定做了一些更深入的研究。他用磁場反轉根本就測不出這個遺址的年代。”
“用什麼?”科羅利斯問。
“一種測定埋葬遺址周圍火山熔岩年代的方法。我不必深談學術上的細節,”阿舍說到這裏瞟了科羅利斯一眼,“每過相當長一段時間,地球磁場都會發生一次反轉,也就是翻轉。北極變成南極,反之亦然。我們對沉沒事件發生年代的初始測定本該確定出它最近一次的磁場反轉。可看來是我們弄錯了。”
“你怎麼知道是弄錯了?”斯巴達問。
“因為地殼熔融時,其中的鐵粒子就會產生旋轉運動,並按照地球磁場的方向重新進行排列。然後,等岩石冷卻下來,鐵粒子的排列又會停止。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像是樹木的年輪:你可以通過分析它的排列情況來確定出地質事件發生的年代。”
“哦,那麼,這也許意味著它的年代要早得多,”科羅利斯說,“發生在兩次磁場反轉之前。那時的北極也就是現在的北極,對嗎?”
“正確。但是這事件卻沒有那麼古老。”
“沒有你想象的那麼久遠,”斯巴達說。
阿舍點點頭。
“我想,既然我們在這,你已經得到了一個更精確的時間。”
“我已經讓伊斯頓把一艘配備了高精度地磁儀的漫遊者放了出去,它能夠對磁場位置的漂移進行精確的測量。測量位置就從沉沒遺址處取標本的地方開始。”
斯巴達皺著眉頭,在椅子裏又動了一下身體。“還有呢?”
“這個遺址沒有一萬年或五萬年那麼久。它隻有600年。”
房間裏一片肅靜。
斯巴達首先打破了沉默。“這個——失誤會給我們成功的機會造成影響嗎?”
“不會。”
阿舍相信自己察覺到了將軍在回複為麵無表情之前,有一道如釋重負的神色從臉上掠過。
“那麼這個,確切地說,會產生什麼結果?”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這個遺址已經從一個不可思議的遠古遺跡變成了有記載曆史以來中的一個事件。”
“你的意思是,博士?”科羅利斯說。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這個沉沒事件很可能有曆史見證。可能有檔案記載。”
“那我們就該派一位研究人員去調查一下,”斯巴達說。
“我已經這樣做了。”
斯巴達又皺起了眉頭。“他夠格嗎?辨別能力又如何?”
“他的資曆非常優秀——他是來自耶魯大學的中世紀史曆史學家。而且,唔,他一點也沒有覺察出我對此感興趣的真正理由。”
“很好。”斯巴達站了起來,“如果再沒有別的事,我提議你回到醫療所去,看看克蘭醫生是否已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診斷。”
阿舍跟著站了起來,“要讓他進去才行,”他輕聲地說。
斯巴達的眉毛一揚。“你說什麼?”
“他應該全麵了解情況。他必須進到保密甲板層。要讓他自由訪問,而且也不需要一群憲兵圍著他。”
“那是不可能的,阿舍博士,”科羅利斯說,“我們絕不允許發生這樣危險的事。”
阿舍眼也不眨地盯著將軍。“克蘭需要跟病人們談話,掌握他們的情況,以找出帶菌者,確定疾病可能的傳播渠道。如果我們既堵住他的嘴又蒙上他的眼,你說他怎麼能開展工作?”
“我對你選擇的專家已經給予了最大的信任了,阿舍博士,”斯巴達溫和地說,“你也應該這樣。”
有一會兒,阿舍呆呆地站在那裏,呼吸急促,強壓住自己的衝動,“我們曾獲得授權,將軍,”終於,他聲音嘶啞地說,“授權我們共同參與管理這個研究站。到目前為止,在這點上我還沒有堅持過。但是如果動不動就拿這一設施的保密和安全問題來說事,我就會立刻把秘密給撂到一邊去。請你記住我這句話。”
然後他一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5
“深海風暴”上有兩個牆網球場,獲得場地時間需要提前三天預約排隊。這是顯示阿舍影響力的一個實例,克蘭心想,他隻要提前幾分鍾打個招呼,就能獲得半小時的場地空隙時間。
“我從未想到過你會喜歡讀詩,”他們在球場上打了個照麵,阿舍說道,“不過你是個牆網球愛好者卻在意料之中。”
“你大概是從我瞪羚一樣的體形上看出來的吧,”克蘭答道,“要不然就是你根據的隻是我的外套。”
阿舍悠閑地用手拋接著待發的灰色小球,哈哈笑出了聲。
克蘭對阿舍要求的這次碰麵並不感到驚訝。畢竟,他來到這裏已經超過了36小時:這位首席科學家會要他提供一個報告。他驚訝的隻是他提出的見麵地點。不過,他已經習慣了阿舍的行為方式:外表上總是和藹可親,給人一種低調隨和的印象;但又明白地期望能得到結果,而且是期望馬上就能得到結果。
在克蘭看來,這樣也好。事實上,他也多少期待著這次會麵,因為他正好也想跟他談談自己的議程。
“我們來熱幾分鍾身吧,”阿舍說。他把球遞過來。“你發球?”
克蘭搖搖頭。“你先來。”
他注視著阿舍揮動球拍,以猛烈而又幹淨利落的動作把球向前壁打去。他向後一躍,退到了估計球會落到腳下一線的位置,等著球的反彈。球彈跳回來,他一舉拍,把球擊向了遠處的角落裏。
有好幾分鍾,兩人隻顧打球沒有說話,各自估摸著對方的技能、經驗,尤其是戰術。克蘭估計阿舍至少比自己大25歲,可這位老人看上去卻技藝高超。起碼克蘭自己打得很臭,有一半的擊球都飛出了界外。
“這球場有什麼特別之處嗎?”他把球重新撿回來並拋給阿舍,終於開口問道。
首席科學家用他持球拍的那隻手靈巧地接住了球。“是有那麼一點。我們得讓它適應研究站的甲板平麵圖。它的頂比標準的球場大約要矮12英寸,為了彌補,我們把球場稍稍加長了一些。我之前本該把這告訴你的。一旦你習慣了它,你會發覺這個尺寸實際上有點照顧人。接著打下去嗎?”
“不,咱們來比一場吧。”
克蘭贏了旋轉球拍,他選好位置,猛地把球發了出去。阿舍以迅速向遠處拐角處的一記回打展開了反擊,比賽開始較起真來。
在他們你來我往的較量中,克蘭不由得羨慕起這位科學家的球技來。牆網球是一種半運動半弈棋式的競賽——它是集智慧、戰術與耐力於一身的運動。阿舍在控製T型線上的表現非常出色——這一點給人的印象特別深——還有把球直接沿側壁打去的方式,這使得克蘭始終隻能處於守勢。他原以為這位科學家僵硬而疼痛的左胳膊可能會給他打球帶來困難,沒想到阿舍看起來僅憑他的右臂,就能既保持身體平衡又自如地揮拍擊球。克蘭還沒來得及意識到這一點,就已經無望地落在下風。
“這局完了,”阿舍最終說道。
“9比4。這比分可不太好看。”
阿舍輕鬆地笑了笑。“你下一場會打得更好。就像我剛才說的,這球場的特殊尺寸會使你喜歡上它的。接著來吧,你開球。”
在第二局比賽中,克蘭發覺阿舍說得很對:隨著他慢慢習慣了這個偏矮偏長的球場,自己在控球上也逐漸變得容易起來。這一次他隻把球打出線很少幾次,而且他還能讓球回彈到發球區的後麵,迫使阿舍隻能在後場應戰。現在他不必再把精力隻集中在被迫接球上,而是在擊球之後,能夠退回到T型線上,使自己占據更佳的位置。這一局持續的時間很長,最終他以9比8擊敗了阿舍。
“瞧我說的沒錯吧?”阿舍喘著氣道,“你進步得很快。再多打上幾局,你就需要找一個更具挑戰性的對手了。”
克蘭吃吃地笑了。“該你開球了,”他把球拋給了阿舍。
阿舍接過球,但並沒有朝發球區挪步子。“唔,韋特怎麼樣了?”
“還在用鎮靜劑。氟呱丁苯加安定文(注:氟呱丁苯(Haldol)是抗精神病藥物氟呱啶醇製劑的商品名;安定文(Ativan)是安神鎮靜藥物勞拉西泮製劑的商品名。),安定和抗焦慮藥。”
“我聽說你用一種很獨特的方法說服了他。畢曉普醫生說有點像是在跳脫衣舞。”
克蘭淡淡地笑了笑。“對高發作的精神病人要用讓他們驚愕的方法,才能幫助他從精神錯亂的狀態中解脫出來。我做了些他預料不到的事情,為我們贏得了一點時間。”
“你怎麼看發生的事?”
“科貝特正在建一個全麵的心理狀況記錄——至少,其完整度是在現有的醫療條件所及之內。當然,我們還未得出一個診斷結論。很奇怪,讓他安靜下來後,大部分時間裏他都是完全清醒的,但是早些時候,他卻極度狂躁,對內心刺激有強烈的反應。”
“你是說——”
“失控,充滿了幻覺。現在他一點也想不起發生過的事。他甚至也想不起來導致這一事件發生的那種可怕的聲音。目擊證人和他的同事說,除了通常的喜怒無常外,他們幾乎沒有看到有什麼出事的預兆。韋特也沒有心理問題的病史。不過,你無疑也清楚,”克蘭猶豫了一下,“我認為你應該讓他離開研究站。”
阿舍搖搖頭。“很遺憾。”
“若是不為韋特著想,那就為我想想吧。科羅利斯中校或是他的走卒不分晝夜地呆在醫療所裏監視著韋特,以確保他不致說出任何不該說的話。這真讓我厭煩透了。”
“這恐怕不是我能辦得到的事。一旦你們同意韋特出院,我就會把他禁閉在他的住處,那樣一來科羅利斯就會離開了。”
克蘭感覺阿舍的話語中隱隱有一絲抱怨。他沒想到這位首席科學家也同樣可能對“深海風暴”上的保密文化感到氣惱。
他明白了,阿舍剛剛給了他一次機會,他不可能再有更好的機會對阿舍說自己不得不說的話。現在正是時候,他心想。然後他深呼了一口氣。
“我想我終於開始有些明白了,”他開口道。
眼睛正專注在手裏的網球上的阿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什麼?”
“為什麼我會來這裏。”
“這一點無可置疑。你是來這處理我們的醫療問題的。”
“不。我是說為什麼會選我來幹這工作。”
阿舍望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瞧,最初我很困惑。本來嘛,我又不是肺科醫師或血液病專家。要是這裏的員工得了某種類型的潛水病,幹嗎要叫我來出診?而結果卻是,他們得的並不是這個病。”
“你能肯定?”
“我當然能肯定。”他頓了一下,“說穿了,因為碰巧‘深海風暴’上的大氣壓沒有任何異常和特別之處。”
阿舍仍然盯著他,但什麼也沒說。克蘭觀察著他的表情,開始想自己把心裏話說出來是否是明智之舉,但現在既然已經開了口,那就全都倒出來吧。
“我安排了一名有TIA症狀的病人到高壓艙裏治療,”他繼續道,“你猜我們發現了什麼?”
阿舍還是沒有吭聲。
“我們發現沒有一點用。但這還不是全部。高壓艙的數據顯示,艙內和艙外的氣壓都是普通的大氣壓。”克蘭在接著說下去以前猶豫了片刻,“因此,什麼增壓啦、特殊的混合空氣呀——全都是謊言,不是嗎?”
阿舍又開始拋擲起網球來。“是的,”他過了一會兒後答道,“你要對此保守秘密,這一點非常重要。”
“當然。但是為什麼?”
阿舍讓球落到地上再反彈起來,抓住球,若有所思地捏著,“我們需要有一個為什麼無人能夠輕易離開研究站的理由。這是為預防泄密、間諜等類似事件發生所采取的安全手段。”
“還有那些所謂的特有的大氣成分,長時間的環境適應過程,甚至於持久的寧靜,都是一個精心編造的封麵故事。”
阿舍又拍打了一下球,然後把它向角落裏拋去。罩在這個遊戲上的偽裝現在全都被剝去了。
“所以,在我最初進入這個研究站時不得不呆在裏麵的那些艙室,全都是假的?”
“它們不是假的。它們是減壓艙。隻是把它們的氣壓增減功能給關掉了。”他望了克蘭一眼,“你剛才說你知道為什麼會選你來幹這工作。”
“是的。在看了高壓艙的儀器讀數後,我終於得出了結論。是因為我在‘幽靈’號潛艇上幹過,對嗎?”
阿舍點點頭。
“我很驚訝你也了解它。”
“我不了解。這個任務仍然是保密的。不過斯巴達將軍知道它。他知道全部內容。你擁有的診斷專家技能,你過去的經曆——怎麼說呢?——在極端壓力環境下的稀罕的醫學背景是唯一的資產。而出於安全的理由,斯巴達將軍隻允許一個人進入‘深海風暴’,你似乎是最佳的選擇。”
“又是那個詞:安全。就這讓我始終想不通。”
阿舍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秘密?確切地說,亞特蘭蒂斯有什麼東西這麼重要,需要你們如此費盡心機?而且就這件事情來說,為了一個考古發掘,憑什麼政府願意花那麼多的錢,還有如此昂貴的設備?”克蘭揮舞著一隻胳膊說,“我是說,瞧瞧這個地方吧。像這樣的一個研究站一天的開銷起碼要花去納稅人一百萬美元。”
“實際上,”阿舍平靜地說,“還不止這個數。”
“據我所知,五角大樓裏的那些官僚們對遠古文明並不感興趣。而像國家海洋和大氣局這樣的機構通常經費都會不足,隻要上麵追加一點小錢,他們就會感激涕零。可在這兒,你們卻擁有最尖端的技術,幹著世界上最為隱秘的工作。”他頓了一下,“別的因素還有:這個研究站是核動力的,是不是?我在彈道導彈核潛艇上工作過很久,這瞞不了我。還有我的身份徽章上似乎嵌入了一個放射性的標記。”
阿舍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但卻沒有答話。真是奇怪,克蘭心想,這老頭最近怎麼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了。
有一分鍾時間,牆網球場上寂靜無聲,充滿了緊張和不安的氣氛。克蘭還有最厲害的一顆炸彈沒放出去,他意識到再拖延下去沒有任何益處。
“總之,我對這一切已經思考了很久。我能得出的唯一答案就是,這下麵並不是亞特蘭蒂斯,而是別的什麼東西。”他看了一眼阿舍道,“我說的對嗎?”
阿舍望著他沉思了片刻,然後以幾乎察覺不到的動作點了點頭。
“是嗎?那下麵是什麼?”克蘭逼問道。
“很抱歉,彼得。我不能告訴你。”
“不能?為什麼不能?”
“因為如果我那樣做了,我擔心斯巴達將軍將不得不殺了你。”
聽到這句陳詞濫調,克蘭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但隨後他望著阿舍,止住了笑聲。因為眼前的這位首席科學家—平時笑起來總是那樣輕鬆自如的人——臉上甚至連微笑都不曾現出分毫。
6
在蘇格蘭邊界的最外緣斯凱島和赫布裏底群島的外麵,甚至於遠在著名的由一串細碎的小島組成的七姊妹群島之外,有一個名為聖基爾達的群島,它是不列顛群島最偏僻的所在,幾座褐色岩石構成的崎嶇不平的小山崗隆起在白沫翻騰的海麵上:這是一個飽受海風濁浪蹂躪、荒涼而又原始的地方。
在主島希爾達島的最西端,有一個挺拔在淒風怒號的大西洋洋麵上、1,000英尺高的陡峭花崗岩岬角。長條結構灰線條的格裏姆伍德古堡就坐落在這個岬角的頂端。這個頑強抗拒著歲月侵蝕、外形似石弩一般的建築,是一座古老且帶流浪性質的修道院,它的周圍是一圈用本地石頭砌成的有星狀圖案的幕牆。這個修道院是13世紀一位逃避迫害和當時歐洲興起的世俗化運動、隱居於此的僧侶建成的。在後來的幾十年裏,又有其他一些從被解散的英格蘭修道院裏逃出來、期待尋找一個偏僻之地寄托信仰和進行靈魂修煉的僧侶——加爾都西會的、本篤會的——陸續加入進來。仰仗於這些新來者個人捐助的充實,格裏姆伍德古堡修道院的藏書館不斷膨脹,最終成了全歐洲最大的僧侶捐助品收藏地之一。
修道院周圍出現的一小群漁業人口,為那些無法完全自給的僧侶們提供了他們很少一點的現世需求。隨著它聲名遠播,除了新加入者外,這個修道院還收留了很多臨時來此的流浪者。在古堡的最高點,一條“朝聖者之路”從仿中世紀的牧師會禮堂出來,跨過一條綠草茵茵的小徑,再穿過裝在幕牆上的一道鐵門,然後經由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到山下的小村子裏,在那裏有船去往赫布裏底群島。
如今,“朝聖者之路”已經荒蕪,隻有偶爾可見的石塚佇立在荒涼的石山之上。那個支撐它的小村子的人口數百年來已急劇減少,隻有這個修道院還依然存在,並以它那飽經風霜的陰沉外表,眺望著寒冷的北大西洋西方。
在格裏姆伍德古堡的主圖書館裏,一位訪客正坐在長木桌旁。他戴著一雙白棉布手套,緩慢地翻閱著一本古老的對開本書籍的仿犢皮紙書頁,書桌上鋪著一張起保護作用的亞麻布。空氣中懸浮著塵埃,燈光也昏黃暗淡,他隻能半眯著眼睛努力辨認書上的文字。他的肘邊還放著一大堆其他的書:有泥金寫的彩色稿本,古版本書,裝訂在有棱紋皮革封皮裏的古代論說文。每過大約一小時,就會有一位修道士走過來,為他拿走已經翻看完的書,並帶來另一批他想要看的,兩人之間隻有簡短的一兩句對話,修道士就會悄然退下。偶爾,訪客會停下來在筆記本上匆匆記下幾筆,不過隨著一天漸漸地過去,這樣的停頓也變得越來越少。
終於,到傍晚時,另一位修道士走進了圖書館,為他帶來了又一批書。像他那個等級的僧侶一樣,這位修道士身上穿著有白色束帶的普通法衣,不過他比其他僧侶年紀更大,走路的姿勢看上去也更加穩重。
他沿著圖書館的中間過道向前走著,一直走到訪客的書桌旁——那是屋子裏唯一有人占用的桌子——然後把古書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白色的亞麻布上。
“Dominus vobiscum,(注:願主與你同在(拉丁語)。)”他微笑道。
訪客起身站了起來。“Et cum spiritu tuo.(注:也與你的心靈同在(拉丁語)。)”
“請繼續坐著看吧。這些是你另外要的手稿。”
“真是太謝謝您了。”
“我們很樂意這樣做。現在的訪問學者少得可憐,唉。看來物質享受比起學問教化來是越來越有地位了。”
那人微笑道。“或者說追求真理。”
“那通常是一回事。”修道士從他的長袍袖子裏拿出一塊軟布,鍾愛地撣掉古書上的灰塵。“你名叫洛根,對吧?耶魯大學中世紀史的欽定講座教授傑裏米•洛根博士?”
那人望著修道士,“我是洛根博士,雖然,眼下我正在度假。”
“請別以為我是個愛打聽的人,我的孩子。我是布朗溫神父,格裏姆伍德古堡修道院的院長。”他長歎一聲,在桌子另一側的一個座位上坐了下來。“在許多方麵,這是一件讓人厭煩的工作。你會以為這麼古老的一個修道院會遠離內部的官僚作風和瑣碎小事帶來的不滿。但是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我們這裏是如此偏僻,生活又是如此簡樸和粗陋,罕有新人肯踏入我們的大門。我們院裏現在的修士還不及50年前的一半。”他又歎了口氣,“可我的位置還能起到安慰作用。舉例來說,我負責所有的目錄整理和藏書館事務,並且,如你所知,這個藏書館是我們僅有的遺存物,是我們所擁有的最有價值的財富——願上帝寬恕我的貪婪。”
洛根淡淡地笑了笑。
“因此很自然地,我能了解我們來去訪客的情況——尤其是像你這樣被高度推薦的人。你的介紹信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洛根博士把頭偏了過去。
“我禁不住注意到,在你訪問我們藏書館的申請裏,還夾著一份你的行程。”
“是的,那是我的失誤。我已經在牛津大學做過一番研究,啟程時我走得很匆忙。我擔心我的信函有些錯亂。其實我並不想誇耀自己。”
“當然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對你假期中訪問過的地方禁不住有些驚訝。我記得有紐芬蘭的聖厄威克塔樓,對嗎?”
“就在巴特爾港的南麵,臨近海岸。”
“然後是你的第二站,拉斯修道院。”
洛根博士又點點頭。
“我也聽說過那裏,在格陵蘭的法韋爾角。一個差不多像我們這裏一樣偏僻的地方。”
“他們擁有一個古老而且範圍相當廣博的圖書館,特別是在地方史方麵。”
“我相信他們有。”院長把身體前傾伏在了桌麵上,“希望你能原諒我的失禮行為,洛根博士。如我剛才說的,如今我們的訪問者是如此稀少,我的社交辨識能力又很糟很糟。可是你瞧,像你這樣的訪問最引起我好奇的就是時間上的安排。在這些值得誇耀的圖書館裏搞幾周研究確實會有所收獲,可訪問其中的任何一個都是既困難又耗時的,而且開銷很大。但是從你的旅行計劃上看,今天才是你旅程的第三天。是什麼東西需要你以這麼快的速度去尋找,而且需要你費這麼大的勁和花這麼大的代價呢?”
洛根博士望著住持看了片刻,然後清了清喉嚨,“我剛才說過,布朗溫神父,我發給這兒的信函中的旅行計劃上有一些失誤的地方。”
布朗溫神父把前傾的身子收了回去。“是的,當然。我是個上了年紀而且好奇心重的人,我並不是想要打探什麼。”他把眼鏡取了下來,提起他的法衣袖子的一角,把眼鏡片擦了擦,又戴回到鼻梁上。然後他把手放在他剛才拿來的那一摞犢皮革的古書上。“這些是你要的書:比頓牧師的《民謠軼事》,這本書約寫於1448年;卡胡恩的《曆代記之多種與發微》,這本書要晚100年;當然還有特裏特米烏斯的《密碼術》(注:德國修道士和神秘學者約翰尼斯•特裏特米烏斯寫於1508年的一本著作。該書內容有6卷,於1518年正式出版,它是第一本密碼學方麵的印刷著作。)。”說到最後一本書的標題時,院長微微有些戰栗。
“謝謝您,神父,”洛根博士說,並向站起來離去的住持點了點頭。
一小時之後,最初為他提供服務的那位修道士又來了,他拿走了桌上的手稿和古版本書,以及洛根寫下的對其他書籍的需求單。幾分鍾後,他就帶回了一些蛀蝕得更破爛的書,並把它們放在了幹淨的亞麻布上。
洛根把書放到麵前,用戴著白手套的手一本接一本地翻閱著書頁的內容。第一本書的文字是中古英語;第二本是拉丁文;第三本是阿提卡希臘語也即著名的古希臘共通語的蹩腳的譯本。這些語言對洛根都不成其為障礙,他讀起來駕輕就熟。可在他繼續看下去時,失望的情緒卻湧了上來。終於,他推開最後一本書,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揉搓了一下腰背。三天以來對幾個荒蕪偏僻的場所精疲力竭的旅行,三個夜晚在透著寒風的冰冷石頭屋子裏的住宿,開始在他身上起反應了。他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建造得厚實堅固的圖書館,它有著羅馬式的拱頂,粗糙的窄窗框上卻裝著吸引人的彩色玻璃。傍晚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照射進來,把圖書館裏塗鴉成了一片馬賽克的圖案。這裏的修道士們,就像他們慣常的那樣,會讓他留下來過夜——畢竟,這裏再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供他借宿,這會兒他也無路可走。明天一早,會有一隻雇用的拖網漁船把他載回本土……然後又上哪兒去呢?他心情沉重地意識到,下一步他已迷失了方向。
沉默中,身後傳來一聲咳嗽。洛根博士轉過身去,看到院長正站在他身後注視著他。布朗溫神父對他友善地笑了笑。
“運氣不佳?”他平靜地問道。
洛根點了點頭。
院長走了過來。“我希望你能讓我為你提供一點幫助。我不知道你在尋找什麼,但顯然是很重要的東西——至少對你來說是。也許我是一個好奇的老傻瓜,但我知道怎樣為付托給我的事保密。讓我來幫幫你。把你要找的東西告訴我吧。”
洛根猶豫了。不止一次,他的委托人向他強調過要絕對保密。可是如果需要一個人謹慎從事的事一點也辦不到,這保密又有什麼益處呢?他已經拜訪了三個最有價值的藏書館,還有幾個別的較小的相關的地方,可結果仍然很茫然。不令人吃驚地說,他什麼也沒有找到。
他謹慎地望著院長。“我正在找一起事件的地方記事——最好是目擊者的記錄。”
“我明白了。是一起什麼事件?”
“我不知道。”
院長揚起了眉毛。“真的嗎?那可就讓事情變得很困難了。”
“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這件事意義非常重大,或者說非比尋常,它暗示說是記錄在一本曆史書裏。最有可能是一本教會的曆史書。”
住持慢慢地在桌旁走過來又走過去,然後又再次坐了下來。在他這樣做時,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洛根博士。
“一件不尋常的事。例如一個——聖跡?”
“那完全有可能。”洛根猶豫道,“不過按我的理解——叫我怎麼說它呢?——也許它的來源並非跟神有關。”
“換句話說,有可能源於魔力。”
洛根博士點點頭。
“你掌握的就這些嗎?”
“不完全是。我還知道一個時間範圍和一個大致的位置。”
“請接著說。”
“這事件可能發生在大約600年前,而且有可能就發生在那裏。”他舉起手指了指圖書館西北方向的牆。
此時,院長開始明白了。“在大海裏?”
“是的。可能會被本地的一個漁民看見過,比方說,在遠離海岸的地方。或者,也有可能當時天氣非常晴朗,一個在海岸峭壁上行走的人也可能在地平線的那邊看到點什麼。”
院長張了張嘴,又停頓下來像要重新考慮一下,“你訪問過的另外那兩個修道院圖書館,”他再度以平靜的口吻說道,“它們,也,位於岸邊——不是嗎?它們都可以俯瞰到北大西洋。就像我們一樣。”
洛根對這句話思考了片刻,然後微微點了點頭。
有一會兒,這位院長什麼也沒有說。他的眼睛越過洛根望向遠方,仿佛正在觀察一個遙遠的事物,或許,是在打量久遠的過去。在圖書館的前麵,一位修道士取了幾本書夾在胳膊下,然後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灰塵滿布的舊屋子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終於,布朗溫神父站了起來。“請等一會,”他說,“我馬上就來。”
洛根遵命等待著。不到十分鍾,院長又回來了,手裏小心翼翼地捧著什麼東西:用一塊粗黑布包著的一個很大的矩形物。院長把東西放在桌上,然後小心地揭去黑布,下麵露出一個有金銀葉飾麵的鉛盒。院長把脖頸上掛著的鑰匙取下來,打開了盒子。
“你對我很坦率,我的孩子,”他說,“所以我也要這樣待你。”他輕輕地拍了拍鉛盒。“這個盒子裏保存著格裏姆伍德古堡修道院最偉大的秘密之一。最初,在此保有這類事件的一個記錄顯然是非常危險的。後來,隨著神話和傳說的產生,這個記錄本身就變得無比珍貴且太具爭議性,不能向任何人展示。不過我想我可以信賴你,洛根博士——若是隻用幾分鍾時間的話。”然後,住持把盒子緩緩地從桌子那邊推了過來。“在你看它的時候我仍然呆在這裏,我希望你不會介意。因為我不容許它離開我的視線。這是我繼任格裏姆伍德古堡修道院院長時的一個誓言。”
洛根沒有馬上打開盒子,相反,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盒子頂上用金銀打造的蔓葉花樣的裝飾物。盡管他內心急於想打開它,但卻猶豫著沒有動手。
“在我打開它以前,有什麼事項我應該知道嗎?”他問,“也就是您本想要交代給我的?”
“我想它本身就能夠說明一切。”然後是一絲微笑——確切地說那不是陰森的,但也不完全是讓人愉悅的笑——在院長的臉上展了開來。“洛根博士,你肯定知道這句俗語:‘這裏有妖怪嗎?’ (注:這本是美國作家斯蒂芬•金1979年出版的科幻懸疑作品Dead Zone(《死區》,或譯為《死亡禁地》)中的一句話,根據該作品改編的同名電視劇與作品一樣大獲成功,這句話也因此而成了流行的俗語。)”
“我知道。”
“在舊地圖上那是海洋裏的一片空白地帶。”院長又停頓了一下,然後,非常溫柔且不慌不忙地,他打開了那個盒子。“仔細讀讀它吧,洛根博士。我並不是一個賭徒——或許僅有的例外是,當同年代新釀造的酒放在一起時,我會去賭一下教友弗雷德裏克喝的葡萄酒的品質——但我敢打賭說那句俗語的最早出處就在這裏。”
7
克蘭走進醫療所兩個會議室中較小的A會議室,發現米歇爾•畢曉普醫生已經在那裏了,她正在用一根金屬筆把一些符號錄入她的掌上電腦裏。光亮的會議桌桌麵上空蕩蕩的。以他過去的經驗,病案調查會總是伴隨著大量的文書工作:檢查圖表、病案報告、病史記錄等等。可現在除了克蘭胳膊下夾著的薄薄的文件夾外,這裏看不到任何別的文書。硬拷貝會占據寶貴的空間,因此隻要有可能,“深海風暴”上的數據都是以數字化的形式認真地進行保存。
他找位置坐下來,畢曉普抬起頭,衝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又埋頭在她的掌上電腦上,繼續她的錄入操作。
“韋特的情況怎麼樣?”他問。
“我建議讓他明天出院。”
“真的嗎?”
“羅傑說他的精神已經恢複正常,阿舍同意把他禁閉在宿舍裏。沒有理由讓他繼續在這裏呆下去。”
在她說話時,羅傑•科貝特一隻手裏端著一大杯從附近的咖啡館裏弄來的拿鐵咖啡走了進來。他依次朝他們兩人誇張地笑了笑,然後在桌子遠端的一個座位裏坐下來,把咖啡和他的掌上電腦放在了麵前的桌麵上。
“米歇爾剛剛告訴我你已經同意讓韋特出院了,”克蘭說。
科貝特點點頭。“我對他做了全麵的精神科檢查。他還帶有點焦慮情緒,或許是某種非特異性的抑鬱,這在最初的鑒定試驗中沒有表現出來。不過藥物治療對他的效果很好。我們預備了出院後情況不佳時用的抗精神病藥物。我認為我們麵對的是一個有良好愈後效果的普通情感失調患者。”
克蘭的眉頭蹙緊了。“當然,這是你要求做出的。但就在72小時以前,這個‘普通情感失調患者’卻綁架了一名人質,然後用一把起子紮進了自己的喉嚨。”
科貝特吮了一口咖啡。“韋特無疑還有一些問題需要解決,我們也不知道他的自主意識能夠維持多久。其主要表現就是有時cri de coeur(注:(法語)大聲叫喊。)。這兒的人都經受著巨大的壓力——我們把他們照管得再好,也絕對預見不到他們所有可能的行為。我計劃每天去他的宿舍做定期隨訪,以把他置於密切的觀察之下。”
“很好,”克蘭說。至少這會讓科羅利斯和他的打手離開醫療所。
他回望了畢曉普一眼。“還有什麼新病例嗎?”
她在電腦上查閱了一下。“有一位來就診的技術人員說他腸痙攣。還有一例病案報告是心悸。有一位維修工人有非特異性的症狀:失眠,精力不集中。”
“我知道了,謝謝你。” 克蘭朝他們兩人看了看,“那麼,我們就繼續做下去?”
“繼續做什麼?”畢曉普問,“我還不太明白為什麼你要召集開這個會。”
克蘭隔著桌子看著她,不知道是否每走一步都要經曆一番鬥爭。“我召集開這個會,畢曉普醫生,是想要確定我們目前在這裏要處理的是什麼問題。”
畢曉普把身子向後一仰,“我們已經把病因縮小到一個單獨的因素上了?”
“這就是一個單獨的因素。我們隻是不知道它是什麼。”
畢曉普交叉起兩條手臂,定定地看著他。
“研究站裏四分之一的人有發病的征兆,”克蘭繼續說道,“這不會是巧合。健康問題不會孤立地發生。是的,我原來曾以為它是潛水病。我在了解事實之前做了那個錯誤的假定。但這裏還是在發生著某些事。”
“可是卻沒有共同的症狀,”科貝特說,“至少,沒有明確的共同征兆。”
“但是肯定存在某些共同的因素——我們隻是還沒有找到它。我們一直都在忙於到處救火,沒有精力從整個層麵上去思考問題。我們必須退一步,做鑒別診斷的工作。”
“那你認為我們應該怎麼做?”畢曉普問。
“就照醫學院教給我們那樣的去做。觀察症狀,提出可能的解釋,排除每一個經證明是錯誤的假設。我們就從列一張表開始吧。”他從夾子裏抽出一張紙,再拿起一支筆,然後看了看兩台在光潔桌麵上微光閃爍的掌上電腦。“很抱歉,”他微微帶著一點笑容說道,“我情願用過時的方式。”
科貝特微笑著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咖啡。蒸餾咖啡的濃鬱香氣彌漫到了整個會議室裏。
“我們現在知道研究站的空氣並沒有什麼不尋常之處,也不存在別的成分的幹擾——順便說一下,這事我們自己知道就行了——因此我們可以把這種可能性排除掉。現在我們還剩下什麼?畢曉普醫生,你剛才提到有幾個惡心不適的病例。這提示我們有中毒的可能:或是全身的,如由食物或飲料引起;或是普通的,由與研究站裏的某些有毒物質打交道引起。”
“也有可能隻是嚴重的神經病例,”畢曉普答道。
“正確。”克蘭記了下來,“把這歸因於心理問題的看法也很有說服力——韋特已經向我們證明了這一點。我們是處在一個陌生而且有緊迫壓力感的環境裏。”
“傳染病呢?”科貝特問,“例如暴發了某種未知的疾病?”
“那是另一種可能因素。‘深海風暴’本身,或是其中的一個居民,可能是某種疾病的貯主。不管是病毒型的、真菌型的,還是細菌型的。來就診的部分或全部病人都有可能是帶菌者。”
“我還說不準這種看法對不對,”畢曉普說,“我能想到的一件事就是暴露出來的如此多的疾病會不會是藥物產生的副作用。”
“非常好的觀點。藥物也會成為致病的原因。”克蘭又把它記了下來,“是不是每個人都打過一連串的針,比方說,在被允許進入研究站之前?或者是服用了某種處方的維生素?是否讓工人們服用了某種藥物,以使他們始終保持精力旺盛?”
“據我所知不是這樣,”畢曉普說。
“我們應該對此進行調查。也有使用違禁藥品的可能性。”
“像是脫氧麻黃堿,”科貝特補充道。
“或者致幻劑。它會擬製穀氨酸的傳遞,引發類似於韋特那樣的行為。”
“飲食的可能性也存在,”畢曉普說,“這裏的營養學專家開發了一種專門的高蛋白低碳水化合物的食品。海軍也拿我們的研究站作為一個試驗平台。”
“有意思。我們應該再驗驗血,看看營養學是否在裏麵扮演了一個角色。”克蘭看看畢曉普,又望望科貝特,欣喜地發現兩人都參與進了討論,“我們找到了一批可能的因素——現在我們就來看看有哪些因素可以排除在外。我們知道這些症狀並非局限在研究站裏的一個地域或某個特殊的工種。它們會跟年齡或性別有關嗎?”
畢曉普輕輕拍了拍她的掌上電腦。“不。病人分布在所有的年齡段,病人中的性別比跟整個研究站上的人員性別比率是一致的。”
“很好。至少我們還有事情可以繼續做下去。”克蘭看了看他的記錄,“乍看上去,中毒,或者藥物,這兩者的可能性最大。例如重金屬中毒,可以解釋這種寬範圍多樣性的症狀表現。傳染性疾病雖然排在第三位,但仍有核實的價值。”他看了一眼科貝特,“醫療所裏哪位分析操作能力最強?”
科貝特思考了片刻,“簡•蘭德。”
“你看是否能請她把所有來就過診的病人的病曆整理一下,輸進數據終端裏,以找出其中潛藏的任何共同點。讓她檢查所有的細節,從職業情況到治療結果。”他頓了頓,“另外她還可以核對一下病人愛去的自助食堂。”
科貝特在他的電腦上敲了幾個鍵,然後一抬眼,點了點頭。
“把那也加到表格裏去,看看會出現什麼。然後把病人檔案跟‘深海風暴’裏沒有得病的人進行比較:也許會存在一個區域差異。”他望了一眼畢曉普,“畢曉普醫生,若是你能重新複查一下以前的血液檢查單,或許能揭示是否有中毒或使用藥物的跡象?”
“好的,”畢曉普說。
“請讓你的人采集一下過去兩周到醫療所就診的每一個病人的頭發標本。更進一步,我們也許應該采集所有新病人的血樣和尿樣——即使他們身上隻有一根刺。事實上,我們應該做一個全麵的係統綜合性檢查,心電圖、腦回波圖、腦電圖,等等。”
“我以前告訴過你,我們這裏沒有腦電圖儀,”畢曉普說。
“我們能想法弄到一台嗎?”
她聳了聳肩。“還行吧。”
“好吧,請提交一個申請。我最討厭做事不盡心盡力。哦,說到那件事,你可以請你的醫學研究人員分析一下最早的病人病曆。如果這歸因於某種傳染性疾病的暴發,也許我們能夠把首例病例給隔離出來。”克蘭站起身,“我想我得去找營養學家們談談話,了解一下那種專門的食品。明天早晨我們再碰個頭,討論一下我們的發現吧。”
他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另外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問問你們,弗萊特博士是誰?”
畢曉普和科貝特互相對望了一眼。“弗萊特博士?”畢曉普問。
“一位穿工裝褲的希臘老頭。在我剛到這裏不久,他未經邀請順便訪問了我的住艙。那是個奇怪的家夥,似乎很喜歡打啞謎。他在這是幹什麼的?”
一陣短暫的沉寂。
“很抱歉,克蘭醫生,”科貝特說,“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克蘭轉向畢曉普,“矮個,瘦而結實,有一頭亂蓬蓬的白頭發?他告訴我說他幹的是高度保密的工作。”
“這兒沒有一個人符合那樣的特征,”畢曉普答道,“這裏年紀最大的工人隻有52歲。”
“什麼?”克蘭說,“但那是不可能的。我親眼看到了這個老頭。”
畢曉普低頭看著她的掌上電腦,敲進去一條短命令,凝視著那個微小的屏幕,然後又抬起頭來。“如我剛才說的,克蘭醫生。‘深海風暴’上沒有一個名叫弗萊特的人。”
8
羅伯特•盧索瓦從工作台旁後退了一步,把羽飾絲絨帽從頭上扯下來,用拴在腰帶上的廚師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水。盡管廚房裏很冷,他還是全身冒汗。他接班才隻有半小時,這將會是十分漫長的一天。
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3點半。午餐時的忙亂已經過去,清潔工刷洗完了炊事用具,廚房裏顯得很安靜。不過安靜隻是相對的:他老早以前就知道海軍裏的炊事工作跟陸地上完全不同。沒有固定的就餐時間表;隻要高興,人們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研究站上的炊事工作實行的是三班製,晚上8點為人們提供早餐或淩晨2點提供午餐是很平常的事。
他又擦了一把臉,然後一鬆手,讓毛巾回落到原位。這些天他似乎總是在不停地出汗,而且不僅僅在廚房裏。這隻是他注意到的幾件事之一,還有他的雙手有點顫抖,心跳也比平時要快。他始終感到很疲倦,還難以入眠。他想不起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這些症狀雖然來得很緩慢,但卻明顯越來越重。
糕餅師傅阿爾•坦納走了過來,嘴裏用口哨吹著《醉人的夜晚》的調子。他一邊肩膀上隨意搭著一塊錐形的油酥麵團,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剛剛宰好的肥鵝。他停下口哨,運足氣大喊道,“嗨,屁眼!”
“是瓦奏(注:美國俚語中的“屁眼”(wazoo)一詞的發音與法語人名“瓦奏”(Wahzoh)的發音很接近。後者是法國當代有名的電聲樂曲創作家昆廷•杜皮尤(Quentin Dupieux)的筆名。),”盧索瓦小聲嘀咕道。你會以為在一個美食作坊裏,人們都知道法國人名的發音。這也許隻會招來所有人的恥笑。然而實際上隻有廚師長雷諾能夠正確地發好這個名字的音——而他跟人打招呼時極少屈尊地叫名字,而更喜歡用食指簡單地做出一個打招呼的手勢。
他長歎一聲,又轉身回到灶台上。哪有時間做白日夢。他馬上還得準備一些白色調味醬:事實上是一大堆調味醬。雷諾正在按晚宴菜單準備腓力牛排用的調味汁奶油蛋黃沙司,和蘇格蘭羊排用的沙司,這兩種沙司都以調味醬為基料。當然,盧索瓦差不多在睡夢中也能把調味醬做出來,但他也深知烹飪工作有時就像跑一場馬拉鬆那麼艱難:當你暫停下來時,別人還在往前趕,要是你停頓得太久,你就再也趕不上了。
把洋蔥榨出汁水,再與油脂麵糊混合……就在他有條不紊地幹著活時,盧索瓦感到他的心跳又開始加速,呼吸也困難起來。當然,他有可能患病了。不過他想他最好還是找一找——而且是渴望知道——他汗涔涔的手掌和失眠的原因。在擁有巨穴般的飛機棚和無盡的回廊的航空母艦上工作是一回事,可在這裏卻是不同的。在冗長的、有著沒完沒了的麵試的資格審查過程中,他並未停下來認真想想“深海風暴”上的具體生活。豐厚的薪水,成為一項秘密使命中之一分子的願望,高精尖的工程,這一切都讓人有點飄飄然。作為一名軍艦上的廚子,他已經在海軍裏幹了5年:現在把做飯從海麵上轉到海底下,又能有多大區別呢?
事實證明,他也沒什麼可準備的。
基督啊,這麼熱。他慢慢地在混合著牛奶、百裏香葉、月桂樹葉、黃油和洋蔥的調味料中添加著灰白色的油脂麵糊。就在他俯身在鍋麵上用力攪拌時,忽然感到一陣暈眩,於是他隻好退後一步,大口喘氣。換氣過度,這就是他的毛病所在。沉住氣別緊張,博比小子(注:羅伯特的昵稱。)。才剛剛接班,還有一大堆屁事要做。
現在坦納從食品儲藏室回來了,手裏抱著一大袋做糕點用的細麵粉。看見盧索瓦的神情,他停下了腳步。“你還好吧,夥計?”
“是,還好,”盧索瓦說。等坦納一走開,他就拿起毛巾又擦了把臉,然後馬上回去接著攪拌:如果他現在停下來,沙司就會被燒焦,那樣一來他就得把一切重頭來過。
現實就是如此,他不能指望有什麼陽光和新鮮空氣。至少,航空母艦是移動的。盧索瓦從未想過自己會得幽閉恐懼症,可呆在一個金屬盒子裏,哪也出不去,頭上還壓著那麼大一個海洋……好啦,過一會兒再發牢騷吧。不管是誰設計了“深海風暴”,它的小型化構思都是一個天才的創造——最初他在“桅樓”、也就是11層甲板的廚房裏工作時,他還注意不到這麼多。可等他轉到7層甲板上的“中央廚房”來時,這裏的一切看上去就要狹小多了。一到繁忙的時候,麵粉在空中實實在在地飛舞起來,這麼多人擠在一起,你才真正感受到了什麼叫做憋悶。而過去的幾天是盧索瓦感覺最糟的。今天一醒來,他腦子裏冒出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命的晚餐時間就要到了。還躺在自己那該死的鋪位上,他就已經渾身是汗了……
他的胃裏刀割般地出現了一陣痙攣,他不由得緊緊抓住了灶台的不鏽鋼把手。眩暈又來了,而且——現在還帶有一種昏厥的恐慌感——他搖搖頭,以讓自己清醒一些。也許他真的病了。也許他得了流感。下班以後,他得去看看醫生。不管是神經緊張還是疾病,他們都能醫治。
他費勁地繼續攪拌著調味料,小心地使它不致沸騰,打起精神辨別著沙司的顏色和香味。就在他這樣幹著時,他注意到有一個“跑腿的”——在“底部”工作的一名工人,“底部”指的是位於研究站最下麵那幾層中的一個餐廳——正端著一摞堆得高高的預備好的食物向外走去。“底部”隻有一個小廚房,經常用一些跑腿人——那些人都工作和生活在“深海風暴”的保密區裏,而且有進入那裏的許可證——把在“中央廚房”做好的飯菜帶到下麵幾層裏去。
還有別的東西在煩擾著盧索瓦:那就是這整個兒的保密。下麵這裏的感覺比起在“桅樓”上要明顯得多。他總是能認出那些在保密區裏工作的人:紮堆擠在一張餐桌上,離別的人遠遠的,頭挨著頭,嘰嘰咕咕地說話。幹嗎要把一個科學探險搞得這麼神神秘秘?就因為保密,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探險究竟是怎麼回事,又有了什麼樣的進展。這意味著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間能夠從這裏出去,回到家裏。
他拿起鋼筆,沒有給自己時間去做認真考慮,就在全部6頁紙上簽了名。
“謝謝你,”拉西特說。他重新按下了記錄鍵。“文件上顯示克蘭醫生已經按規定的格式簽了名。”然後,他“啪”的一聲關掉錄音機,站起身來。“請跟我來,醫生,我想你就會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他領頭走出辦公室,進了走廊,穿過一個如迷宮般的行政區,上了電梯,來到一個布置得很好的裝滿了書籍雜誌還有計算機工作站的圖書室。拉西特朝室內較遠處的一張台桌做了個手勢,那桌子上隻放了一台電腦顯示屏。“我會回來叫你的,”他說,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
克蘭在拉西特示意的台桌旁坐了下來,看著門在拉西特的身後關上。圖書室裏再沒有其他人,就在他開始奇怪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時,前方的屏幕亮了起來。一位有著灰白頭發、皮膚呈深褐色、年近七十的男人的臉出現在了屏幕上。大概是一些介紹性的視頻,克蘭心想。可當屏幕上的那張臉衝著他發笑時,他意識到他麵對的並不是一台電腦監視器,而是一個在畫麵上方裝有微型攝像頭的閉路電視屏幕。
“你好,克蘭醫生,”那個人說道。他滿麵笑容,一張和善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我叫霍華德•阿舍。”
“很高興認識您,”克蘭對著屏幕說。
“我是國家海洋事務部的首席科學家。你聽說過這個機構嗎?”
“就是國家海洋和大氣局下麵的那個負責海洋的部門吧?”
“說得對。”
“我有點兒沒弄清,阿舍博士——我該稱呼您博士,對嗎?”
“沒錯。不過就叫我霍華德好了。”
“霍華德。國家海洋事務部跟一個石油鑽井平台有什麼關係?還有西蒙先生在哪兒,就是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人?那個安排了這一切的人?他說他會在這見我的。”
“事實上,克蘭醫生,西蒙先生並不存在。不過有我在這裏,我很樂意盡我所能向你解釋這一切。”
克蘭皺起了眉頭。“有人告訴我說有維修鑽塔水下設備的潛水員需要醫療救治。這難道也是個幌子?”
“隻有部分是。的確有很多東西是編造的,我對此表示歉意。但這樣做又是必要的。我們必須得這樣。你知道,這是一項絕密級工程。因為我們在這裏做的,彼得——我可以叫你彼得嗎?——是本世紀科學與曆史的重大發現。”
“本世紀?”克蘭重複道,口氣中掩飾不住流露出的懷疑。
“你有疑心這很正常。但這可不是編造的,彼得,它絕對不是。何況,用‘本世紀的發現’來形容它並不準確。”
“我也這麼想,”克蘭回答。
“我也許該把它稱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現。”
9
克蘭盯著屏幕上的圖像。阿舍博士則以友好的、近乎父親般的微笑回望著他。不過那微笑中一點也沒有玩笑的意味。
“我不能告訴你實情,彼得,除非你來到這裏,來到研究站裏。除非你完全通過了審查。在你來的路途中我們已經對你審查完畢。事實是,甚至到現在我還有許多東西沒有告訴你。”
克蘭回頭四顧,圖書室裏空無一人。“為什麼?這條線路不安全嗎?”
“哦,線路很安全。但是我們首先得知道你已經完全聽命於這項工程。”
克蘭等著下文,沒有說話。
“我現在能告訴你的這點兒內容已經是很機密的了。即使你拒絕了我們的要求,你還是會受到那些保密協議約束的。”
“我明白,”克蘭說。
“好吧。”阿舍猶豫不決地說道,“彼得,你現在在的這個鑽井平台並不是懸浮在一個油田之上,而是個重要得多的東西。”
“那是什麼?”克蘭不由自主地問道。
阿舍神秘地笑了笑。“我隻消說平台上的油井鑽探工在差不多兩年前發現了某些東西就足夠了。那些東西是如此令人難以置信,以至於一夜之間,它就從一個采油平台,變成了一個蘊藏著重大秘密的新角色。”
“讓我猜猜。您沒告訴我它是什麼。”
阿舍笑了起來。“是的,還沒有。不過這個發現是如此重要,確切地說,政府不惜一切代價也想要把它挽救出來。”
“挽救?”
“它就埋在這個鑽井平台的正下方。記得我說過這是有史以來的最偉大的發現嗎?從本質上講,這裏將要進行的是一項絕無僅有的考古發掘。而我們,實在地說,是在幹一樁可以載入史冊的大事。”
“可為什麼一切都要保密?”
“因為一旦有人探聽到我們這個發現的一點風聲,它馬上就會成為全世界所有報紙電台的頭版頭條。要不了幾個小時,這個地方就會變成一個災區。好幾個國家都會聲稱對它享有主權,還有記者和看熱鬧的。那樣一來,這個發掘場就全給毀了。”
克蘭把背靠到椅子上,思索起來。這趟“旅行”變得越來越離奇了。匆匆忙忙的飛行計劃,並非用於采油的鑽井平台,保密的麵紗……還有如今裝在一個匣子裏、談論著不可思議的重要發現的這張臉。
“我是個老派人,”他說,“不過我確實覺得如果您能夠抽點時間跟我麵對麵地談這些,那會要好得多。”
“不幸的是,彼得,那並不容易。不過一旦你對這個工程作出承諾,你馬上就能看到我。”
“我不明白。確切地說,為什麼會有那麼困難?”
阿舍再次咯咯地笑出聲來。“因為此時此刻,我正位於你腳下幾千英尺深的位置。”
克蘭望著屏幕。“您的意思是——”
“沒錯。‘風暴王’石油鑽井平台隻是我們的後勤補給站。真正的活動都在很深的海底。這就是為什麼我要通過視頻線路跟你通話的原因。”
克蘭消化著他的話。“那下麵是什麼樣子?”他平靜地問。
“你想象一下,有一個巨大的科學考察站,規模有12層樓那麼高,裏麵充斥著頂尖的設備和技術,整個兒坐落在海床之上。這就是ERF——有史以來最不尋常的考古發掘工程的核心基地。”
“ERF?”
“就是發掘與複原研究站(注:發掘與複原研究站(Exploratory and Recovery Facility),縮寫為ERF。)。不過我們提到它時都簡單地把它稱為研究站。軍方——你知道他們就喜歡時髦的字眼——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深海風暴’。”
“我注意到有軍方參與。為什麼會需要軍人?”
“我能告訴你的就是因為這個研究站是政府的財產;因為國家海洋事務部是政府的一個分支機構。這都沒錯。但是真正的理由則是我們用於複原工程中的許多技術是保密的。”
“我在甲板上看到的那些人是怎麼回事,就是那些在鑽井平台上幹活的人?”
“很大程度上他們是在裝飾門麵。畢竟,我們得讓人看起來這裏仍像個采油平台。”
“那麼阿馬謝爾呢?”
“我們租用了他們的這個平台,他們則獲得了一筆相當豐厚的租金,他們還繼續扮演著前台的角色,隻是對周圍的事不聞不問。”
克蘭在椅子裏動了一下身子。“您說的這個研究站,它就是我要去駐紮的地方?”
“對。它是所有海洋科學家,曆史學家,還有工程技術人員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我知道你曾在水下環境中呆過很長時間,彼得,我相信這裏的一切會讓你驚喜。實際上,也許用‘驚異’這個詞更貼切一些。你來這看了後就會相信——這個研究站是海洋技術的一個奇跡。”
“可為什麼非得這樣?我的意思是在海底工作。幹嗎不能到海麵上來做事?”
“這個,啊,因為對大多數潛水器來說,這個遺跡都埋得太深。此外,采用潛水作業的方法效率實在是太低了。相信我——一旦你了解了詳情,你就都會明白的。”
克蘭緩緩點了點頭。“我想那就隻剩下一個問題。為什麼找我?”
“請聽我說,克蘭醫生。你太謙虛了。你曾是一名軍人,而且在從事秘密行動的潛艇和航母上服過役。你知道生活在狹窄的空間中又承受著壓力是什麼滋味。無論從現實還是象征意義上,我都可以這麼說。”
他事先做過調查,克蘭心想。
“你以班級第二名的成績畢業於梅奧醫學院。由於你在海軍裏服過役,你還是一位精通潛水以及其他海上作業導致的精神失調疾病診治的內科大夫。”
家……
突然,他感到天旋地轉起來。盧索瓦搖晃了一下,又趕緊抓緊了灶台的把手。這不會是神經緊張,是別的東西。是很嚴重的東西。他掙紮著想要保持身體直立,此時一陣恐慌向他襲來。
陡然間,他的視力模糊起來。整個廚房裏的人都停下了手裏的工作,放下他們的切菜刀、刮勺和木調羹,驚愕地看著他。有人對他說了些什麼,可那聲音低得如同喃喃細語,他一點也沒聽清。為保持平衡,盧索瓦伸出手去一陣亂抓,想要抓住裝滿了調味醬的大鍋,但卻失手從鍋的邊緣栽了進去。他什麼也沒有感覺。又是一陣眩暈,比之前的更加難以抗拒。現在他的鼻孔裏出現了一種討厭的氣味:那是烤焦的毛發和煮得過頭的肉的味道。他真想知道這是否是一種幻覺。人們向他衝了過來。他眼睛向下,懷著淡漠的好奇注意到他的手已經把裝調味醬的大鍋推到了一旁,雙手正落在敞開的爐灶之上。藍色的火苗舔噬著他的手指,他還是沒有任何感覺。一種奇怪的黑色就像一床毯子似的裹住了他——然後,盧索瓦感覺自己再自然不過地倒在了地板上,墜入了黑沉沉的夢裏。
10
“你這就幹完了吧,醫生?”
克蘭轉臉看了看抄著兩條手臂、在一旁轉來轉去的廚師長雷諾,他那張臉上整個兒一副很不以為然的表情。
“快了。”克蘭應了一聲,又轉向一個上麵放了至少有100隻小黃油罐的食品架,從中隨便挑了一罐。他剝去小罐頂上的塑料包裝,從裏麵挖了一茶匙的黃油放進一支小試管裏。
“中央廚房”裏寬敞得可以進出的冷庫是一個意外的發現。那裏麵不僅裝了餐館通常的食品——像是家禽、牛肉、蛋類、種植蔬菜、奶類等等——而且還有人們熟知的來自歐洲大陸的三星級食品企業生產的產品。這些產品有黑白塊菌;裝在小玻璃泡裏麵的名貴的陳年香脂醋;野雞、鬆雞、鵝、珩科鳥;大聽裝的俄羅斯和伊朗出產的魚子醬。所有東西都塞在一個容積不超過1,020英尺的空間內。考慮到東西實在是太多,克蘭隻好把標本取樣的對象限製在了那些大部分人有可能每天都吃到的最普通的食物上。即使這樣,他的取樣工具袋裏接近200支的試管現在也基本上用完了——而時間長達一小時的取樣過程則把廚師長的耐性磨到了極限。
把裝黃油的小罐放回原處後,克蘭向下一個食品架走去,那上麵放著一些常見的液體調味汁:上好的法國陳年白葡萄酒醋,還有常溫壓製的橄欖油。
“它來自西班牙,”克蘭拿起一瓶橄欖油,看了一眼上麵的商標後說。
“最好的,”雷諾簡略地說。
“我本以為意大利的——”
雷諾撅起嘴,發出一聲半帶輕蔑、半帶不耐煩的聲音。“Cest fou!(注:(法語)簡直瘋了!)那怎麼能比。煉這些油的橄欖,都是從每英畝地栽種不超過30棵橄欖樹中生長得最好的樹上精心挑選出來的,土壤很少澆水,而且是用馬糞施肥——”
“馬糞,”克蘭重複道,然後慢慢點了點頭。
雷諾的臉陰沉起來。“Engrais(注:(法語)肥料。)。那全是天然肥料,沒有化肥。”他把克蘭的到來視為對他的廚房品位的人身攻擊,就好像克蘭是來自衛生部門的一個巡視員,而非追蹤一起醫學之謎的醫生。
克蘭扭開瓶蓋,倒了少量在一支新的試管裏,然後用塞子塞好。他把橄欖油瓶放回去,從另一層架子上取下另外一瓶。“這裏的這麼多食品都是新鮮的,你們是怎麼防止它們變壞的?”
雷諾聳了聳肩。“食品就是食品。它終究要變壞。”
克蘭又灌注了一支試管。“壞的怎麼處理?”
“一部分進行焚化。其餘的則跟其他垃圾一起被封裝在‘大桶’裏。”
克蘭點了點頭。這裏說的“大桶”,克蘭已經得知是一種巨大的、無人駕駛的補給艙,它們每日往返於研究站和海麵上的後勤補給站之間。它的正式名稱是LF2—M深海潛水再補給單元。它是海軍為依靠應急動力支撐的受損潛艇設計的補給設施的原型。它的綽號“大桶”則來自於它笨拙的長方形外觀,因為它特別容易讓人聯想起一種巨大的浴桶。
“你們的新鮮供應品也是來自於‘大桶’?”他問。
“那當然。”
克蘭把酒醋樣品裝進另一支試管裏。“誰為你們訂購新的補給品?”
“食品服務采購部,它根據庫存量和預先提交的清單安排采購計劃。”
“那誰又具體負責把‘大桶’裏的補給品運送到廚房裏來?”
“庫管員,在我的直接監督之下。今天的貨物不久就會運來。事實上,我們現在就該在去‘收貨站’的路上了。”雷諾皺起了眉頭。“醫生,如果你想說的是那個——”
“我沒有想說什麼,”克蘭微笑著回答。實際上,他也確實沒有。他已經跟營養學家們談過話,而他們製訂的膳食計劃似乎都既有益於健康又切合實際。雖然克蘭已經花時間從“桅樓”的食品儲藏室裏仔細搜集了很多樣品,現在又搜集了“中央廚房”的樣品,對於能否從中發現什麼有害物質,他還是不敢抱很大的希望。不管是無意還是有意,病因都不大像是食物中混進了什麼東西所引起。他越來越懷疑是重金屬導致的中毒。
重金屬引起的中毒症狀既含糊又不明確,就跟整個研究站上異乎尋常地出現的那些症狀一個樣:慢性疲勞,胃腸道不適,短時期的記憶缺失,關節疼痛,思維混亂,以及很多別的征兆。他已經安排了兩名醫務人員對“深海風暴”上的工作和休閑場所進行調查,看是否有鉛、砷、汞、鎘以及別的重金屬成分存在。與此同時,還要求所有訴說過病情的病人到醫療所來,以采集他們的頭發、血液和尿樣進行分析。暴露出來的這些病症應該是急性的,而不會是慢性的:人們在研究站上呆的時間並不長,不可能……
克蘭塞緊最後一支試管,把它放在便攜式擱物架上,然後帶著淡淡的滿足感拉上了分析包的拉鏈。如果最終確定重金屬中毒或汞中毒是罪魁禍首,就會需要DMPS和DMSA(注:DMPS(二巰基丙磺酸鈉,Sodium dimercaptopropansulfonate)和DMSA(二巰基丁二酸,Dimercaptosuccinic acid),均為療效顯著的重金屬中毒解毒藥物。)這樣的強螯合劑,它們不僅可用作誘發性試驗,而且也是治療用藥物。無疑,他得請求用“大桶”運送必需數量的藥品下來:這裏的藥房不可能備有足夠多的治療研究站上所有病人的用藥。
他轉過身,發現雷諾已經離開了。他拿起分析包走出冷庫,關上了冷庫的門。遠遠地,他看見雷諾正在廚房另一頭跟一個穿白色廚師服的人說著話。等克蘭一走近,雷諾把身子轉了過來。
“你幹完了,”他說。這句話的口氣裏沒有一點詢問的意思。
“是的,除了要問幾個問題,有關那位患病廚師羅伯特•盧索瓦的。”
雷諾一臉愕然。“還有問題?另外有位醫生,那個女的,之前已經問過一大堆問題了。”
“就幾個。”
“那你得跟我們一塊,邊走邊問。去‘收貨站’我們已經遲到了。”
“好的。”克蘭並不在意——這還能給他個機會去看看食品是怎麼從“大桶”轉運到各個廚房裏去的,以使他放心地把這一過程從潛在的汙染源中排除出去。通過介紹,他馬上就認識了那個穿白色廚師服的人是庫管員康拉德,另外還有兩位是搬運大件食品儲藏櫃的廚房工人。克蘭跟在他們後麵,一起離開了廚房,一路沿著回廊向電梯走去。
雷諾一路上嘮嘮叨叨地跟庫管員談論著塊根類蔬菜的不足,一直到了12層甲板,克蘭才找到機會問了與盧索瓦有關的一個問題。
“不,”雷諾在電梯門開啟,自己向外走出去時說道,“沒有預兆。一點預兆也沒有。”
自從進入“深海風暴”以後,克蘭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裏,不過他還記得去加壓複合體的路。可是,雷諾卻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們一個跟著一個,在迷宮般曲折的狹窄走廊裏向前穿行著。
“他仍然昏迷不醒;我們無法向他問任何問題,”克蘭一邊走一邊說,“可你能肯定就沒人看到過任何奇怪或反常的現象嗎?”
雷諾想了想。“我記得坦納說過盧索瓦看上去有點疲憊。”
“坦納?”
“我們的糕餅師傅。”
“他描述得詳不詳細?”
雷諾搖了搖頭。“你得去問坦納先生。”
“你知道盧索瓦有沒有用過什麼毒品?”
“當然沒有!”雷諾說,“我的廚房裏無人吸毒。”
前麵,走廊的終點處有一扇很大的橢圓形的艙門,旁邊守衛著一名水兵。艙門上的一個牌子上寫著“外層入口”。水兵挨個打量了他們一眼,又查看了一下雷諾遞給他的一張表格,然後點頭讓他們走了過去。
艙門那邊是一個鋼鐵打造的小通道,由裝在厚實壁龕裏的紅燈泡進行照明。盡頭處又有一扇艙門,這扇艙門緊閉著,而且是由外麵鎖住的。他們身後的艙門“哐當”一聲被關上了。接著傳來一陣牽引器轉動到位的聲音,然後,回音又慢慢地低落下去。他們在暗淡的深紅色燈光下等著,克蘭感覺到了一絲濕冷的寒意,還有淡淡的海水味,這不由得使他想起了潛艇的艙底。
過了一會兒,又傳來一陣物體刮擦的噪音,這一次聲音是從他們前麵傳來的。接著,前麵的艙門打開了。他們走過去,來到了一個更小的艙室裏。身後的艙門再次關閉,並自動鎖上。這裏的寒意和海水味比剛才感覺更重。艙室的那一端,第三扇鋼艙門——它比別的艙門更大也更沉重——又宛然在目。艙門被巨大的旋轉式門閂鎖定著,旁邊筆直地站著兩名持槍的水兵。艙室的牆上,釘著幾個危險警告標誌和名目繁多的各種規定。
水兵們再次檢查雷諾的文件,大家默默地等待了片刻。然後,一名水兵轉過身去,按了一下控製台上的一個紅色按鈕。一陣刺耳的嗡嗡聲響過後,兩名水兵用力把每個門閂旋轉了半圈,再一起握住艙門上的厚重轉盤,按逆時針方向轉了起來。隨著一聲“叮當”的聲響,在一陣空氣滲漏的“嘶嘶”聲中,密閉著的艙門終於開啟了。克蘭感覺耳朵裏“嘭”地響了一下。水兵把艙門向外推開,然後打手勢叫他們過去。搬運食品儲藏櫃的兩位廚房工人先走了出去,然後是康拉德和雷諾,克蘭按順序跟在後麵,打算再問另外一個問題。可他剛走到艙門口處就呆住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腦子裏的問題一下子不知忘到哪裏去了。
11
他正站在一個模糊不清的巨大深坑的入口。起碼,這是他的第一印象。在他的眼睛適應了周圍的昏暗光線後,他意識到他是站在一個用螺栓固定在研究站外殼上的狹窄的出口通道上。他的身後和下麵都是透明的牆體,上麵有一道道輪輻狀的橫向網格,12層高的牆體垂直向下直達黑暗的深淵。有片刻工夫,他感覺到一陣眩暈。他趕緊抓穩了鐵欄杆。朦朧中,他聽到一名水兵正對他說話。
“先生,”水兵說,“請走出去。這個艙門不能一直開著。”
“對不起。”克蘭急忙把他的另一隻腳從門檻裏抽了出來。兩名水兵關上艙門,艙門裏傳來刺耳的鎖栓鎖閉到位的聲音。
克蘭依舊靠在欄杆上,向周圍望去。在勉強能夠看清的前方一段距離處,矗立著一堵彎曲的金屬牆:那是研究站外麵的圓屋頂。整齊地嵌在牆內但間距較大的一盞盞鈉燈,為穹頂提供了昏暗的照明。他抬起頭,目光順著圓屋頂一直移到它的頂點,也就是研究站的正上方,看到有金屬管道從研究站的頂部一直通到圓屋頂的內壁上:他判斷這些管道是為進入深海潛艇和逃生艙設置的氣壓過渡艙。
他把目光從圓屋頂又移回到他站的出口通道上,眼前擴展開去,成了一座橫跨在研究站與圓屋頂之間的深淵之上的平緩的天橋。已經走上天橋的雷諾等人,正在朝一個固定在圓屋頂牆麵上的大站台走去。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把抓著欄杆的手鬆開,邁步跟了上去。
這兒的空氣要寒冷得多,艙底的氣味也要濃得多。他一麵走,一麵聽到自己走在天橋上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巨大的空間中沉悶地回響著。他的腦海裏瞬間浮現出了一幅畫麵:他走在位於海底的一座橫跨在12層高的金屬盒子和包圍它的圓屋頂之間的狹窄的橋上,他與下麵的海床之間是一片真空。可是他發覺這幅畫麵讓自己很是不安,又試圖把它從腦海中打發走,於是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跟上前麵的幾個人上麵,他們現在差不多快要走到站台了。
康拉德走在雷諾和另外兩名廚房工人的後麵,克蘭一路小跑趕到了他的身旁。“我還以為這個‘收貨站’該是個不錯的小房間,”他說,“裏麵有電視,也許桌子上還有期刊雜誌什麼的。”
康拉德笑了,“需要一個習慣的過程,是不是?”
“你可以這麼說。我不知道研究站與圓屋頂之間的空間是密封加壓的。我還以為它充滿了海水。”
“研究站並不是建來在這樣一個深度下進行工作的。在這裏的壓力下,靠自己它一分鍾也支撐不了。是圓屋頂在保護著我們。有人告訴我說兩者是協同工作,就像潛艇什麼東西的雙層外殼。說老實話,其實我也不懂。”
克蘭點了點頭。這種說法確實很有道理。從某些方麵看,它既有內外兩層耐壓殼體,也有位於它們之間的壓載艙,的確像一艘潛艇。
“我看見研究站外殼上有一道道的橫格子,那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像我剛才說的,它是造來在很淺的海水裏用的,而在淺水裏是不需要圓屋頂保護罩的。我想在幹維修之類的活時,這些橫格子能夠幫助潛水員在研究站的外殼上爬上爬下。”
克蘭回頭望了一眼,注意到從圓屋頂的兩端直到接近研究站的中心位置處,水平連接著兩根巨大的管狀支架。他明白這就是阿舍說過的輸壓管——與海水連通用以平衡巨大壓力的又一種裝置。就這一點上看,它們還真有幾分像輪子上的兩根輪輻。不過在克蘭看來,它們卻更像是一根把研究站穿在上麵的電轉烤肉架上的叉子。不管有無壓力平衡,他都不喜歡他現在住在裏麵的這個鐵盒子與汪洋大海如此貼近。
現在他們到達了天橋終點處的站台。站台大約有20英尺見方,牢牢地固定在圓屋頂的內牆上。它的一端有一扇非常厚實的氣壓過渡艙門,旁邊守衛著好幾名水兵。克蘭確信這扇艙門通向圓屋頂外麵的深海。無疑,“大桶”將在這裏進入船塢,再通過氣壓過渡艙把供給品運進來。
站台上已經有十幾個人等在那裏:既有穿實驗室罩衫的技術人員,也有穿連衫褲工作服的維修工人。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帶著各種尺寸的容器,而尤以維修工人的最大:那是一種黑色的帶輪子的塑料容器,其體積之大看上去要把它們弄出艙門一定得費不少勁。克蘭猜測這些容器是用來裝準備運送到水麵上去的垃圾材料的。
艙門旁豎立著一個控製台,操控它的人是一位個子很高長得很漂亮的穿軍裝的婦女。在克蘭看她的時候,她在控製台上敲了幾個鍵,然後盯著上麵的一個小屏幕。“2分鍾後進入,”她回過頭來說道。
與克蘭同來的幾個人中發出了幾聲不耐煩的歎息。“又遲到了,”有人低聲抱怨道。
克蘭的眩暈感現在已消失了。他把目光從站台上的那位婦女轉到了圓屋頂的外表。以最高強度設計的彎曲表麵,乍看上去不僅柔和而且完美無瑕,還奇怪地讓人感到很愉悅。考慮到它承受的令人恐怖的壓力,和它背負的難以想象的海水噸位,真是讓人無比驚異。作為一名前潛艇兵,他無法細說它的意義有多麼重大。無意中,他伸出一隻手去,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圓屋頂的表麵,它給人的感覺是幹燥、平滑和冰冷。
廚師長雷諾不耐煩地看了一眼手表,然後轉向克蘭。“喏,醫生,”他的聲音裏像是帶著幾分滿足,“‘大桶’來了。我的人從這裏取到食品。康拉德按清單進行核對,以確保不會忘了什麼東西。這一切都在我的監管之下。滿意了吧?”
“是的,”克蘭回答。
“1分鍾後進入,”那位婦女喊道。
雷諾靠近了一些。“你還有別的問題嗎?”他問。然後他又瞥了一眼手表,仿佛在說,現在就問吧,反正我此刻也是在浪費我的寶貴時間。
“你的手下最近有人抱怨過健康問題嗎?”
“我的調味汁廚師有鼻竇炎。不過這並沒有影響他報到上班。”
克蘭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現在他已經徹底弄清楚了食品管理和轉運方麵的情況,轉而急著考慮起了重金屬中毒的可能性。他的眼睛遊移開去,從裝卸工人身上,再到那位操作控製台的美貌女士,然後是她身旁電器室的防水艙壁。凝結的水珠在防水艙壁的內側上慢慢地向下滴著。他都有點想說聲拜拜,然後掉頭沿天橋朝研究站的艙門那邊返回了——隻因他很清楚他還需要雷諾,和他的那些手續,才能再回到裏麵去。
圓屋頂的外麵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引起站台一陣輕微的顫抖:“大桶”進入船塢了。人們騷動起來,為氣壓過渡艙門的開啟做著準備。
“入塢成功,”那位女士說道,“啟動艙門減壓。”
“行為舉止怎麼樣?”克蘭問廚師長,“是否有人表現出行為怪異或舉止異常?”
雷諾皺起眉頭。“異常?哪方麵的異常?”
克蘭沒有回答。他四處張望的眼睛已經轉回到了防水艙壁上,現在艙壁上凝結的水珠滴落得快多了。奇怪,他心想。水珠怎麼會——
耳旁傳來一聲如貓嘶叫般的奇怪而又尖銳的聲音,那聲音很短暫,克蘭無法確信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接著,非常突然地,在防水艙壁上水珠滴落的位置處,出現了一股針尖大小的噴流。有一會兒,克蘭隻是懷疑地盯著它。那股噴流像一束激光似的呈現出一道完美的水平線,嘶嘶作響、奔騰激昂,它一路前行如箭矢般地至少飛行了100英尺遠,在地心引力使它逐漸向下彎曲成一道弧形之前,它幾乎到達了研究站的外殼位置。
一陣短暫的沉寂之後,電喇叭裏的高聲呼喊,還有警報器發出的尖厲報警聲便轟然大作。“外圍出現裂縫!”空間裏回蕩起一個電子合成的聲音。“外圍出現裂縫!緊急警報!”
站台上的人群中發出了驚愕的叫喊聲。穿軍裝的女士抓起她的無線電話機,對著它急切地說道:“我是‘大桶’控製台的韋布賴特。我們這出現了一處針眼大小的可見噴泉狀滲漏。重複一遍,在我們這裏,裂縫在我們這裏!請立即派堵漏人員過來!”
有人發出了尖叫,人群退到了站台的邊上。有兩個人已慢慢地退到了通往研究站的人行天橋上。
“它很快就會變大!”有人喊道。
“我們不能坐等救援隊來!”康拉德本能地伸出手去封堵那道裂縫。
克蘭立即撲了過去。“不!”他大喊道,伸出一條胳膊想把康拉德拉回來。可還沒等他拉住他,康拉德的左手已經從噴流上劃過。
眨眼間,帶著強大壓力的水流如外科手術刀一般,整齊地把康拉德的左手手指從第二指關節處一下子切斷。
站台上一下子混亂起來:尖叫聲,驚恐的哭喊聲,以及命令的大聲咆哮混雜在一起。康拉德癱倒在地板上,緊握著他受傷的手,驚愕地大張著嘴。研究站那邊的艙門隆隆地打開了,人行天橋上傳來一陣靴子踏地的跑步聲,一群身穿沉重工作服、手持笨重搶險設備的人正朝他們奔來。與此同時,克蘭已經蹲伏在地板上,一方麵小心地避開那道致命的水流,同時撿起那幾根被切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放在了自己的襯衣口袋裏。
12
理查德•尤利塞斯•斯巴達上將站在金屬站台的一個角落裏,身體筆挺,表情冷峻,一言不發地看著周圍的場景。10分鍾以前他剛剛到達時,固定在圓屋頂牆麵上的這個平台已經出現了某些混亂:救援工人和醫護人員,工程師,穿軍裝的水兵和軍官全都混雜在一起,還有一位歇斯底裏、驚慌失措且拒絕離開的科研人員。現在則要平靜得多了。兩名武裝水兵站在人行天橋的邊上,把住了進入站台的入口。一些工程師和維修工人則聚集在已經填補到了針孔裂縫上的鈦合金密封材料的周圍。一位勤雜工人則跪在網格狀的地板上,用一桶水清洗著金屬地板上的血跡。
斯巴達皺著眉頭觀看著這一切。他憎惡缺陷和過失,容不得他們有半點差錯。任何軍工作業裏都不應該存在缺陷,哪怕是小的缺陷;賭注如此之高、環境如此危險的這麼一個工程尤其是這樣。研究站是一個高度複雜的係統,是一個相互依存的美輪美奐的網絡,就像是人的身體。事實上它整個兒就是工程技術上的一個奇跡。但隻要移去其中的一個關鍵子係統,引起的鏈式反應就會導致每一個子係統的癱瘓。這一來整個身體就會死掉,研究站就會完蛋。
斯巴達的眉頭蹙得更緊了。現實就是,這一切剛才令人不安地幾乎就要發生了。更糟的是,很明顯它是由甚至比過失更為有害的別的因素所引起——人為的因素。
他感覺到視界之外有人在移動。斯巴達轉過身去,看到科羅利斯中校瘦削的身體正從研究站那邊向人行天橋走來。他走到站台邊上時,兩名衛兵馬上為他讓開了道。
科羅利斯走近將軍,向他敬了一個漂亮的軍禮。斯巴達頷首以示回答。科羅利斯有外斜視的毛病:一隻眼睛平視前方時,另一隻眼睛卻斜向一邊。不過這個毛病還算輕微,在他與你麵對麵時,不論他是否正眼看著你,你都很難弄清他的注意力在哪隻眼珠子上。這一點經證明在審問以及其他場合下都十分管用,因為它會讓人有一種不安的感覺。私下裏,斯巴達並不讚同科羅利斯在保守軍事秘密上的那副一心一意著魔般的勁頭——他不喜歡他的部下有任何強迫性的觀念——可他又不能不承認,這家夥對軍隊有著狂熱的忠誠。
科羅利斯的胳膊下夾著一個薄薄的白色文件夾。他把文件夾遞給斯巴達。將軍打開夾子,裏麵是一張打印紙。
斯巴達沒有看其中的內容就合上了夾子,他回視著科羅利斯。“證實了?”他問。
科羅利斯點點頭。
“意圖也確認啦?”
“是的,”科羅利斯回答。“在那地方出現破裂純屬偶然。”
“好吧。你手下的新人呢?”
“他們幾分鍾內就會趕到。”
“明白了。”斯巴達以打發的神情朝他點了點頭。
中校回身向人行天橋走去,他若有所思地注視了約一分鍾,直到科羅利斯的身影逐漸縮小為研究站入口處的一個小影子,他才把兩眼重新轉回到文件夾上,打開它,瀏覽了一遍頁麵上的內容。如果說這上麵的東西給他留下了什麼印象,唯一可見的表情就是他咬緊了牙關。
一陣扯高嗓門的說話聲喚醒了沉思中的將軍。他抬起頭,看見被拒絕登上站台的阿舍正在跟衛兵爭論著什麼。阿舍轉臉向著斯巴達,將軍點點頭表示允許他進入。衛兵退到一旁,阿舍一邊走過來,一邊微微喘著粗氣。
“你來這幹什麼,博士?”斯巴達溫和地問道。
“我來找你。”
“我就知道你會來。”
“你沒有給我回電話或郵件。”
“我太忙了,”斯巴達說,“有一些很重要的事需要處理。”
“我找你的事也很重要。我們的調查人報告了他在格裏姆伍德古堡修道院的圖書館裏找到的東西。你讀過報告了嗎?”
斯巴達在把目光移回到首席科學家身上之前,轉過去看了一下正在封堵裂縫的工程師們。“我大略看了一下。”
“那你就知道我要找你談什麼了。”
“坦率地說,博士,我有點驚訝。對一位搞科學的人來說,你似乎有些太過輕信了。整個這件事很可能是想象出來的。你知道那時的人們有多麼迷信:有關魔鬼的古老的記敘,巫術,海怪,還有其他數不清的荒唐的想法。即使那上麵所說的都是真實的,也沒有理由認為那些記敘與我們在這兒所關心的東西有任何關係。”
“如果你讀了那文獻的話,你就會看到它們之間的相似之處。”平常十分冷靜沉著的阿舍,這會兒表現得相當激動。“這兩者當然有可能是沒有關聯的。可是無論如何,它卻強調了慢下來的必要。我們應該多了解一下接下來這兒會發生什麼。”
“要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唯一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把它揭示出來。我們已經了解了很多,也發現了很多——你們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
“是的,看看它的結果吧。健康人中出現了數量多得驚人的患者。沒有情緒病史的人卻發起了精神病。”
“你已經找了人來處理這個問題。他正在幹的是啥?”
阿舍走近了一步。“他在捆著手做事。因為你還不允許他進入下麵幾層去。那才是真正發生故事的地方。”
斯巴達冷淡地笑了笑。“我們已經做得夠可以了。安全問題是頭等重要的。彼得•;克蘭是一個不可靠的人。”
“他的危險性遠不及——”
但是斯巴達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阿舍退後一步,順著斯巴達的目光望去。又一個人走上了站台:這是一位身體強健,皮膚曬得黝黑,隨身帶著帆布露營用具,身穿暗色調軍隊雜役工作服的人,他鐵灰色的頭發剪得非常短。他一瞥見斯巴達將軍,就走上前來,利落地敬了一個禮。
“上士沃本按命令前來報到,閣下,”他說。
“你的人在哪裏,上士?”斯巴達問。
“在加壓複合體的外麵等著。”
“那你就回到他們中間去。我會讓科羅利斯中校帶你們到崗位上去。”
“是,閣下。”在敬了又一個軍禮後,軍士轉過身去。
斯巴達轉過來對阿舍說,“我會好好考慮你的請求。”
阿舍還停留在剛才短暫中斷談話導致的沉默中,他先是盯著那位陌生人的臉,然後又看了看他服裝上的徽章,現在他把目光又轉向了斯巴達。“那人是誰?”
“你肯定聽說過他的名字,他是上士沃本。”
“還需要更多的軍人?一定是什麼地方出錯了。”
斯巴達搖搖頭。“沒有出錯。他們是應科羅利斯中校的請求派到這來的,直接受科羅利斯中校指揮。他認為有必要增加更多的人力來加強安全戒備。”
阿舍的臉色陰鬱下來。“額外分派人員需要共同作出決定,將軍。要由我們協商來作出。從徽章上看,那人是個——”
“這不是民主政治,博士。在涉及研究站的安全時它不是。而此時此刻,安全似乎就處在危險之中。”然後,斯巴達向位於站台那頭角落裏的那群工程師們詭秘地點了點頭。
阿舍朝他們的方向轉過身去。“裂口的情況怎麼樣?”
“如你所看到的,被成功堵住了。上麵派了一艘潛艇下來,以對圓屋頂的外麵進行修補。現在用的密封材料是臨時性的,以後再換上製造好的更持久的材料。那需要花些時間。受影響的區域大約有4英尺長。”
阿舍皺起了眉頭。“4英尺?因為一個針孔?”
“是的。就隻有一個針孔。不過那不是其用意所在。”
阿舍沉默了一會,以領悟其中的含義。“我無法確信我是否聽明白了。”
斯巴達又朝那些工程師們點了點頭,“你看見那個發生破裂的防水艙壁了吧?它就正對著氣壓過渡艙的控製室,控製室裏裝有控製艙門開啟的電磁裝置。在我們的緊急搶險隊員封堵那個裂口時,他們發現在針孔到控製室之間,有一道3英尺長的切口。”
“一道切口,”阿舍緩慢地重複道。
“就在這,沿著圓屋頂的內側。我們相信它是被便攜式激光切割機切開的——詳細的分析還在進行之中。這道切口危及了整個防水艙壁的完整性。即使是瞬間壓力所導致的衝擊,例如‘大桶’入塢時產生的碰撞,都可能使它在任何時候出事。幸運的是,那個激光切口存在缺陷——有的地方切得深有的地方切得淺,所以才隻出現了針孔狀的裂口。如果那切口切得很好,針孔就會沿著防水艙壁一直擴展到氣壓過渡艙控製室裏……”
“使艙門突然炸開,”阿舍喃喃道,“引起大麵積的外殼破裂。”
“致命的外殼破裂。”
“你剛才說的這道切口,你的意思是它不是一起事故?那是故意的——蓄意破壞的行為?”
有一會兒,斯巴達將軍沒有馬上回答。然後,他兩眼直視著阿舍,慢慢地舉起食指,豎在了他的嘴唇上。
13
克蘭從黑色的橡皮目鏡前抽回身,眨眨眼睛,又用兩手搓了搓臉。他向實驗室裏四處環顧了一下,以讓他的視力適應周圍環境。眼中的影像慢慢清晰起來:屋子對麵有一位醫療技師,正在做滴定分析。另一位技師正在把數據錄入工作站。而就在實驗桌的對麵,米歇爾•畢曉普就像他一樣,正在用一台便攜式顯微鏡觀察著什麼。他望過去,她正好也身體後傾,兩人的目光對在了一起。
“你看起來就像我一樣滿臉倦容,”她說。
克蘭點了點頭。他確實很累——累得骨頭都快要散架了。他已經連續忙活了20個小時:先是為康拉德的幾根斷指再植做了一台痛苦而又費力的顯微外科手術,接下來就是忙於對他假設的重金屬中毒看上去無休無止的調查追蹤。
連同疲倦一同襲來的還有失望。因為到目前為止,在“深海風暴”上的人員當中,並沒有發現重金屬中毒的明顯痕跡。對頭發、尿樣和其他標本做過的檢驗都沒有結果。他和畢曉普現在正在檢查載玻片上用能量色散X射線熒光光譜儀所做的分析,可到目前為止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在研究站的公共區域裏也是一無所獲。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他對重金屬中毒是如此深信不疑。當然,現在仍然有這種可能。可隨著每一次新的檢驗返回的結論都是否定的,它的可能性也漸漸遠去。同樣令人失望的還有,簡•蘭德的數據挖掘努力也沒有結果。
“趁你還沒有把自己變成這裏的一名患者,”畢曉普說,“你必須去休息一會。”
克蘭又歎了口氣,然後伸了個懶腰。“我想你是對的。”確實,他很快就目光遲鈍,辨認不清載玻片上的內容了。於是他站起身,對畢曉普和其他人道了聲再見,然後走出了醫療所。
對他來說,盡管研究站的大部分地方仍然是一片未知的領域,但從醫療所到他的住處,他卻是輕車熟路。先走到“時代廣場”,然後左轉經過圖書館和劇院,進電梯上一層樓梯,出來後再向左轉,然後是兩次右急轉彎。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用門卡打開艙室門。他腦子裏昏昏沉沉的。睡上6個小時的好覺,就會使問題清晰起來,說不定還能解開困惑住他的謎團。
他走進艙室,又打起了哈欠。他把自己的掌上電腦放在桌上,轉過身去——一下子愣住了。
阿舍正坐在來客坐的椅子裏,身旁還站著一位身穿實驗室工作服的陌生人。
克蘭驚奇地皺起了眉頭。“這是——”他問。
阿舍用右手粗魯地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然後向身穿實驗服的人點了點頭。在克蘭的注視下,那位陌生人走過去關上了房門和浴室門。
阿舍輕輕地清了清喉嚨。自從他們打牆網球以來,克蘭幾乎再沒有看見過他。他的臉色看上去既憔悴又痛苦,目光中透出心緒不寧的神情,就好像一直在跟妖魔做著鬥爭。
“胳膊怎麼樣?”克蘭問。
“前一兩天疼得很厲害,”阿舍承認道。
“你得當心。如果神經功能受損,供血不足會導致潰爛,甚至壞疽。你應該讓我——”
可是阿舍又用手勢打斷了他。“現在沒時間考慮這個。注意,我們得小聲說話。羅傑現在不在隔壁房間裏,但他隨時都有可能回來。”
克蘭怎麼也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他迷惑地點了點頭。
“你幹嗎不坐下來?”阿舍把身體挪到了書桌旁的椅子裏,等克蘭坐下來後才重新開了口。
“你即將跨越一道門檻,彼得,”他依舊低聲說道,“我要告訴你一些情況。而一旦我告訴了你,就沒法回頭了。對你來說事情就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再也不會。這個世界將會變得完全不同。你明白嗎?”
“不知為何我有種感覺,”克蘭說,“你是想要告訴我,我在牆網球場上說的那些話是對的?這裏根本就跟亞特蘭蒂斯毫無關係?”
阿舍臉上現出一絲淒涼的笑容。“事實離奇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克蘭的心裏湧起一陣寒意。
阿舍把兩肘支在了膝蓋上。“你聽說過莫霍洛維奇克間斷麵嗎?”
“聽起來有點熟悉,不過我想不起來了。”
“它也被稱作M界麵,或簡稱為莫霍界麵。”
“莫霍界麵。我記得在安納波利斯海軍軍官學校學習時,海洋地質學教授談到過它。”
“那你就會想起它是地殼與其下麵的地幔的分界層。”
克蘭點點頭。
“根據其所在的位置,莫霍界麵的深度也各不相同。譬如說,陸地下麵的地殼就比海洋下麵的地殼要厚得多。在陸地表麵之下,莫霍界麵的深度有70英裏,可在某些中央海嶺(注:也稱海洋中部山脊,它是穿越南北大西洋、印度洋和南太平洋海底的一係列山脈,長度約為84,000公裏(52,000英裏)。)處,它的深度卻隻有幾英裏。”
阿舍朝克蘭靠近了些,進一步壓低聲音說。“‘風暴王’石油鑽井平台就位於這樣一個中央海嶺的位置。”
“這麼說你的意思是莫霍界麵距我們下麵的地殼非常近。”
阿舍點點頭。
克蘭吞咽了一下唾液。他還弄不清這裏麵的頭緒。
“你聽過的故事,跟在‘深海風暴’非保密層上的所有工人聽到過的故事是同一個:‘風暴王’平台上的鑽探工在采油作業時,發現了海床上的一處古代文明的證據。就目前來看,這個故事是可信的。”
阿舍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手帕,擦了擦他的額頭。“可這一個比那一個要深奧得多。你知道,他們根本就沒有發現什麼史前古器物和古代的建築。他們發現的是一種信號。”
“一種信號?你的意思是像無線電波一樣?”
“這種信號的確切種類還沒有搞清楚。它更像是一種地震波,近似於某種聲納信號,可其特性我們卻不得而知。我們能夠確信的一點就是它不是自然產生的。在我離開這個房間以前,我要把它揭示給你看。”
克蘭張開嘴想說什麼,然後又閉上了。他心裏充滿了懷疑、震驚和茫然。
看到克蘭臉上的表情,阿舍又笑了:這一次他的笑裏盡是憂鬱。“是的,彼得。現在到了最艱難的部分。因為,你知道,這個信號來自於莫霍界麵之下。也就是地殼之下。”
“之下?”克蘭輕聲念叨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舍點點頭。
“可那就意味著——”
“確實如此。不管它發射的是什麼信號——那不是我們幹的。是別的人幹的。”
14
有那麼一陣子,艙室裏一片寂靜。克蘭靜靜地坐著,努力消化著剛才聽到的話,感受著阿舍以這種方式向他傳達的真實用意。
“花一分鍾時間好好想想,彼得,”阿舍誠懇地說,“我知道讓你理解這些是件很困難的事。”
“我無法確定我會相信這一切,”克蘭最終答道,“你肯定沒有弄錯?”
“沒有錯。人類在技術上還沒有能力把一個機械裝置深入到地殼之下——更不用說還是能發射如此信號的一個裝置了。對發生在莫霍界麵的自然的相位變化來說,地球表麵的接收裝置既不能把它記錄下來,也沒有足夠先進的科技手段分辨出來自地殼下麵的電波種類。可是在中央海嶺位置,那裏的莫霍界麵常常很淺,再加上‘風暴王’鑽井的深度——於是就導致了這一信號的意外發現。”
克蘭在椅子裏轉了一下身子,“說下去。”
“當然,政府的當前目標,就是挖掘到信號源位置處,以確定它是什麼。把這個工程一點點建起來,把必需的設備安裝到位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我們所在的這個深度使一切事情做起來都極端困難——這個研究站建造起來有別的功用,而且根本就沒打算讓它在這樣的深度下工作。所以才有了圍在外麵的圓屋頂。”
“確切地說,做這些準備工作花了多長時間?”
“20個月。”
“是嗎?”克蘭震驚不已,“通用汽車公司用20個月甚至還設計不出一輛汽車的原型。”
“這說明政府對這個工程是多麼上心。無論如何,挖掘工作到目前為止已持續進行了差不多兩個月,速度堪稱瘋狂,而且有了重大的進展。在研究站下麵已經挖好了一條豎井。我們現在正朝著信號源方向進行挖掘。”
“這可能嗎?在那個深度下的岩石沒有熔化?”
“因為那兒的地殼相對較薄,地熱值也比較低,產生的放射熱能比大陸地殼下產生的要低得多。P波和S波(注:P波也稱地震縱波(primary wave),為地震時從震源傳出的一種彈性縱向波,它是首先到達的波。S波也稱次級波(secondary wave),為地震時從震源發出的一種橫向波,它是第二個到達的波,這種波能穿過固體但不能穿過液體和氣體。P波和S波截然不同的性質可被用來探測地球深部流體帶的存在。)的讀數顯示我們下麵的岩石層僅有大約3公裏厚——當然,‘僅有’是個相對的術語。”
克蘭搖搖頭。“必定有某種合乎邏輯的、某種來自地麵上的解釋。也許是俄羅斯人的裝置,要不然就是自然發生的現象。若是以我學過的那點海洋地質學課程來看,除了那層薄薄的外殼,它大概是我們星球上某種我們幾乎不知道的合成物。”
“它不是俄羅斯人的。恐怕有太多的因素都能說明它也不是自然發生的。撞擊位置的地質情況就是一例。通常,對埋入地下如此之深的物體來說,你會期望發現有嚴重的地質擾動——海麵下的情況就等效於隕石坑。可在這裏,這個異常物體上麵的沉積層卻與周圍的基岩有著近乎完美的一致。你想想看,一個孩子在海灘上挖了一個洞,丟了一個貝殼在裏麵,然後又把沙子填了回去。任何自然現象都不可能對此做出解釋。”
“可肯定會有,”克蘭說。
“不。真正的解釋恐怕就躺在下麵。你知道,已經找到了一些……人造物品。”說到這裏,阿舍向身穿實驗室工作服一直默不作聲的同伴點了點頭。那人向遠處的一麵牆走過去,打開了靠牆的一個上鎖的塑料儲物櫃。他從櫃子裏取出一件東西,把它遞給了阿舍。
克蘭好奇地看過去。那是一個立方體形狀的物體,外麵包著某種金屬保護罩。阿舍向克蘭瞟了一眼,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記住我告訴你的話,彼得,”他說,“關於門檻的話。”然後,他輕輕地拆開保護罩,把那個立方體遞給了克蘭。
這是一個用有機玻璃製成的空心物。每一邊都密封得很精致,裏麵裝著什麼東西。克蘭從阿舍的手裏接過它,移近到眼前——然後驚訝得屏住了呼吸。
立方體的正中飄浮著一個小物件,體積不超過一塊多米諾骨牌的大小。它向著天花板發出一束宛如激光一般纖細的白熾光束。讓人無法想象的是,這個物件本身的顏色並不單一和確定,反而閃閃發光、五彩繽紛:金色,紫色,靛藍,肉桂色,還有克蘭完全想象不到的其他顏色,不停地變化轉換著。這些顏色像是來自於這個物件的內部,從中心向外發散,就好像這個小東西的內部有奇特的火焰在燃燒。
他把這個有機玻璃體轉過來又轉過去,緊盯著裏麵的那個小東西。不論他怎麼轉,它始終都處於正中位置。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立方體的結構,想要找出其中隱藏的電線或磁體。可這個立方體清澈透明——裏麵沒有隱藏任何機關。
他搖了搖立方體,先是輕輕晃動,然後又猛烈搖晃。可那個流光溢彩的小物件卻隻在中心位置處輕微地上下擺了擺又回複靜止,而且總是停頓在正中位置。它一如既往安詳地飄浮著,筆直向上地射出纖細的白色光束。
他把立方體舉高湊近,張大嘴好奇地凝視著它。他注意到那個多米諾骨牌大小的東西,其邊緣實際上是不確定的。這個東西看起來更像是在微微地搏動:邊緣一會兒變得很尖銳,一會兒又變得很柔和。就好像它的體積和形狀在不斷地變化。
他抬起頭,看到阿舍正站在一旁,攤開兩手,麵帶微笑。稍稍猶豫了一下,克蘭不情願地把立方體遞給了他。首席科學家把它放回到保護罩裏,遞給了他的助手,後者把那東西又放回了帶鎖的儲物櫃裏。
克蘭向椅背上一靠,眨了眨眼睛。“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片刻後他問道。
“確切地說,我們不知道它是用來幹什麼的。”
“它是用什麼做的?”
“不知道。”
“它有危險嗎?它會不會是這裏發生的那些問題的根源?”
“毫無疑問,我也很想知道這一點。我們大家都想知道。可是,不:它是無害的。”
“你就那麼肯定?”
“我們最早所做的試驗就是看它發出的是否是有別於光線的某種射線。結果是否定的。它是純粹的惰性物質——所有後來做的試驗都證實了這一點。我之所以把它放在那個有機玻璃體裏麵,是因為很難用別的方式處理它——在它懸浮的空間裏,它總能找到準確的中點。”
“你是從哪兒得到它的?”
“它是挖豎井時發現的。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現了十幾個這種小玩意。”阿舍頓了頓。“最初我們的任務是很明確的: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向著那個信號源的方向盡可能快地挖掘下去。”他用手指了指那個帶鎖的儲物櫃,“可是,在我們發現這些東西以後……喔,事情就變得很複雜了。”
他重新坐下來,身體前傾,繼續詭秘地低語道,“它們很不尋常,彼得——甚至比它們看上去的還要不尋常。首先,它們像是根本毀滅不了。我們把它們置於任何受控環境中,它們都不會受絲毫影響。一些破壞性的手段,例如放射性照射,它們能夠吸收;別的則會反射掉。還有就是:它們的作用就如同電容器。”
“電容器?”克蘭重複道,“就像電池一樣?”
阿舍點點頭。
“哪種類型的輸出功率?”
“我們未能測到它的頂點值。我們把導線接到它們上麵時,它們甚至使我們最大功率的測量裝置都停止了工作。”
“量度有多大?”
“1萬億瓦。”
“什麼?就那麼個小東西?居然能儲存1千千兆瓦的能量?”
“要是把它放在一輛小汽車裏,它的動力驅動這輛車跑完它的使用壽命,也就是10萬英裏還綽綽有餘。還有別的。” 阿舍把手伸進他的工作服口袋裏,掏出一隻小馬尼拉信封,把它遞給了克蘭。
克蘭打開信封,抽出裏麵的一頁紙。這是一張計算機打印紙,上麵是一串串由0和1組成的數字:
0000011111001010110101011001110111000101
0110001100010100011010011000010000000000
0000011111001010110101011001110111000101
0110001100010100011010011000010000000000
0000011111001010110101011001110111000101
0110001100010100011010011000010000000000
“這是什麼?”
“那個標誌物不是發出一道光束嗎?那光束不是連續的,它實際上是每秒數百萬次的脈衝波。這些脈衝的有無出現得非常有規律。”
“1 和0組成的數字。”
“我相信是這樣。全世界所有的桌麵計算機都以這種方式進行工作,我們大腦中的神經元也是如此。這是一條基本的自然法則。這個小玩意很可能複雜精密得讓人不可思議,憑什麼它就不能用數字進行通信呢?” 阿舍輕輕拍了拍那張紙,“一個長度為80位的序列,一再地重複下去。順便說一下,它比別的信息要短得多——跟那個從莫霍界麵之下發射信號的物體,也就是最初發現的物體比。”
“你剛才說,別的信息。所以你認為這個光脈衝是想要向我們傳達什麼信息?”
“我是這樣認為——要是我們能破譯它的話。”
克蘭舉起了那張紙。“我能留下它嗎?”
阿舍猶豫起來。“好吧。但是不要給任何人看。”
克蘭把那張紙裝回信封裏,然後把信封放在了他的書桌上。“這些人造物品——”
“我們稱它們為標誌物,或者叫‘守護神’。”
“為什麼叫‘守護神’?”
“因為從它們出現在這裏的時候起,它們就像是一直在等待著、守候著,想要把什麼東西交給我們。”
克蘭想了一會兒。“所以你們要向著那個信號源挖下去。那又會怎麼樣呢?”
“你瞧,那兒的情況也很複雜。”阿舍又停頓了一下,“我們放在豎井裏的超聲波傳感器……在這些人造物品所在區域的下方發現了某些跡象。有一個巨大的物體,甚至比那個信號源埋藏得還要深。”
“什麼樣的物體?”
“我們隻知道它的形狀像一個圓環,體積非常大——約有幾英裏寬。除此之外,別的都不清楚。”
克蘭搖了搖頭,“可你們肯定會有一些見解。”
“關於它在這裏的作用?的確。”阿舍現在似乎放鬆了不少,就好像一個剛從痛苦的現實中解脫出來的人一樣,“經過廣泛的討論,這裏的大多數科學家和軍人們都認為,有些東西需要留給後人來揭示,等到科技足夠發達之時。”
“你的意思是,它就像是個禮物?”
“你可以這麼叫它。不管怎樣,有誰能說哪些發現是人類所為,哪些發現又是以這樣那樣的方式給予我們的恩賜?舉個例子,有誰能說火不是來自其他星球的一個禮物?或者鐵?還有建造金字塔的技術訣竅?”
“來自其他星球的一個禮物,”克蘭懷疑地重複道。
“希臘人相信火來自神祇。其他民族也有類似的神話。也許這裏就有一個樣本?一旦我們掌握了能夠獲取來自莫霍界麵之下的信號的先進技術——一旦我們真的挖到了那盞指路明燈——我們就能為未來的跨越做好準備。”
“這麼說你們正在挖掘的這個埋藏的東西含有某些有用的技術?而一旦我們準備利用它我們會發現它還是有益於人類的技術?”
“正是如此。例如像是製造我剛才給你看的那種裝置的技術。某種能夠幫助人類發展進步、實現新的跨越的技術。”
在克蘭領會這些話的意思時,室內一陣寂靜。
“那麼問題又是什麼?”他終於問道。
“開始,我跟別的人一樣對此深信不疑。但最近我卻沒那麼有把握了。瞧,每個人都願意相信在那下麵有什麼奇妙的東西。我的科學家們過於樂觀,夢想著又開辟了嶄新的知識領域。海軍情報官員們垂涎三尺地談論著新技術在武器方麵的可行性。可我們怎麼能夠確信那裏會有什麼?我們找到的這些標誌物就像是一條線索,預示著那兒有美味佳肴。可是在它們的信息被譯出之前,我們並不知道它們下麵埋的到底是什麼。”
阿舍又擦了擦額頭。“然後就出事了。彼得,我們曾經一直假定那些人造物品是很久很久以前被埋下的。可是兩天前我們才發現埋葬的年代相當近——大約發生在公元1400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一埋葬事件可能在文字檔案裏會有目擊記錄,真實的目擊記錄。於是我請了一位調查者到這個區域的周圍,走訪圖書館、修道院,還有大學——到任何可能藏有目擊者記錄的地方進行調查。結果在格裏姆伍德古堡,那是遠離蘇格蘭海岸的一個古老的修道院,我們找到了一個記錄。”他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那記錄讀起來讓人不安和害怕。”
“真的嗎?我的意思是,你們找到的這個記錄確實描述了那起埋葬事件?”
“沒有辦法進行確認。”
“我能看看它嗎?”
“我會給你一份抄件。但是問題的關鍵在於:假定它的確描述的是那起埋葬事件,我能想象到的是,這份目擊者記錄顯然在傳遞一個信息,要慎重緩行。”
克蘭聳聳肩,“有道理。特別是在你們還沒有破譯出那個數字信號的情況下。”
“但是海軍堅持要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向前推進。斯巴達將軍和我在這件事情上的意見是不一致的。他最擔心的就是其他國家會知道這個發現。他要讓那個東西盡快暴露出來,並設法從中取得樣品用於研究。”
“在知密圈子以外還有別的人知道這事嗎?”
“有幾個。謠言傳播得很厲害。有很多人懷疑這裏並不隻是在發掘亞特蘭蒂斯。” 突然,阿舍起身在艙室裏踱起步來,“不管怎樣,還有一個理由需要小心。我們知道地殼是由三層組成的——沉積層、基岩層和大洋層。我們已經挖穿了前兩層,而且幾乎已進入了第三層,甚至還要深些。下麵就是莫霍界麵。問題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莫霍界麵到底是什麼,或者說當我們觸及到它時會發生什麼事。我們必須謹慎行事。可是我越是提抗議,我和國家海洋事務部就越是受到排斥。現在又來了更多的軍人,而且他們不再是正規的海軍。他們是非常可怕的‘黑色行動組’。”
“就像科羅利斯那樣的人,”克蘭說。
聽到這個名字時,阿舍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科羅利斯要求他們直接向他報告情況。不管怎樣,我擔心斯巴達可能很快就會接管全部作業指揮權,並讓科羅利斯做他命令的實施者。如果我反對得太激烈,就有可能被解除職務,並被逐出研究站。”阿舍停止了踱步,注視著克蘭。“所以你才會來到這裏。”
克蘭驚訝地回望著他。“我?”
“我很抱歉,彼得。我從未想過要用這些事實,或是責任來增加你的負擔。我很希望醫學問題能夠很快得到解決,然後你回到岸上,仍然相信我們在找亞特蘭蒂斯。可是在發現這些目擊者記錄後,斯巴達的好鬥行為也日漸增長……唉, 你是我剩下的唯一選擇了。”
“可為什麼是我?就憑你告訴我的這一切,你正在冒巨大的風險。”
阿舍疲憊地笑了笑,“我做過一番調查,還記得吧?我手下的人是科學家。因為受了科羅利斯那樣的人的太多恐嚇,他們甚至都不敢幫助我。可是你,你不僅有資格醫治水下作業產生的疾病,而且在一艘從事情報搜集的潛艇上幹過。恐怕這種局麵很快就會到來:這裏的職能變成一項情報使命,也許還更多。”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們每天都在向莫霍界麵靠近。我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無論如何,我們得知道那下麵是什麼——在斯巴達的挖掘機器到達那裏之前。”
“你憑什麼確信我就會站在你這一邊?就像你說的,我是一名前軍人。我很可能會讚成斯巴達將軍的觀點。”
阿舍搖了搖頭,“你不會。現在,聽好了——不要向任何人轉述一個字。”他猶豫了一下,“也許這沒有必要。也許明後天我們的分析師就能完成對這些標誌物的破譯,這樣我對你說過的所有話都會變得沒有意義。”他向站在儲物櫃旁邊的那個人點了點頭,那人從頭至尾一語未發。“這是約翰•;馬裏斯。他是我自己的密碼分析師,他一直在日以繼夜地解決這個問題。現在,我要你去做——”
就在這時,門上傳來一陣響亮的敲門聲。那聲音停止後又再三地重複響起。
克蘭望著阿舍。首席科學家呆呆地站在椅子旁,皺紋滿布的臉上一下子變得十分蒼白。他使勁搖了搖頭。
敲門聲再次響起,這一次聲音更響,也更急促。“克蘭醫生!”一個沙啞的嗓音在走廊裏吼叫道。
克蘭轉身向門走去。
“等等!”阿舍急忙壓低聲音喊道。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門被打開了。在走廊燈光的襯托下,斯巴達將軍黑色的身影當門站立著,手持一張紅色的通行無阻的卡片,他的身旁簇擁著手持M1卡賓槍的水兵。
15
斯巴達麵無表情,目光從克蘭轉向阿舍,又轉了回去。然後他一步跨進艙室。
“我打斷你們了嗎?”他問。
室內陷入了難堪的沉默。克蘭瞥了一眼阿舍,看見他的表情就像是在車前燈照射下被嚇暈了的一隻鹿。
聽不到回答,斯巴達將軍轉向身旁的水兵。“把他帶到外麵去,”他指著克蘭說道。
一名水兵用槍管示意克蘭向前走。克蘭費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幾分鍾前的驚奇已經煙消雲散,現在全被一種痛苦的脆弱感取代了。
他心情沉重地走進走廊裏。斯巴達在他身後關閉並鎖上了房門。
克蘭站在狹窄的過道裏等待著,那名水兵一聲不吭地站在他的對麵。他嘴巴發幹,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得很難受。升高的話語聲從門裏滲了出來。他仔細地聽了一下,但卻聽不清楚。出了什麼事?他無法確信誰會更加擔憂這一局麵:是他自己還是在他房間裏的那位老人。
難熬的5分鍾過去了。然後,房門打開,斯巴達走了出來。他眼睛瞪著克蘭。“跟我走,醫生,”他說。
“我們上哪兒去?”
“你會發現按命令行事很容易。”回答簡略而幹脆。
克蘭眼睛偏過去看了看水兵們手裏端著的槍。顯然,他除了服從以外別無他法。他跟在斯巴達身後沿著走廊走去,水兵們轉過身跟在他的後麵。幾個路過的技術人員停下來注視著這支小隊伍。“去哪兒——”克蘭剛想再次發話,然後又閉上了嘴。現在他說任何話都隻會使自己在麻煩中陷得更深。不說話,什麼也不說會要好得多……除非他不得不說。
可那些問題依然無聲地逗留在他的心裏。斯巴達知道多少?阿舍對他說了什麼?毫無疑問他們看上去都會心裏發虛:3個陰謀家,在一起秘密地聚會……
說實在話,這本是一檔子軍事工作。他在石油平台上已經簽了一堆可怕的協議:隻有上帝才知道他放棄了哪些人身權利。他突然想到,即使斯巴達並不是什麼都掌握,他無疑也有辦法和手段——更可能有權力——來查出他想知道的一切。想到這,他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們在一部電梯前停了下來。斯巴達按下降按鈕,衛兵們分開站立到了兩邊。不一會,電梯門忽地打開了。斯巴達走了進去,等著衛兵們把克蘭引進來,然後按了7層甲板的按鈕——那是研究站非保密區的最低一層。
阿舍剛才告訴他的是什麼?斯巴達可能很快就會接管全部作業指揮權,並讓科羅利斯做他命令的實施者。克蘭努力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以使自己看起來很鎮靜。電梯平穩地停了下來,電梯門退進牆裏,7層甲板到了。斯巴達走出去,領路來到一個沒有標簽的門前。他用他的紅色通行無阻卡開門,衛兵們又一次分列到了兩邊。
這是個小而空曠的房間,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長桌子和兩把放在桌子外側的椅子。椅子的後麵有兩盞落地式照明燈,燈泡的燈座帶有金屬反光鏡。兩盞燈都對準了遠處牆上的一個點——那個部位大致與人的頭部等高。看到這兩盞燈,克蘭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更快了。他最擔心的事得到了證實。
“走到那麵牆跟前去,克蘭醫生,”斯巴達用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腔調說。
克蘭慢慢地走到了牆邊。
“請轉過來。”
克蘭遵命做了。
突然,在一聲清脆的“喀嚓”聲中,兩盞照明燈刷地亮了起來,兩道明亮的光柱幾乎把他的身體釘在了牆上。他半眯著眼睛,本能地舉起手來擋在眼前。
“站著別動,克蘭醫生,”從看不見的白色光柱後麵,傳來了斯巴達的聲音。
克蘭的心裏狂亂不安起來。沉住氣,他告誡自己。沉住氣。他有什麼值得擔心的?他隻不過是醫務人員中的一員。他本來就該呆在這裏。他哪裏又像是間諜之類的人呢……
可接著他又想起了“關卡”處的壁壘森嚴,還有剛才在阿舍臉上看到的恐懼。
從光柱的後麵傳來“哢嗒”一聲,瞬間的靜止之後,聚光燈相繼熄滅了。
“坐下吧,醫生,”斯巴達說。他現在已經坐在了桌旁,麵前還放著一個先前克蘭沒看到的打開的文件夾。
克蘭的心髒仍止不住地“怦怦”直跳,他小心翼翼地在空椅子裏坐了下來。斯巴達把手放在文件夾上,把它朝克蘭這邊一推。那裏麵隻夾著一張紙,在印有國防部抬頭的下方,約有4段文字。
“請在底下簽字,”斯巴達說。然後他周到地把一支金筆放在了桌麵上。
“我在水麵上時已經把所有字都簽完了,”克蘭說。
斯巴達搖搖頭。“你沒簽過這個。”
“我可以先看看它嗎?”
“我建議你不要看。你沒必要嚇唬自己。”
克蘭拿起筆,伸手拿過那頁紙,心裏猶豫不決。懷著幾分異樣的感覺,他很想知道這會不會是在他還未承認藏有秘密之前就簽的一個悔過書。他明白這其實沒有什麼差異。他深吸了一口氣,在紙上簽下名,然後把紙推還給了斯巴達。
將軍關上文件夾,然後把夾子重重地平放在桌子上。就在這時,門上傳來了敲門聲。
“進來,”斯巴達說。
房門打開,一位海軍軍官走了進來。他向斯巴達敬了個禮,把一隻白色信封交到他手上,然後又敬了一個禮,轉身走了出去。
斯巴達拿著信封,讓它在拇指和食指間晃來晃去。然後——幾乎是戲弄般地——他把胳膊伸到了克蘭的麵前。
克蘭謹慎地接過信封。
“打開它,”斯巴達說。
克蘭猶豫了片刻,把信封從一邊撕開,然後把它倒過來立在手裏。一張像信用卡一樣的塑料卡片——隻是比信用卡要厚實一些——掉了出來。卡片的一麵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像叢林一般埋置在裏麵的微芯片。他把卡片翻過來,看到一張正凝視著他的自己的臉——那是幾分鍾以前,他茫然地站在聚光燈下時被拍下的。照片的下方有一個條形碼,旁邊是一行印上去的紅字:內部通行證。卡片的一端拴著一個黃銅夾子。
“卡片上的照片連同你的視網膜和指紋掃描信息一起,使你可以通過‘關卡’,”斯巴達說,“把它保管好,醫生,一刻也不要離身。丟失這樣一張卡或是讓它落在了不該持有的人的手裏,將會受到非常嚴厲的處罰。”
“我不太明白,”克蘭說。
“我批準你進入研究站的保密區域。我得補充一句,這是科羅利斯中校的建議。”
克蘭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身份卡,一種欣慰感湧遍了全身。哦,天哪!他心想。哦,天哪!這地方快讓我變成妄想狂患者了。
“我懂了,”他還沒有從驚愕所致的麻木中完全回過神來,接著又說:“謝謝你。”
“為什麼?”斯巴達問,“你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克蘭可以對此起誓——有那麼一瞬間——將軍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困惑的笑容,然後又迅即恢複為鎮定自如的神態。
16
距格陵蘭島海岸40英裏的海麵上,“風暴王”石油鑽井平台在狂風怒號的晦暗天氣和狂躁不安的海浪夾擊下,堅忍不拔地起伏懸浮著。一艘過路的船舶——或是被某個好奇的外國政府重新調整了軌道的一顆偵察衛星——看不出它有任何異常。幾名鑽井工人在平台的上層建築上慢慢地來回走動,像是在操作起重機或進行設備檢查。但是從各方麵來看,與周圍永不停歇的海洋比起來,“風暴王”顯得要安靜得多,巨大的平台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可在它的鋼外殼裏麵,“風暴王”卻是一個忙碌的蜂巢。LF2M深海潛水再補給單元——即“大桶”——剛剛從它每日前往海下2英裏處的研究站的航程中返回。當一架巨大的絞盤機吊起這個無人操縱的供給單元,再從鑽井平台最底層的一個超大尺寸的艙口進來時,回收室裏幾乎有三打人在等待著。這個醜陋的容器被小心翼翼地從海水中拖進來,然後旋轉著離開艙口,再落下放在一個接收台上。在一名水兵的監視下,兩名補給員打開“大桶”頂端的艙蓋,露出裏麵的一個進出艙門。再打開這個艙門,補給員就開始卸貨,把研究站裝進“大桶”裏的一切東西給搬出來。眼前的東西各式各樣、琳琅滿目:預備送去作焚化處理的巨大的黑色垃圾箱;仔細密封好的機要函件袋;因過於特殊,在研究站上做不了試驗的裝在有害生物盒子裏的醫學標本。這些東西一個接一個地被搬出來交給等候著的人們,然後大家再拿上東西去往鑽井平台的各個地方。不到15分鍾,除了那名水兵、絞盤機操作員和那兩名補給員,回收室裏已經空空如也。兩名補給員關上進出“大桶”的艙門,再把頂端的艙蓋關嚴實,以為其次日的航行做好準備。
在等候的人群中有一位科研部門的信使,從回收室離開時胳膊下夾著半打密封的信件。這個信使來鑽井平台的時間相對較短。他戴著一副玳瑁眼鏡,走路的姿勢有點輕微的跛,似乎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稍稍短了那麼一點點。他自稱華萊士。
一回到建立在鑽探設備生產平台上的科研部門所在地,華萊士就不顧他腿腳的瘸拐,敏捷地從一個實驗室走到另一個實驗室,把前麵5份信函送到了它們的收件人手裏。但他卻沒有馬上送出最後一封,而是回到了藏在僻遠角落裏自己的狹小辦公室裏。
華萊士警惕地關好門並上了鎖,然後打開信封,裏麵的一張CD光盤掉在了他的膝蓋上。他轉向自己的計算機,小心地把光盤放入驅動器中。他迅速查看了一下其中的內容,裏麵隻有一個單獨的文件,名稱是108952.jpg——這是個圖像或者照片文件。他點了一下文件圖標,電腦順從地把它顯示在了屏幕上:果然,一個朦朧的圖像顯了出來,很明顯這是一張X光圖片。
可是華萊士對這個圖像並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隻是其中包含的某些東西。
盡管他的證件十分過硬,他的背景檢查也無懈可擊,但華萊士隻是“深海風暴”工程中的一名新來者,所以他隻擁有很低的安全等級。除了別的限製外,這意味著他的電腦隻是一台受控於鑽井平台上的主機的啞終端,沒有硬盤驅動器,不能從光盤上運行可執行文件。因此,它隻能運行經過授權的軟件;任何流氓程序都無法安裝進電腦裏。
至少,理論上是如此。
華萊士把鍵盤拉到跟前,打開跟操作係統一同預裝進去的原始的文本編輯器,敲入進去一段小程序:
void main (void)
{
char keyfile = fopen ('108952.jpg');
char extract;
while (infile)
{
extract = (asc ((least_sig_bit (keyfile) /2)^6);
stdoutput (extract);
}
}
void least_sig_bit (int sent_bit)
{
int bit_zero;
bit_zero = <;<; (sent_bit, 6);
<;br>; return (bit_zero);
bit_zero = >> (sent_bit, 6);
}
輸入完後,華萊士檢查了一下程序,又在腦子裏按步驟把它過了一遍,以確保沒有邏輯錯誤。然後,他滿意地咕噥了一聲,又轉過頭去瞥了一眼那個X光圖片文件。
在光盤上的jpeg格式圖像文件中,每一個屏幕像素都占據著一個字節的信息。他這個短小但卻有效的程序能夠把每個字節中的最低兩位提取出來,將它們由數字轉換為其對應的ASCII碼(注:美國信息交換標準代碼(American Standard Code for Information Interchange)的縮寫,它是目前計算機行業個人計算機的國際通行標準。),然後再把得到的字母顯示在屏幕上。
他很快對程序進行了編譯,然後運行它。顯示器上出現了一個新的窗口,但這次上麵沒有了X光圖像,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文字信息。
請求推遲做第2次破壞嚐試以待保密區出現新的進展
他把這段信息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然後撅起了嘴唇。
電腦的應用使得在任何地方隱藏信息成為了可能:或是藏在背景裏有嘶嘶聲的音樂文件中,或是藏在顆粒狀質地的數字相片裏。華萊士使用的是古代間諜用的隱寫術——人們看不到隱藏起來的秘密信息,隻能看到隱藏加密它的偽裝物——並把它帶進了數字時代裏。
他清了屏,把程序刪除掉,然後把光盤放回到信封裏。整個過程花了不到5分鍾。
60秒鍾以後,在科研部門的實驗室區裏,一位放射學家抬起頭來,看到一隻信封悄悄地落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哦,對啦,我正等著這張X光片哩,”放射學家說,“謝謝你,華萊士。”
華士以輕輕一笑作為回答。
17
第二次通過關卡進入保密區,遇到的麻煩就要少得多了:有了那張夾在他胸前口袋上的剛剛製作的新身份卡,還有身旁近乎沉默的斯巴達將軍,辦理通過手續隻花了幾分鍾時間,守衛在氣壓過渡艙旁邊的憲兵們就步伐整齊地退後放行了。兩人乘電梯短暫下行來到6層甲板,開啟的電梯門通向一個狹窄的走廊,斯巴達與克蘭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上次下來時,他是跑著直奔那個症狀典型的精神病患者蘭德爾•韋特而去,沒有工夫左顧右盼。而這一次,克蘭得以好奇地東張西望。走廊還沒有走完,保密區這副乍露的外表,就向他們展示了這裏的特征:泛著珍珠般光澤的兩邊牆麵上滿布著警示標牌,由水兵們布置的崗哨像是無處不在——而且所有房門的框架上都安裝了厚實的橡膠密封圈。
斯巴達引路走向一部正等著的電梯,帶克蘭走了進去。這部電梯跟上層甲板的那些不同,控製板上的按鈕隻有從1層到6層的。斯巴達按了一下標簽為2的按鈕,他們開始下降。
“你還沒有告訴我,”克蘭打破了沉默。
“有很多東西我都沒有告訴你,”斯巴達說話時眼睛並沒有看著他,“確切地說,你指的是哪方麵的?”
“為什麼你改變了主意。”
斯巴達考慮了一下,然後轉過來冷冷地注視著克蘭。“你知道我看過你的檔案,對不對?”
“阿舍也這麼說。”
“你的行為給‘幽靈’號的艇長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說你一手拯救了那艘潛艇。”
“納斯比艇長喜歡誇大其詞。”
“我得說,克蘭醫生,我不太了解你做了什麼。”
“那個任務是保密的。我不能談論它,閣下。”
斯巴達發出一聲吃吃的冷笑。“我對那個任務知道得一清二楚。它是去獲取黃海之濱的一座鈾濃縮工廠的第一手情報。而且,如果有必要就用一枚帶有放射性炸彈的魚雷摧毀它,還要把它搞得看上去就像是一起意外的爆炸。”
克蘭吃驚地看著斯巴達。然後他意識到,對於像研究站這麼保密的使命中的軍方首腦,也許政府是不會保密的。
“我剛才的意思並不是指那個任務,”斯巴達繼續說道,“我是說,我不清楚你在拯救潛艇中扮演的角色。”
克蘭沉默了一會,然後回憶道,“船員們開始死亡,”他講開了,“而且是以一種特別可怕的方式。他們的鼻竇受到侵蝕,腦髓變成了一種恐怖的凝膠狀物質。這一切都發生在差不多幾小時之內。僅第一天就死了24個人。我們當時正處在通信盲區,不能放棄我們的偵察任務。艇上出現了恐慌,大家都在議論是不是有人暗中施放了毒氣。在一夜之間死了十幾個人後,混亂發生了。最初的兵變導致了指揮係統的失靈。濫用私刑的暴徒們開始在艇上遊蕩,想要揪出誰是叛國者。”
“你的角色呢?”
“我意識到人人都認為是某種毒氣的作用,其結果卻很可能是白黴菌病。”
“怎麼講?”
“一種罕見但卻致命的由真菌引起的疾病。我設法把必要的材料拚湊到了一塊,以對從死亡人員軀體上采集的組織進行檢查,然後我發現他們的屍體上有很多像篩子一樣的窟窿,那是稻屬根黴菌侵蝕造成的,這種真菌就是罪魁禍首。”
“這麼說就是這東西殺死了‘幽靈’號上的船員。”
“是的。它是在潛艇艙底環境下繁殖起來的這類真菌中,一種毒性特別大的變體。”
“你是怎麼製止住它的蔓延的?”
“我用藥物對其餘的船員做了治療,讓他們的身體處在可控的堿中毒狀態,使真菌孢子無法再存活下去。”
“這就救了那艘潛艇。”
克蘭笑了起來,“我剛才說了,將軍。納斯比艇長喜歡誇大其詞。”
“那看上去一點也不誇張。你頭腦清醒,找出了原因,然後利用手頭的材料製訂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電梯門悄悄地打開了。他們走了出去。“那和我們當前的問題有什麼關係?”克蘭問。
“我們還是直來直去吧,克蘭醫生。相似點很多,你和我一樣都明白它們之間的關係。”斯巴達輕快地向一個十字路口走去,轉進了另一條走廊裏,“我一直在監視你的工作進展,醫生。我確信給予你更高的信任度是審慎的做法。”
“這就是你允許我進入保密區的理由,”克蘭說,“它能讓我更快地解決問題。”
“這個理由,如你所說,就在那扇門的裏麵。”斯巴達指著走廊盡頭、兩側有無處不在的水兵守著的一扇艙門說道。
斯巴達打了個手勢,一名水兵轉動曲柄打開了艙門。克蘭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又停了下來。艙門的那邊是一片漆黑。
斯巴達走進艙門,回過頭來望了一眼。“進來吧?”
克蘭低頭鑽進了這個黑暗的艙門,然後驚愕地環視四周。
他們正站在一個長而狹窄的觀察室裏,從這可以俯瞰到從他們下方延伸開去的一個巨大的設備棚。在克蘭的兩邊,技術人員坐成長長的兩排,正監視著眼前的兩排終端顯示器。電子設備的嗶嗶聲,敲打鍵盤的哢嗒聲,還有悄悄的低語聲混雜在了一起。觀察室的玻璃幕牆外麵,也就是下麵設備棚的甲板上,另有一些身穿白色罩衣的技術人員正忙碌著,有的在搬運設備,有的在掌上電腦上做著記錄。可是克蘭對這些全都沒有理會。他的眼睛,正集中在一個懸掛在粗大笨重的纜繩下麵、離開設備棚地麵隻有一點點距離的物體之上。
那是一個金屬球體——也許是鈦,或者是某種更珍貴的東西——直徑大約在10英尺左右。它的表麵光潔如鏡,它發出的光芒是如此明亮,宛如懸掛在這個禁閉區裏的又一個小太陽,克蘭隻能眯著眼睛去看它。它呈現出的圓近乎完美,表麵上唯一的瑕疵就是在它的底部懸掛著一小簇由傳感器、指示燈和智能設備組成的東西,看上去就像是沾在一條船殼上的苔蘚。此外,在靠著遠處一麵牆的墊有褥墊的加固座子裏,還放著兩個一模一樣的金屬球體。
“那是什麼?”他低聲問道。
“那東西,克蘭醫生,是彈球。它就是這兒的一切——一切——工作的支點。”
“就是那東西在幹著挖掘工作?”
“不。是一個經過深入改造、有著雙層防護的隧道掘進機在幹那工作。彈球的當前任務是緊跟著掘進機,用鋼帶撐住剛挖出的豎井壁。稍後——等豎井完工之後——彈球的工作就變成了勘查,啊,還有複原。”
“它是自動操作的?”
“不。它的功能沒有一項是能夠自動完成的。每班有3名乘員進去工作。”
“乘員?我沒看見任何艙口。”
斯巴達將軍用一聲幹咳掩住了想要發出的笑聲。“在我們工作的深度下,醫生,是不能有‘艙口’的。因為壓力的緣故,彈球必須是完美的圓球——在任何情況下它都不能偏離球形。”
“那你們怎麼讓那些乘員進去和出來?”
“一旦乘員們進去了,彈球就會被焊接封閉起來,然後再對焊接點做鏡麵拋光處理。”
克蘭吹了聲口哨。
“是的,這就是每班乘員24小時才輪換一次的原因:因為進和出的處理工作實在是太耗時了。幸好,就像你看到的,我們還有兩個備用的,因此在一個工作時另一個就能進行準備和再補給。這樣一來,工作就能不停頓地連續幹下去。”
他們之間又陷入了沉默。克蘭發覺自己無法把目光從那個光彩照人的球體上移開。這是他見到過的最漂亮的物體之一。盡管如此,他還是很難想象3個人勉強擠進這麼一個密封得嚴嚴實實的空間裏的情景。他注意到鄰近有一個觀察屏,上麵顯示了在彈球裏麵忙碌的技術人員的顆粒狀的圖像:顯然,那是從彈球內部傳出來的視頻信號。
“我猜你不會相信我們是在尋找亞特蘭蒂斯,”斯巴達冷淡地說,“但是我們尋找的是什麼卻與你無關。另一方麵,醫療問題跟你的關係最大。你不再隻向阿舍彙報——你要向我彙報。那不用說,你不能在非保密區向任何人談論在這裏看到的一切。你在這裏的行動會受到監視,你到更敏感的地方去將會需要陪同——至少開始時是如此。我們當然會提供你需要的設備和儀器。你以前幹過保密工作,所以你知道它具有的特權和承擔的責任。若是你濫用特權,把你帶到跟前去的下一組燈就不會是用來給你拍照片了。”
直到這時,克蘭才把他的眼睛從那個彈球上移開,看了一眼斯巴達。將軍的臉上並沒有笑容。
“發生了什麼事,確切地說?”克蘭問。
斯巴達把手朝玻璃幕牆一揮,指著下麵的設備棚甲板說:“到目前為止,不管我們的人生了什麼病,這個鑽探工場的工作都未受到任何影響。可是在過去12小時裏,卻有3名在裏麵工作的人病倒了。”
“症狀是什麼?”
“你可以自己去問他們。4層甲板上有一個醫療急診救護站。我們已經啟用了它,你可以把它當一個臨時診所用。我會讓工人們到那裏找你看病。”
“我怎麼沒有聽說過這些新的病例?”克蘭問。
“這不就在告訴你嗎,這些工人是高安全等級人員,因此,他們是不能到非保密區裏去的。”
“我可以借助畢曉普醫生的幫助。”
“她僅在緊急情況下、而且是在有士兵的陪同下,有限製地進入那個關卡。我們設想的這種情況是萬一發生了嚴重的不測事件。現在,我可以接著往下說了吧。除了我剛才提到的那些病例,我注意到在工場裏工作的一些人出現了……心理問題。”
“科貝特知道嗎?”
“不,這裏沒他的份。科貝特可以說是個漏洞百出的人,他能提供的任何專家意見你都得把它過濾一下。”斯巴達看了一眼手表,“我有些詳細材料給你帶回宿舍裏去看。回去睡一覺吧。我要你明天9點回來,我還要你精神飽滿。”
克蘭慢慢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你讓我進來是因為這裏的事情開始走下坡路了。”
斯巴達眯起了眼睛,“你現在有了個新的工作,醫生。光弄清人們患病的原因是不夠的,你得讓他們保持健康。”他又用手指了指那個彈球和周圍的技術人員。“因為研究站裏的每件事、每個人都是可有可無的——隻有鑽探除外。它必須不惜任何代價地持續下去。這個工作是至關重要的,我不允許因為任何事或任何人使我們慢下來。如果我不得不做,我會親自去駕駛那個彈球。我把話說清楚了嗎?”
有片刻工夫,兩個人眼睛瞪著眼睛,互相對視著。然後克蘭微微點了點頭。
“像水晶一樣清楚,先生,”他說。
18
克蘭疲倦地仰臥在床鋪上。現在差不多是淩晨3點,研究站裏安安靜靜。他僅能含含糊糊地辨別出,從共用浴室裏傳出了一支單簧管演奏的爵士樂的誘人樂曲聲:羅傑是本尼•古德曼和阿蒂•肖(注:本尼•古德曼是美國爵士樂單簧管演奏者和搖擺樂時期最受歡迎的樂隊領隊,號稱美國“搖擺樂之王”;阿蒂•肖是美國單簧管演奏家,搖擺樂時代最流行的一支樂隊的領導人。)的歌迷。
與他記憶中的日子比較,過去的這一天充滿了更多的詫異和驚奇。可他實在是太疲倦了,一閉上眼睛他就感覺到睡意來襲,但他又不能馬上睡去。他還得先做一件事。
他走到書桌旁,找出了一隻馬尼拉信封。打開信封後,他從裏麵抽出了一份不長的文件:那是阿舍談到的真實的海洋埋葬事件的目擊者記錄。他用手揉了揉呆滯的眼睛,目光落在了首頁上。那是一張明亮的原稿大照片:彩色膠印的纖細黑體文字——即使它看上去有些讓人煩惱——邊沿上配有插圖,詞首的大寫字母則大得有點過分。上等犢皮紙的書脊沿著有明顯折痕的兩條水平線一側,磨損得相當厲害,書頁的邊緣因為頻繁翻動和年代久遠,也已經變得烏黑。文字是用拉丁文書寫的,不過欣慰的是阿舍的研究員已經把它翻譯成了跟照片附在一起的英文。克蘭翻到譯文部分,開始閱讀。
這事發生在耶穌紀元1397年,我,斯塔夫霍恩的漁民喬恩•奧爾巴,是它的目擊者。
那時我摔斷了胳膊,痛苦不堪,不能駕船和撒網捕魚。有一天我出了門,在海邊懸崖上散步。我馬上注意到雖然天空裏布滿烏雲,但天堂卻變得大亮起來。我的耳朵裏聽到一種奇怪的歌聲,好像是很多人唱出來的,那聲音讓九天都顫抖起來。
我沒有停留,而是馬上往回跑,想把這個發現告訴所有人。可村子裏有很多人也親耳聽到了,親眼看到了,他們都正朝那片砂石海灘跑去。那是個禮拜天,村子裏所有的男人都跟他們的家人呆在家裏。一會兒工夫村子就空了,所有人都聚到海邊來了。
天堂裏變得更加明亮了,天空中有個笨重的東西在奇怪地移動著,我們中間有好多人都在嚷嚷:我們身上的毛發變亮了,一根根豎起來了。
馬上又是很多閃電和雷聲。然後大海上的烏雲分散成了碎片,彩虹消失了,霧氣就像開了鍋一樣。天堂裏出現了一個洞,洞裏現出一隻巨眼,周圍是一圈白色的火焰。光柱從那巨眼裏射下來,直直的就像個圓柱子,在聖光的照耀下,那大海變得出奇地安靜。
村子裏的人全都喜氣洋洋,因為那巨眼的美麗是多麼偉大和神奇,它無比光明,腰上還圍著跳舞的彩虹。大家全都在說:全能的上帝來到了斯塔夫霍恩,把他的恩典和祝福帶給了我們。
鎮上的男人們開始議論,我們應該駕船到那神奇的光明裏去,讚美上帝,迎接他的祝福。我們中有一兩個人說,不行,那距離實在是太遠了。可那巨眼是這麼美麗,圍繞著它的火焰又是那麼純正和潔白,所有人很快上了船,急著用他們的手去撫摸那神聖的光,想著它會降臨到他們身上。隻有我留了下來:那些船裝得滿滿的,鎮上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坐在上麵。我因為胳膊斷了不能駕船,為了更好地觀看這個奇跡,我隻好向懸崖上走去。
幾分鍾內那些船就上了路,大概有30多條或者更多,船上的人都在唱著讚美詩和感恩歌。我在懸崖頂上也一直在叩謝,感謝上帝在丹麥王國所有的市鎮中把他的寵愛給了斯塔夫霍恩。盡管沒有啥風,那些排成隊的帆船看起來就像是在以驚人的速度在海裏行駛著,我雖然也在祈禱,可因為自己是唯一留下來的人,心裏還是覺得有些悲傷。
沒過多長時間,那些船離岸約有不到一裏格(注:舊時長度單位, 約等於3英裏或4.8公裏。)的距離,巨眼開始慢慢地從天堂裏往下降,圍著它的雲還是在不停地翻滾,大大的霧簾子掛在它的四周,還有數不清的彩虹。可是原本從巨眼照到海麵上的那道白色的光柱現在卻變化了。我看到它開始旋轉和彎曲,就像是一個活物。它下麵對著的那片海麵也開始變化。安靜沒有了,海水翻騰起來,好像有個大火爐在燒它似的。那美妙的歌聲也變大了,聽起來也不再像是天堂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高上去,直到像是落在陷阱裏的野兔發出的尖叫,那聲音實在是大得嚇人,我跪倒在地,用手捂住了耳朵。
從懸崖頂上,我能看到那些朝前開著的船猶豫了。有一兩條船停了下來,其他的則打算掉頭往回走。但是那大海卻好像發起怒來。光柱的周圍出現了水龍卷,海水翻滾,一下子就變了臉,就像是一個大石塊掉進了小池塘。隨著那巨眼的下降,光柱的下方變成了一個白色的火柱,那情景看上去可怕極了。
現在所有的船都往回開了。可接著發生了一場大地震,在恐怖的隆隆聲裏,烏雲分散了,天上的星星就好像一瞬間全都掉進了海裏,落下的地方升起了奇怪的火焰,然後冒起了大量的蒸汽,滾滾巨浪從中心位置向外傳去,所有的船都被遮住看不見了。
強烈的地震嚇得我趴在了地上,可是我雖然害怕,我的眼睛卻沒有從那場麵上移開。那吞沒了一切的迷霧甚至擴散到了海岸邊上,透過它我能看見一團團紅色和紫色的火苗衝上天空,然後又帶著無數的火舌落進海裏。透過它,我看到在整個下沉的巨眼周圍,又白又亮的火焰穿透了一切,濃霧也遮擋不住。在我看來它就像是盤算好了要下來似的。等它一接觸到海麵,一股強大的力量把天空給撕裂了,那讓人發抖的力量大得根本沒辦法去描述。隆隆聲和震動一直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猛烈的搖動使我相信大地都要裂開了。過了很久很久,嗡嗡聲才慢慢消失,霧才漸漸散去。
啊,真是太奇異太可怕了!看來是撒旦用假相欺騙了斯塔夫霍恩的人民,用天使的外衣誘惑他們走向了最淒慘的終點。因為等迷霧一散去,海水就變成了深紅色,海麵上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是死魚和其他深水動物——隻除了漁船和我的鄉親們,他們全都沒有了一點蹤影。我悲痛難忍、痛哭失聲,不知怎麼辦才好,因為我不知道魔鬼是不是還在幸災樂禍地看著它的戰果?可那個噴著白火的巨眼已經不見了。看來那邪惡的魔王對30多條漁船遭遇的可怕命運根本就漠不關心。
許多天以後,我在丹麥到處遊蕩,把我經曆的這個故事告訴所有願意聽我訴說和留意我的警告的人。可是很快我就被加上了異端者的汙名,為免遭迫害我離開了丹麥。我在格裏姆伍德古堡隻做短暫停留,以獲取幫助和食物。之後我不知該上哪兒去,可我卻必須離去。
“如此看來是一個醫學的問題。”
“當然。這個研究站完成於兩個月以前,複原工程正在全麵運轉當中。可是在最近的兩周裏,有幾位‘深海風暴’上的居民得了罕見的怪病。”
“是潛水病?還是氮麻醉?”
“前者多於後者。可我們得說你是唯一有條件醫治這些疾病的人,因為你既是醫生又曾是一名潛艇軍官。”
“我的服役期呢?”
“你的服役期實際上取決於你的診斷和治療。按我最樂觀的估計,你大概要跟我們一起呆兩到三周時間。但是即使你的治療效果非常神速,你仍然要在研究站裏最少呆夠6天。原因我就不詳述了,主要是因為在這個深度下人體對巨大的大氣壓力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在這個深度下的優點是人們做起事來比平常要輕鬆愉悅得多,缺點是它使人們進入或離開這個研究站的過程都相當地漫長。你也能想象得到,這事可急不得。”
“我能想象得到,”克蘭在他的醫療生涯中,見識過很多嚴重潛水減壓病(注:潛水減壓病(decompression sickness)也稱潛水病(caisson disease)、減壓病或潛涵病,它是一種好發生於深海潛水員或在潛水箱、地下隧道裏的工人身上的疾病,起因為壓力驟減引起血管裏產生大量氮氣泡所致,特征是關節和胸腔劇烈疼痛、皮膚發炎、痙攣乃至癱瘓。)的病例。
“事實上,情況就是這些。我隻需要再次提醒你,即使你決定不接受這一使命,你仍要受嚴格的保密法規的約束,不得向任何人談論你的這次訪問,也不能透露我們之間的談話內容。”
克蘭點點頭。他明白阿舍不得不含糊其詞。盡管如此,對情況缺少了解還是讓他感到很不舒服。把他召到這兒來,要他為了一項他幾乎還什麼都不知道的任務犧牲幾周他的正常生活。
可是他又確實沒有什麼牽累能妨礙他在“深海風暴”上度過幾周。他剛離婚不久,又沒有孩子,眼下又正麵臨在兩個研究職位之間的取舍問題。無疑阿舍也了解這些情況。
一個不可思議的重要發現。盡管還是個秘密——也許就因為這——克蘭覺得他一想到自己能夠參與到一項冒險計劃中去,就忍不住會心跳加速。他意識到,即便不知道上述情況,他也已經做出了決定。
阿舍又笑了起來。“好吧,那麼,”他說,“如果你沒有其他更多的問題,我就關掉視頻線路,給你點時間讓你好好考慮一下。”
“不必了,”克蘭回答。“我並不需要去考慮什麼創造曆史的事。你隻要給我指出正確的方向就行了。”
這時,阿舍的微笑轉變成了開心的笑。“方向就在下麵,彼得。一直向下。”
19
彼得•克蘭幾乎有四年光陰是在潛艇裏度過的,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擁有一個靠窗戶的座位。
他在“風暴王”平台上消磨了好幾個小時,先是接受了身體和心理方麵的冗長測試,然後又在圖書室裏閑蕩,等著有助於遮掩行蹤的黑暗的降臨。終於,他被送到了鑽塔下麵的一個專用的輸送平台上,那裏有一艘係在混凝土基腳上的海軍深海潛艇正等著他。變幻莫測的海水拍打著這個基腳,通往深海潛艇艙門的跳板上則拉著多餘的扶手繩。克蘭走過去,來到那個狹小的指揮塔旁,然後沿著金屬梯子下到了潛艇裏。梯子上因為凝結著水珠,踩上去滑溜溜的。他穿過耐壓艙蓋,再經過浮筒室,進入了一個耐壓球體(注:指深海潛艇(潛水器)的乘員艙。)中,那裏已經有一名很年輕的士官坐在操控台旁。
“隨便坐吧,克蘭醫生,”那位年輕人說。
遠處的上方,傳來一個艙蓋門“哐當”的關閉聲,接著又是一個,聲音在潛艇裏沉悶地回響著。
克蘭朝艙室裏打量了一下。除了空著的坐椅——列成三排,每排兩張——牆壁和桌麵平台的每一英寸地方都被計量表、電線、管路和儀器占據著,唯一例外的就是位於遠處牆壁上一個看上去狹窄但卻非常厚實的艙口。密閉的空間中有一股味道,那是潤滑油、濕氣和汗液的混雜體——這一下子就把他帶回到了佩戴海豚徽章(注:美國海軍潛艇部隊官兵佩戴的徽章。)的那些日子裏。
他坐下來,把行李放在旁邊的座位上,然後轉向窗戶:那是一個很小的金屬環狀物,周圍一圈鑲滿了鋼製的螺栓。他不由皺起了眉頭。他有著潛艇兵對厚實的鋼外殼天生的敬仰,而這個舷窗看上去卻有點大驚小怪,奢華得多餘。
那位水兵一定是注意到了他的臉色,因為他吃吃地笑了起來。“別擔心。那是專門的合成材料,是直接做進艇殼裏的。‘的裏雅斯特’號使用老式的石英舷窗的日子早就過去了。”
克蘭以大笑作答。“沒想到我的心思這麼容易就被你看穿了。”
“我就是從這一點區分出軍人和平民的,”年輕人說。“你曾經在潛艇上幹過,對吧?我的名字是理查森。”
克蘭點點頭。理查森佩戴著中士的V形臂章,這個徽章表明他的軍階是專業軍士。
“我在彈道導彈核潛艇上工作過兩年,”克蘭回答,“然後又在快速攻擊潛艇上幹了兩年多。”
“我明白了。”
從遙遠的上方傳來一陣刮擦的聲音:克蘭猜測那是在收回跳板。接著,從那些紛亂的儀器中間的某個位置處,又傳來了微弱的無線電呼叫聲。“ETF(注:原文為無線電呼叫用的字母代稱詞“Echo Tango Foxtrot”,其含義即為“ETF”三個字母。),允許下潛。”
理查森抓起一個麥克風。“永恒一號,我是ETF。明白,明白。”
接著就聽到一陣低沉的嘶嘶氣流聲,那是在消聲器作用下的推進器發出來的。深海潛艇在波浪中輕輕擺動了一會兒,嘶嘶聲變得更大了,然後它又被海水湧進壓載艙的聲音蓋過。潛艇馬上開始了下潛。理查森俯身在操控台上,打開了一組外景燈。突然間,漆黑一片的窗外就被一陣凶猛的白色泡沫所取代。
“永恒一號,ETF正在下潛,”他對著麥克風說。
“研究站有多深?”克蘭問。
“恰好3,200米多一點。”
克蘭馬上做了一下心算。3,200米等於10,000多英尺。這個研究站躺在海麵下2英裏的位置。
舷窗外麵,白色的泡沫漸漸讓位於淡綠色的海水。克蘭向外望去,尋找著魚兒,可是他能看到的,僅有燈光邊緣上的幾個模模糊糊的銀色影子。
現在他事實上就介入進來了,他覺得自己的好奇心膨脹得很厲害。為了分心,他轉向了理查森。“你們多久這樣跑一次?”他問。
“早期,在研究站的調試階段,我們一天要往返5到6次。每次潛艇都裝得滿滿的。但現在運轉正常了,幾周都可能不下潛一次。”
“可你還是要帶人上來,對嗎?”
“沒有人上來,還沒人上來過。”
克蘭對此感到很驚訝。“沒有人?”
“沒有,先生。”
克蘭轉頭向窗外看去。深海潛艇正在迅速下潛,淡綠色的海水顏色也很快地變得越來越深。
“那裏麵是個啥樣子?”他問。
“裏麵?”理查森重複道。
“研究站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