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的秘密(1 / 3)

我們的秘密

中篇小說

作者:李榕

李榕,女,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曾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等多家選刊轉載,多次入選文集,曾獲第四屆湖北文學獎。

代表作有《深白》、《群》,編劇作品有央視熱播劇《再婚進行時》。出版有長篇小說9部。

諸事不順。

方若曦起了個大早接機,苦候兩小時才得知客戶被競爭對手“搶”走。她拚死攔得一輛出租趕往麗華酒店,推開玻璃旋轉門,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馮郡。

清晨的酒店,一隊剛被大巴運到的旅遊團連人帶行李阻塞在大堂,在紅帽子的汪洋中,馮郡那顆亮晶晶的光頭航燈般醒目。他身著純黑阿瑪尼倚在前台,一個年輕女人親昵地貼近他說著什麼,倆人的距離堪稱密不透風。

親眼目睹自己老公和年輕女人現身酒店,方若曦火速催眠自己:這是巧合!女的是馮郡的職員,他們是來找人的……

此時,馮郡掉轉頭,視線正望向她的所在。方若曦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閃入側旁的商務餐廳。

方若曦和馮郡“自然”分居有一年多了。自從馮郡的公司遷到六環之外,他基本安營紮寨在辦公室,為此辦公室配備了全套盥洗休息設備。工作以外的時間他大多在天上飛。隻有女兒從寄宿學校回來時,全家人才找一間時尚餐廳,嬉笑怒罵團結友愛宛如正常家庭,其餘時間家靜得就像一座教堂。有部老電影裏說,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如同教徒和教堂,剛開始每天都想上教堂,久而久之除了重大節日外都不太上教堂了,最慘的是漸漸地男人開始不信這個教了。

見鬼,麗華那麼大,馮郡他們卻談笑風生地進了商務餐廳,不偏不倚正朝著方若曦的方向。如不出意外,他們就會坐到方若曦近旁那張空桌。

方若曦貓下腰,打算借服務員的掩護溜走,但她的身後竟然不是路!潛意識裏認為的通道赫然是麵鏡牆。她聽到身後馮郡招呼女孩坐下的聲音,忙就近在一張餐桌旁坐了下來。

桌旁已經坐了個戴眼鏡的男人,他在柔和的光線裏研讀著水單,抬眼時表情太過意外,說是見鬼了也不為過。

躲不過了,索性讓馮郡意識到她的存在——

“久等了!”方若曦厚起臉皮對男人說,“我姓方,方圓的方。”

男人的嘴唇花瓣一樣張開,成“O”形,半晌才說:“你沒認錯人吧?”

“我是方若曦。”她找了張名片,姿態更像真的了。

“注冊會計師?”他端詳著名片,抬頭打量她,“你確定認識我?”

她朗誦般字正腔圓念著自己的名字,馮郡怎樣都該體會到這番苦心吧?他終於轉身離去。

方若曦忍不住鬆了口氣,麵對陌生男人審視的目光這才感到了尷尬:“……抱歉,是我認錯人了。”

“一起吃飯吧。”男人突然說。

“可,我不認識你啊!”

“現在不就認識了?”男人咧嘴一笑,“何健。”他簡短地介紹自己,沒能從口袋裏找到名片,調皮地衝她擠擠眼,“這是我的身份證。”

她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她太餓了,出門前就啃了一塊餅幹,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

方若曦在一家台灣裝飾材料公司當會計,老板一直當她二十多歲,其實她快四十了。當年被扔出國企時她年過三十,方若曦自認綜合素質不低,有工作經驗,沒想到扔到人才市場裏連個泡泡都沒起。

方若曦的死黨林惠媛江湖經驗豐富,為她指點迷津:女人三十出頭了找工作很被動的,多數企業喜歡二十出頭的小姑娘。

方若曦不信,拿著招聘啟事跟她較真:這不都寫得清清楚楚麼,三十五歲以下,要求有工作經驗……

還真信啊你?男人想要年輕又有工作經驗的職員,就相當於童顏巨乳兼而有之!若隻能取其一還是選年輕的。

惠媛果斷地給她弄了張假身份證,年齡改小八歲,畢業證、執業證、資格證裏所有暴露年齡的地方一並改過。揣著全套“假”證,方若曦不敢去大公司,專揀小私企,小私企對人事查得沒那麼嚴。她膚白,身材纖細,安全過關。

進新公司以來,她如履薄冰,兢兢業業,逆來順受,唯恐被人發現端倪。私企裏私人時間和私人空間稀少,中午就餐時間控製在十分鍾,如廁時間一天僅限於兩次,每周隻休一天還可能加班。這也罷了。可能是老婆不在身邊的緣故,老板挺饑渴。方若曦剛進公司時老板兩眼冒出綠光,製造各種機會揩油。方若曦明知自己不是美人,充其量隻是半老徐娘,困惑老板啥眼光啊?就自己這樣的都能盯上?

她悄悄問惠媛,要不進公司門前我啃兩瓣大蒜?還是半月不洗澡熏死他?

惠媛翻個白眼珠子:若曦,你這思想覺悟比你老板的所作所為還惡心人!告訴你怎麼樣讓男人離你遠遠的,你要跟他這樣說,你要對我負責哦,你要跟我結婚哦!保管他立馬屁影兒不見!

方若曦如醍醐灌頂,覺得惠媛說得太有理啦。但她不敢嚐試,這就不是她的戲碼。

林惠媛頂煩方若曦優柔寡斷的性格,白糟蹋了好名字。清穿劇大紅大紫時,若曦這個名字在大街上一叫,路人甲乙丙丁皆精神一振。辨識度太高了,方若曦反而想改個名,但考慮到這樣一來又要重新辦理全套假證,算了。好在,和惠媛一比,她心理平衡了。究竟什麼爹媽會給親生孩子取名“會圓”?人如其名,林惠媛就算每餐半根黃瓜一盒酸奶,照樣落下一身肉,她稱之“罪肉”。肉生錯了地兒就是有罪的——她不止一次希望身上的肉和若曦平分。方若曦很讚許這提議:尤其是胸前兩塊。惠媛的胸罩是罕見的“F”杯。

大學時每年都有冬季長跑,隻要林惠媛參加,跑道旁加油的男生就出乎意料的多,人頭攢動,人滿為患,附近學校的男生都慕名而來。她奮力奔跑時動感十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得人熱血沸騰,是財大當年著名的風景線。

結束掉一天的工作,方若曦還沒喘口氣,馮郡她媽來電,命令式的口吻:“我煮了豬手湯……”

方若曦知道,老太太又想惠媛了。

馮郡當年的意中人其實是林惠媛。財大夥食清苦,吃了一個月食堂女生眼睛都綠了。惠媛耳聞同班同學馮郡家在本地,他媽是四川人,燒得一手好菜,惠媛非鬧著要給馮郡“過生日”。那天非年非節,更非與馮郡有關的任何日子,宿舍四個厚臉皮的女生在惠媛的帶領下呼啦啦衝到馮家,方惠媛一張小嘴像抹了蜜,一口一個伯母,伯母真年輕,皮膚真細膩,馮郡長得隨您……將他媽哄得團團轉,美不滋滋地燒了滿桌子菜,還全是大葷。

說實話,馮郡他媽的手藝真不是蓋的,無論是回鍋肉還是手工泡菜,或清爽或回味悠長。大家毫無風度地大啖美食,看馮郡的眼神就像窮苦大眾見到親人解放軍。每周她們都不請自到組隊去打牙祭,至於馮郡本人在不在家都不打緊了,到底是太饞以至於臉皮太厚,還是其他原因,已無從分辨。過了三個月,方若曦提議,老這樣不行,要不,咱們出點夥食費吧?惠媛轉動轉動大眼珠子,倡導大夥每人湊一百以母親節為名義選了件禮物——一套鍋鏟。方若曦沒能親眼瞧見馮媽媽拆開禮物的表情,想想這事辦的,嘴饞歸嘴饞,之後她怎麼都不肯去了。

大二情人節那天發生了件驚動財大的大事兒。

那年下了場百年難遇的暴雪,馮郡在女生宿舍樓下雪地裏用白蠟燭擺了巨大的心形勇敢告白。哎喲,這什麼奇思妙想哇,白蠟燭……是守靈麼?糊塗的惠媛擠在人群裏和大家一塊兒起哄,當周圍的人此起彼伏高喊著林惠媛、林惠媛、林惠媛時,她完全傻了,能說會道的嘴生平頭一遭閉上了。

惠媛扭捏著不下樓,馮郡縮著脖子凍成蟾蜍似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方若曦真看不下去了,催她:“寫封信給人家,好歹給人個台階吧!別真凍壞了,都吃了他媽半年飯呢!”惠媛勉為其難一揮而就,一片嘩然聲中方若曦跑下樓,將信遞給馮郡要他先回去。

馮郡傻乎乎當她麵拆開信,呆了,站在零下四度的操場上一動不動,方若曦這才明白過來這是封什麼性質的信。大夥兒看看沒有更多熱鬧瞧了,扛不住冷都回了,她擔心他,惴惴不安地陪了好一會兒。隨後她在宿舍裏躺了兩天,重感冒,發燒。他給她送了兩天的飯。

始料不及的是,傳言裏方若曦和馮郡成了一對,無論他們當中哪一個出現,都會被人故意問起另外一個。方若曦慌了,覺得自己是個拙劣的小偷,她對開玩笑的人不停地解釋,也不管認識不認識。惠媛總是將她拉走:有什麼好解釋的?過段時間他們全都忘了!

他們是什麼時候走到一起的?馮郡幫她在圖書館占座兒,幫她補習功課,幫她訂火車票,做很多男友分內之事,方若曦則幫他洗衣服……他們像是一幅素描,線條簡單,毫無浪漫色彩。

馮郡他媽對方若曦沒有眼緣,每次見麵都以極不愉快收場。老太太說初次見麵就覺得方若曦長得幹巴猴似的,眼神躲閃,心眼太多。

心眼……這可從何說起?方若曦從小就是以缺心眼著稱。父親是哲學教授,桃李滿天下,卻對她很少正眼看待。她功課太普通,學了幾年琴又學了幾年繪畫,都是拜的名師,比她後學的孩子們都已經考級拿獎了,她卻毫無建樹。父親看她的眼神總露出失望。當她下定決心告訴父親說想要學哲學時,父親冷哼一聲:“哲學?就你?”嚇得她立刻改了誌願。

她向父親說起婚事時,委屈地說對方母親不喜歡自己。她站在空間不流通的書房裏期期艾艾地盼望著安慰,滿屋子的書都冷冷地俯瞰她,她顯得更渺小。

父親放下報紙,一臉疑慮,好一會兒才粗聲粗氣地說:“好好過!”她有瞬間的衝動很想大聲問,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啊?收拾完行李跟馮郡回他的家,她有種撕心裂肺的痛。在火車上,她隱約看見父親來送行了,狂喜到不能自已,從車窗探出大半個身子,才發現自己眼花了。女兒遠嫁,不來送行也就罷了,給父親打電話報平安時,也隻聽到草草的幾個語氣詞,再無其他。

盡管對將來的困難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當和馮郡的父母真的住到一個屋簷下,方若曦才發現過日子比想像的更艱難。馮家三口是個年深日久的整體,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老太太是絕對的一家之主,家是她不可侵犯的領地。

有天夜裏,馮父心髒病突發,小兩口看電影去了。馮郡的手機關機,老太太一個電話打給惠媛,惠媛二話沒說就衝到家,幫忙聯係醫院,幫忙繳費。馮郡聞訊趕到時父親已經溘然離世,因為老馮沒能看到兒子最後一眼,老太太到現在都沒能完全釋懷,將一切都怪到方若曦頭上,當晚是她提議看電影去的。方若曦心裏犯嘀咕:心髒病發作,當然要打給120,找家人能有多大用?那不是耽誤搶救時間嗎?但這個時候了跟老人講道理顯得自己更無禮,得,方若曦就這點看電影的愛好也不敢再有了。方若曦無論做什麼都錯,日子久了,她終於琢磨出,和婆家最佳的相處方式就是保持距離,別人的肉長不到自己身上。越想融入這個家,反而越讓人家反感。

本以為有了女兒和馮家會有骨血的牽係,出了產房,麻藥還未全醒,她聽到老太太安慰馮郡:沒關係,以後再生一個,肯定是兒子……

事後她問馮郡,你媽是不是不喜歡女孩啊?馮郡自然全盤否認。

馮郡他媽沒什麼親朋,老伴走後更顯孤單,除了料理家務,她主要的生活就是困在房裏看電視劇。惠媛三不五時地打電話給老人解悶,每次接到電話老人眉開眼笑的,方若曦每當看到,心裏不知該酸該甜。有時候她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天生有緣,有些人則恰恰相反。

三不五時的,老太太會做了拿手菜叫惠媛來吃。如果惠媛太忙來不了,方若曦就給送去,省得老人惦記。

方若曦提著保溫桶進到惠媛的公寓裏時,惠媛正忙著喂兒子吃飯。

“倒茶呀!”林惠媛話音剛落,靈巧的小保姆早就倒好了,笑眯眯地送到方若曦手上,“阿姨正忙著,等會兒招呼您哦!”

惠媛正耐心地將青菜泥細心喂給孩子,胖胖的身體討好地前驅著,沒多久後背就濕透了。

惠媛的兒子才一歲半,得之不易。婚後惠媛沒急著要孩子,她在單位幹得風生水起,事業保持螺旋上升趨勢,前途無量。眼見方若曦的女兒上幼兒園,上小學,上初中……她終於急了。兩口子開始到處看起專家門診。醫生說司徒正常,惠媛子宮後傾,人胖,年紀大……總之問題在她。她開始認真減肥,做各種傳說中的治療,每餐灌下各種藥湯,期待奇跡出現。

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十七歲的林惠媛終於如願以償懷上第一胎。懷孕初期有流產症兆,她不惜請了半年病假臥床保胎。

如履薄冰般生下孩子,她便獲知位置被替了,領導找她談話,意思讓她先幹著,職位找機會再重新安排。惠媛得知頂替者的背景不俗,顯然是讓自己托底,為他人做嫁衣,她莞爾一笑,前腳遞上辭職信,後腳麻利地開了家美容院。美容院原本是家不景氣的小賣部,曾幾易其手,在她手上起死回生不說,還將前後左右的洗燙店、茶葉店迅速吞並,拓展成周邊規模最大、最紅火的美容院,每天門口停車位爆滿。在美容院她一身正裝,發號施令簡潔果斷,回家則迅速套上圍裙忙前忙後,模式切換得讓人反應不及。隻要她在家,兒子的喂食洗澡她都一把全攬,絕不容旁人插手。

惠媛的老公司徒剛到家,還沒放下公文包就喊了起來:“我兒子哎——”抱起孩子大口親,也不介意兒子嗞他一臉口水和飯菜混合物。

“我兒子今天好像心情不錯。”他端詳著兒子,然後目光落在妻子身上,“我老婆今天真漂亮,來,親一口——”

“去、去。”林惠媛一把推開他,“有客人。”

司徒看到了方若曦:“謔,若曦!”方若曦覺得他一進門就看見自己了,但非裝著剛看見。

方若曦起身笑:“大忙人回來了?”

“沒辦法啊。”司徒誇張地歎了口氣,“瞎忙,沒價值的。”

當年司徒出現時,沒人認為他會是惠媛的真命天子,林惠媛的追求者眾多,皆铩羽而歸。司徒其貌不揚,矮敦敦的,形似番薯,穿身藍就是哆啦A夢,穿身紅就是消防栓代言人。臨畢業時方若曦們個個忙著找工作,製作簡曆準備麵試,無不焦頭爛額,唯惠媛氣定神閑,司徒的伯父已經給她找好了接收單位,崗位重要晉升快來錢容易責任輕。

“洗手,做飯。”林惠媛眼一橫,司徒嬌嗔地揪了下老婆的臉,乖乖進廚房。

看著他們夫妻倆打情罵俏,方若曦有些不自在,和馮郡已經分床四年,話都很少說,肌膚之親早就沒了。

“你們家馮郡呢?怎麼老不見?”司徒一上桌就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惠媛敏捷地■了一筷子菜堆到他碗裏:“不說話會憋死你啊?”

司徒的菜燒得精致,全都是惠媛愛吃的菜,能找個會下廚的男人真是太重要了,這點馮郡一點沒遺傳他媽。

司徒沒停嘴,但好歹換了話題,說你們早要孩子太對了!現在養個孩子成本多高啊,奶粉隻敢喝德國進口的,隔段時間惠媛就得去香港背奶粉。而輔食、玩具、日用品大都是小日本產的,什麼都是錢錢錢。方若曦養女兒時沒那麼多講究,當時吃的奶粉是國產名牌三鹿。

她想,如果不是惠媛的美容院生意紅火,這樣的消費檔次憑司徒那點工資怕是撐不住。

司徒的手機驟然響起,他一看電話號碼就皺眉:“頭兒呼我。”

惠媛一麵給兒子擦嘴一麵搶白他:“有什麼好事會輪到你這小小科長呢?”

司徒笑笑不接話,一麵接電話一麵往露台走:“什麼事?哪兒呢……行行,知道了領導!知道知道!”他掛了電話,“幾個處幹約了飯,非去不可。”

“知道,”林惠媛很爽快,“別上牌桌,別喝酒,別玩女人!”

“哪兒能呢?老婆大人,借我十一個膽兒我也不敢啊!”司徒很利落地換了件衣服,程序到位地和方若曦、老婆、兒子包括保姆道別。

他前腳出門林惠媛對好友抱怨:“把家當旅館!”

“得了,司徒已經很不錯了,你就知足吧。”方若曦這時候才將酒店遇到馮郡的事情說了一遍。林惠媛不理解:“看到就看到了,又不是你在外麵亂搞,你躲個什麼?”

方若曦沒說話,林惠媛比她有主見有遠見,當初知道她真的和馮郡交往上了,惠媛還認真地跟她長談過一宿,說她的性格不適合找馮郡那樣的。

那我適合什麼樣的?方若曦想,有些女人找什麼樣的男人都會幸福,譬如惠媛,有些則相反……

林惠媛手腳不停地將孩子弄亂的屋子迅速歸位,教導她:“光知道躲有用嗎?還不趕緊想轍兒把他搶回來,別等他真被狐狸精迷住那就晚了。”

你怎麼知道他現在沒被狐狸精迷住呢?方若曦暗自歎口氣,想起馮郡身邊那個女孩,那背影,那腰身,那臀……近視眼都能瞧得清那份年輕!僅僅是年輕就足夠了。

林惠媛繼續支招:“再不警惕你就全毀了啊!去,買幾套性感內衣,到我的美容院做做臉,健身!你隻要捯飭起來,子怡啊亦菲呀冰冰呀跟你都沒比!”

方若曦向來佩服林惠媛充沛的精力,她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的。雖然開的是美容院,惠媛心思卻在別處,用美容院積攢人脈,東拉西扯做點小生意。白天忙乎幾個小時,回家伺候完小的還出去健身,簡直活成了精。

林惠媛第二天給了方若曦一張VIP健身卡:“本市最火爆的健身會所!去見識見識!”若曦要給她錢,惠媛說不用,這是健身房老板送的禮,他們之間以物易物,美容卡換健身卡,可惜方若曦沒什麼可跟惠媛交換的。

“咱們一起去?”

“我忒忙,不得空!你趕緊的,別讓卡過期了!”

在會所,方若曦並未見到惠媛描述的“火爆”場麵,一個眉眼酷似許晴的女孩在領舞台上賣力扭動,臉上掛副燦爛的假笑。偌大的健身房裏加上方若曦攏共隻十幾個老女人,快節奏的樂聲響起,大家稀稀拉拉隨著教練動作,“群魔亂舞”,有點像邪教組織。

她的健身服買大了,稍微動動就往上縮,隻好不時將衣服用力往下拽,以防走光。走光——脫光了也不會有人看吧?這裏連掃地的都是雌性動物,大家無所顧忌地換衣服,彼此目光沒有交集。

方若曦跟不上老師的節奏,幾度想要放棄。雖然節奏和動作都不到位,但運動後出身大汗再衝個熱水澡,在空蕩蕩的家裏她難得地安然睡去,一夜無夢。

第三次健身時她見到了何健,當初看身份證時她壓根沒想到何健的職業會是健身教練。

那天的氣氛大不同,會所裏擠得水泄不通,更衣室裏的中老年婦女全副武裝,各種名牌健身服爭奇鬥豔。女人們勤勞地壓腿、拉筋,不遺餘力地展示身體的各種缺陷美。

當何健隨音樂跳上領舞台時,女人們登時沸騰,滿臉狂熱地跟著他的動作,像逆流而上的魚群。最前麵的一名熟女胸脯露出大半,動作幅度大,跳得波瀾壯闊。

何健看到方若曦毫無驚詫,他摘了眼鏡樣子顯得更小了,貼身衣服勾勒出撩人的腹肌。他多大?二十二?還是二十三?……這個年輕男人含著笑,不時走下台來幫女人們矯正動作。有時他的身子緊貼著她們,看看都讓人臉紅。他的手觸到方若曦裸露的肌膚,好像被魔法棒擊中,“刺啦”一聲,有電流穿過。方若曦突然向後一縮,青蛙一樣跳開,他反倒樂了。

她想,也是,太久沒有觸碰男人(老板的性騷擾不能算),肌膚像久旱龜裂的土地,驟然遇到水分,立馬蒸發無形。

她有幾天沒去健身房,去,也盡量避開他在的時候。還好,他一禮拜頂多兩次課。

她有點怕那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她們的踴躍讓她想起當年早高峰期的公汽,為了搶到離領舞台近的地方,有人會提前一小時卡位,女人間不時發生糾紛。他身上有種危險的東西。

這家健身會所開的時間不長,火爆原因就是何健。嚴格說他不能算是優秀的健身教練,健身動作從來就隻有那麼幾個招式,左邊杵一下右邊必然再杵一下,節奏感尚可,卻無美感也無科學性。但他長得周正,鼻子眼睛都有種魅惑,年輕,渾身散發出大劑量荷爾蒙,足可誘惑手裏握有閑錢和閑散時間的老女人。她聽到不少他的緋聞,他和那些女人的。

世上寂寞的人還是太多了。

當接到何健的電話時,她呆了半晌:“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

“你猜。”他吃吃地笑,空氣曖昧地顫動起來,她有點缺氧。

他們約了午飯。他說有事向她請教,電話裏卻不肯說到底什麼事,她憑著點冒險精神答應了。真正見麵卻是兩個月後,數次約定她事到臨頭都借故躲了,對她來說,答應是一場冒險,不去最保險。

方若曦心裏一直覺得和何健會發生什麼,她原本想得很複雜,但後來發現沒那麼複雜。何健很忙,大多數時間在倒騰一個不賺錢的公司。

那次老板派方若曦去一個小縣城出差,這種事本不屬於她的業務範疇。私企內部職務劃分模糊,老板隨意指派工作,方若曦雖然極不情願卻毫無辦法,端人飯碗就得服人管。偏巧那天馮郡也出差。馮郡他媽大光其火,發牢騷說家不像家。方若曦趕緊央告惠媛讓抽時間陪陪老太太,惠媛就是她的消防員。

方若曦辦完事已是傍晚,又餓又累,竟趕上縣城停電。破旅店黑乎乎的,到處是腐朽潮濕的氣味,暗裏攤開的行李箱活像被宰殺的牲畜,忽然間,有種末日來臨感。

“叮”“叮”“叮”接連幾聲,她以為是馮郡的問候短信,一看卻是:“想知道他的秘密嗎?想知道他是否背叛了你嗎?隻要五百元,發來他的手機號碼,複製同號SIM卡,就能隨時掌控他的信息……”

“再不買會後悔!一線江景房,每平米四千五百元,機會不容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