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賠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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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雪梅
月亮像果盤,端起滿街風光。老吳對小樓說:“這麼好的月亮,我去把它剁一半。”
老吳說的剁一半,是要去背街巷捅安小曲的窩。安小曲是個賣淫女。小樓說:“老吳叔,安小曲厲害,不捉個現把她按在床上,她就不會認賬。”
今晚過後,老吳退二線,小樓當派出所長,這是老吳最後一次指揮行動。噌噌噌,老吳三步趕到小樓前麵。“安小曲夜夜不歇,一抓準是個現。”
月亮跟著走。這一隊人馬輕手輕腳,穿過鏡園巷、牌樓巷、流花巷,夜深人靜,一點兒響動都沒有。到了背街巷,“雙飛燕”的招牌掛在昏暗的路燈下,閃閃發亮。小樓說:“老吳叔,小曲性子烈,破罐子破摔,抓回來也管不好。”
老吳捅一把小樓的腰。“你幫她說話,你是不是摸過她?”
小樓嘿嘿笑:“我沒摸過她,不過,她摸過你。”
老吳被摸,那還是兩年前的事。
那天,老吳參加市公安局統一行動,到明堂市場捉小偷歸來,穿黃綢襯衣、白褲子,頭發梳在腦後,像個大號花花公子。早上五點出去,晚上十點回來,他一個人逮住九個小偷,累得走路打晃晃。小曲見迎麵走來一個花花公子似的老頭兒,搖搖晃晃,以為喝了酒,就下了一個餌料,對著老頭兒小粉指勾了十好幾下,粉指後麵的眼睛閃閃爍爍,要把老頭兒的心閃個破洞。老吳老遠就看見,嘴裏齜出九顆牙,額的神,失足婦女上天啦!竟敢勾引派出所長!
其實,是小曲沒有認出著便裝的吳所長。小曲隔壁,還有隔壁的隔壁,一家洗腳,一家按摩,兩個店裏的男男女女都在笑,像看美女耍猴。老吳心裏生氣,看一眼店名,心裏記下“雙飛燕”三個字。小曲走過來撞一把老吳的肩,香氣迸一下,像一顆炸彈,把老吳炸暈。老吳轉了兩個九十度,小曲又用手指頭勾勾,小手指竟然勾住老吳的黃綢子衣襟,使勁一劃,粉指劃過老吳的胸口,一直劃到胳肢窩。老吳打個熱戰,慌忙用力一甩,拔腳跑掉。
那時起,老吳就把小曲擱在心裏,隻等著空下來,把小曲捉一次、關幾天,整治整治這個“害人精”。
“害人精”是小曲的外號,她有個姓,姓安,大名叫安小曲。她平時玩微信,網名叫“害人精小曲兒”。她這個名字,是背街巷的居民給她起的,久而久之,喊的人多,姓也省下來,害人精是她,小曲也是她。到街頭買水果,聽到背後有人竊竊私語,看人家神情,就知道說的是“她就是那個害人精小曲兒”。小曲就回頭質問:“我害人精?我害了你的?你憑什麼叫我害人精?”又把頭一甩,“看你們家那個窮樣,想害也沒人害!”
沒人跟她吵架,整條街都知道她是賣淫女,跟她吵架有失身份,還會讓人誤會自家的男人買過她。“害人精小曲兒”就在那裏名正言順地生存下來,再往後,連“害人精”三個字也省了,隻剩下小曲這兩個字,叫起來簡單、親切、爽口。
為了買小曲,背街巷裏的夫妻們的確打過好多架,打破頭的都有好幾起。為這事,前門街17號的李婆婆、張婆婆,還有前門一街3號的吳爺爺、陳大叔都勸過她,不止三十次。前門三街的劉婆婆還去廟裏給她請回一道符,化一碗符水端給她。劉婆婆說:“小曲,你是個好女伢,喝下淫心就沒有了。”
小曲推開藥:“劉婆婆,你這不是治病,你是逼命啊!你要逼我餓死啊!”
劉婆婆唬下臉:“賣個小菜,賣筐水果,當個服務員,在家做個手工十字繡,去工廠上個常白班,都餓不死人,我們都是勞動過來的,你也能勞動。”
小曲堅決不喝。“劉婆婆,我這也是勞動呢!”
“放屁!你這叫什麼勞動?全國人民都叫你們婊子,那是罵你的咧!”
小曲嘻嘻一笑:“政府給我們起了一個大名,叫失足婦女,你說的那個婊子,是髒話,那是歧視我們的勞動呢!”
劉婆婆氣得渾身哆嗦,要是有胡子,肯定翹天上去了。
街心一個安小曲,簡直就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社區的王會蓮主任,也知她是個“毒瘤”,想拔也拔不去,會蓮主任隻好改變工作方式,對她關懷備至,哄她走了幾條街,去疾控中心做體檢,查了沒有大病,推薦她到街道辦事處食堂做飯,洗菜洗碗,一點兒腦筋都不用,還有好吃好喝。可小曲隻洗了一天半,共計五餐飯,要走,廚師長不讓,說:“你走了,王主任得說我。”
小曲說:“說你什麼,又沒惹我。”
廚師長說:“說我摸了你不給錢。”
小曲“切”了一聲:“不給我錢的男人多了,我都當發福利,也不多你一份。”
小曲執意要走,提著她的小包包,裏麵隻有兩件換洗衣服,還有她叫廚師長專門給她做的兩盤幹煸雞翅。廚師長送她到門口,小聲說:“小曲啊,你能說會道,世上好男人多的是,你還是找個好人嫁了吧。”
小曲揚起臉:“你是好人,你回家離婚,我嫁給你。”
廚師長嚇得兩手亂擺,腳不點地地溜了。
就是這個死不要臉的安小曲,除了賣淫,她什麼也不想幹。
一晃兩年,老吳忙這忙那,沒空整治小曲。隔三差五過巷子,見小曲穿個小吊帶,胸前鼓脹鼓脹,屁股包得像粽子,腳丫趿拉雙人字拖鞋,腳板打得啪啪響,那染黃的頭發,油炸散子似的亂蓬蓬,在巷子裏東一下走,西一下逛,似平靜的小河裏遊進一條鱷魚。
“害人精!狐狸精!”老吳嘴裏囁嚅,提醒自己,莫忘了,下課前一定要端掉她的雞窩。
現在,派出所正要行動。老吳最後一次說話管用,想端誰就端誰,這次得把兩年前的心願了了。他大手一揮,率隊拐進巷子,老鷹抓小雞一樣,撲進“雙飛燕”。
果然,“雙飛燕”裏燕雙飛,一男一女正好被堵在床上。小曲失足多年,端窩的事,肯定不止一次經曆過,她搶過一條床單裹上,抱頭蹲下。那男的慌忙拿起衣服,兩隻手抖得像篩糠,把兩隻衣袖管子套到腳上,腳下一絆,一跟頭摔到小樓麵前。小樓使個眼色,一個警察一把逮住,一腳踩上,那男的就趴地不動,像隻斷氣的公雞。
捉了現,小曲強也不得強。老吳辦案三十年,這就是完美的句號。老吳神氣地說:“帶走。”
小曲突然厲聲大喝:“吳所長,你給我看清楚,我們是好人!”
好大的口氣!真不愧是深資小姐。老吳眉毛一挑:“我看得很清楚,見過好人,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好人。”
小樓撿起一件衣服,扔到小曲頭上,喝令:“穿上!”
小曲三下兩下穿好,噌地一下跳過床,張牙舞爪地要把警察踩在地上的男人搶出來。男人趴在地上,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小曲搶了兩個回合,沒有搶到手,塗著紅指甲的手便抓到小樓臉上。小樓一閃,嘩,五片細長的指甲,把牆上扒出五條印,又尖叫著:“放開他!他是我愛人!”
老吳嘴一努,眼一閉,小樓明白,揪起男人就要帶走。小曲又衝上去,一把從背後將男的抱住,大聲說:“他是我愛人!他是我愛人!你說啊,你說我是你愛人!”
那男人瑟瑟發抖,嘴裏嗚哩嗚嚕,說不清一個字。小曲大喊:“快說啊,你要跟我結婚!”
男的沒有說,倒是小樓厲聲喝問:“你是不是嫖客?”
那男人嚇得篩糠樣,牙齒磕得當當響,戰戰兢兢地答:“是是是……我是……”
老吳得意地說:“小曲,你都聽見了,他承認他是嫖客。”
小樓把男人押出去。小曲瞪著眼,白的多,黑的少。“吳所長,我警告你,他是我愛人!你傷他一根汗毛,我就去告你!”
人證物證俱全,老吳把小曲逮進派出所。小曲又犯了強,十個塗成紅色的指甲又尖又利,舞劍一樣,終於把小樓的臉抓傷。小樓氣急敗壞,找根繩子,把小曲捆得結結實實。小曲仍然不住地喊:“他是我愛人!他就是我愛人!”
小曲的勇敢和義氣,真的毫無意義。就在一牆之隔,她的“愛人”早就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把假發一把擼下來。老吳仔細一看,哈哈!原來是後街賣熱幹麵的老鍾。
老鍾名叫鍾大幹,五十多歲,不是本地人。他晚上出攤,白天穿個黑綢大褂四處閑逛。鍾大幹是有前科的人,因嫖娼被抓過兩次,共計罰款一萬元,其中有一次,還是老吳親自抓的。老吳當時教育他:“老鍾啊,不值啊!賺錢不易啊,得賣一千多碗熱幹麵,才掙得出你這一野炮啊!”
老鍾實實在在地回答:“我沒有家炮。”
鍾大幹再次被老吳抓到,羞愧難當,二話不說,舉著他的銀行卡就要刷給派出所。但是,隔壁正被訊問的小曲卻強得像頭牛,咬死鍾大幹是她的愛人。可惜,小曲硬扛時,鍾大幹已經乖乖地捧出一千二百多碗熱幹麵,把“愛人”兩個字刷進驗鈔機。
老吳執行市局任務回來已是第二天下午,鍾大幹繳過罰款,早已逃之夭夭。小曲還捆著雙手在派出所裏哭鬧。小樓臉上的血印子,紅一道白一道,又用龍膽紫擦過,像個鍾馗。小樓忍痛對老吳說:“直接扔她進看守所,關十五天讓她好好悔改。”
老吳還沒有做決定,小曲突然破口大罵:“你們是什麼警察,你們是瞎了眼睛的狗……”
小曲罵口不停,五花八門,前八代,後十代,罵得老吳和小樓差點兒流鼻血。兩個人麵麵相覷,哎呀,這麼惡的失足婦女,是得好好整治一回。老吳拿起筆錄,最後耍一次所長威風,管教管教這個“害人精”。小樓要小曲簽字畫押,連夜送她去看守所關起來。小曲氣急敗壞,更是罵得聲嘶力竭。老吳語重心長:“小曲啊,進去好好想一想,反省反省,出來後就回家找個男人嫁了吧,趁著年輕漂亮。”
其實,小曲已經三十六歲,賣齡長達二十年,也算不上花容月貌,要不然,也不會在背街小巷裏江湖二十年,連個二奶三奶都沒有撈著。用行業內的定位來說,她隻是個低端的大眾消費品,老鰥夫的福音。聽了老吳的話,小曲“撲通”一聲軟軟地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我講的是真話啊,他是我愛人,我要嫁的就是他!”
老吳把臉一拉:“小曲啊,你別說瞎話,進去好好悔改吧!”
“他就是我愛人!”
老吳手一揮:“進去進去,好好反省!”
沒有商量餘地,小曲又破口大罵:“你們兩個的豬耳朵賣到燒臘館去了!剁了,砍了,煨了!”
老吳指著自己的耳朵:“看看看,我的人耳朵在這裏!罰款的錢人家一分不少地繳了,他承認他是嫖客。”
小曲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眼直直地望著老吳。老吳大手一揮,定局。
老吳卸職後,小樓當上所長,老吳成了一名社區民警。他最後順路端掉的雞窩,給他的所長生涯畫上了完美的句號。早起,背街巷的居民看到“雙飛燕”關了門,拍手稱好,誇老吳做了一件大好事。老吳很得意,終於把那禍害背街巷的“害人精”消滅了。
時隔多日,這天早上,老吳正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登記流動人口,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眼就看見馬路對麵的小曲。春天還沒有到來,小曲卻早早地穿上短裙子,黑絲襪子把雙腿緊緊繃著,在人流裏一扭兩扭,生生地扭進老吳眼裏。
看她的打扮,老吳心涼半截。小曲關進去也沒有悔改,放出來又重操舊業。紅燈亮起時,老吳騎自行車到達安全島,準備過馬路。小曲在對麵路口等紅燈,她也看到了老吳,眼睛突然瞪成銅鈴大,撞到老吳的眼睛,砰的一聲,火星子就爆出來了。
這個照麵,驚出老吳一身汗,因為老吳穿著便服,正是兩年前假扮花花公子的那件黃綢衫。他擔心兩人錯過時,小曲像當年一樣,一根手指頭劃進他的胳肢窩。現如今,他胸前的一排盤扣早就扯鬆,一拉就像開膛破肚。他覺得小曲做得出來,為了把她關進看守所那事,扯著他在街上打架,報仇雪恨。
綠燈亮,老吳和小曲都過馬路。兩人交錯而過時,小曲果然一把抓住老吳,老吳最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小曲突兀地一抓,老吳冷不防身子一歪,自行車倒在路中間。綠燈正在倒計時,時間有限。老吳趕緊扶車子,誰知道小曲又一扯,一拽,把老吳的黃綢褂子嗤啦一下扯開了。老吳原本就有些胖,穿上警服周周正正,像模像樣,可是衣服扯開,老吳的一身白肉就亮出來,一動就顫顫悠悠。老吳的臉,紅到耳根子,一隻手要拽衣服,一隻手要推車子,掙不過小曲,隻得任由小曲把他拽回安全島。
行人們都好奇地觀望,看著小曲怒氣衝衝撲向老吳,又抓又扯,像警犬撕咬罪犯。老吳隻覺得胸前一陣刺痛,胸部被抓出十個紅鮮鮮的爪痕。小曲叫:“你賠我!你賠我!你賠我!”
綠燈熄,紅燈亮,安全島重又聚集了大批行人,觀看他們兩個拉拉扯扯,好不熱鬧。老吳當了一輩子警察,除了自己的老婆,沒有摸過別的女人的手,也沒有其他女人摸過他一根汗毛,這情勢把他嚇呆了。小曲怒火中燒,亂抓亂扒,把老吳的黃綢褂子撕掉了。老吳打個赤膊,轉了兩個三百六十度也沒有找到衣服,半裸街頭,暈頭轉向。可小曲還是不依不饒:“你賠我!你賠我!”
老吳不知要賠什麼,擔心她撕完衣服又來撕褲子,兩隻手死死地提著褲腰,任打任罵。等老吳被值勤的交警小方救下,才知道小曲要他賠的不是別的,是賣熱幹麵的鍾大幹。
話說小曲被老吳送進看守所,十五天後放出來,她顧不得梳洗直奔後街,去找鍾大幹,沒想到鍾大幹租住的房子已經人去樓空。小曲向房東打聽鍾大幹的去向,房東搖頭不知,隻說半個月前的晚上,鍾大幹回來很晚,第二天沒有出攤賣麵,第三天也沒有,到第四天,房東才知道他病了,三天沒有起床,也沒有吃喝。房東給他下過一碗清湯麵,端給他時,見他神情落寞,十分消瘦,不言不語,像剛從噩夢中驚醒。當天晚上,鍾大幹便不辭而別,去向不明。
屋子裏隻剩下鍾大幹的爐子和鋼鍋,才過去半個月,爐子和鋼鍋已生了鏽。小曲蹲下來,摸摸爐子,摸摸鋼鍋,像摸著鍾大幹的後腦殼。小曲和鍾大幹相識,這爐子和鋼鍋是他們的媒人呢!
那天深夜,小曲“失足”下班後,覺得肚子很餓,就到街上去找吃的。正是春天百花盛開的時節,街麵上層層落下厚厚的樟樹葉,黯淡的燈光,讓春天披上秋天的蕭瑟,適合愁腸百結,無事生歎。就是這時候,小曲看到街邊有個爐子,燃著紅紅的火焰,一口大鋼鍋正冒著騰騰的熱氣。她感覺很溫暖,就向著熱鍋走去。走近了,小曲才看到,大鍋後麵站著一個男人,穿得很舊,臉上有兩塊紅團團,正在引頸巴望顧客臨門。整條大街上,除了奔跑的出租車,就剩下賣熱幹麵的男人和小曲,還有幾絲兒春光,也算是浪漫。
小曲坐定,要一碗熱幹麵。那男人高興地掀開鋼鍋,一鍋滾燙的水咕嘟嘟,像盛開的白蓮,鋼鍋蓋子擦得錚光瓦亮,小曲便不禁多看了這男人兩眼。男人高興地說:“好嘞,大妹子,你給俺開張了!”
聽口音,男人是個甘肅人,那臉上的紅團團,正是傳說中的高原紅。小曲故意問:“你這麼辛苦,老板給你開多少工錢?”
男人答:“我就是老板。”
小曲又說:“我說的老板就是你老婆。”
男人又答:“我沒有老婆。”
這個沒有老婆的男人就是鍾大幹。小曲心中一陣歡喜。一來二去,兩人很快熟悉。起先鍾大幹並不知道小曲是個失足婦女,是小曲親口告訴他的。小曲說:“大幹,你敢不敢娶我?我是個小姐。你要敢娶我,我從此洗腳上岸。”
鍾大幹大吃一驚,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個熱心直爽、說話利落、知冷知熱、天天加班的女人是個失足婦女。小曲說:“我們一起經營小食攤,以後再做火鍋,炒個菜,煮個水餃。賺了錢,我們買個房子,生個孩子,過熱乎乎的日子,好不好?”
那夜的街,沒有星光,還刮著細細的北風,可兩個人心裏的溫度,足足可以煎熟荷包蛋。小曲描繪的藍圖,就像一個磕進油裏的鮮雞蛋,哧的一聲燙熟了。從此,“雙飛燕”就成了他們的“據點”。
自從有了鍾大幹,小曲就不再開門接客,鍾大幹親手把屋裏的紅燈換成白熾燈。雖然小曲的店子還在出入男人,但這個男人,隻是鍾大幹一個獨寶貝。可是,兩人還沒有結婚,鍾大幹膽小怕事,堅持偷偷摸摸地來,偷偷摸摸地走,看似亂搞男女關係,其實幹著愛情的“勾當”。
小曲從良的路已經鋪到大門口,抬一腳就是人家的老婆。可是這些事,老吳和小樓怎麼會知道呢?結果,小曲和鍾大幹被當作失足婦女和嫖客一網打盡。
小曲掏出錢,對房東說:“鍾大幹的爐子和鋼鍋,我全買下來。”
小曲請了一輛三輪車,把爐子和鋼鍋拖回“雙飛燕”,這都是鍾大幹活命的家當,將來等鍾大幹回來,也是他們養家的營生。小曲以為,她被關進牢裏,定是把鍾大幹嚇壞了,以為接下來,會把他也逮進去,膽小怕事的鍾大幹可能去躲風頭了。
小曲起先安心在店裏等,晚上不斷有老顧客敲門,要她“失足”,小曲不給開門。傳說小曲從良了,有人不信,把錢從門縫裏塞進來,小聲喊:“小曲小曲,這是你今晚的加班費!”
小曲用衛生紙把錢包好,一把扔出去,叉腰罵:“叫你親奶奶去加班吧!”
可是,小曲等來等去,卻是把鍾大幹已經關機的手機號碼等到停機,又等成空號,最終,把鍾大幹等沒了。
小曲不相信鍾大幹舍得拋棄她,拋棄他們的宏偉藍圖。她收拾行裝,關了店門,去找鍾大幹。可是鍾大幹的情況,她知道得並不多,隻斷斷續續地聽鍾大幹講過,說他的父母從武漢支邊到甘肅,再也沒有回來。可憐的鍾大幹,是背著父母的遺願回武漢的,他要把家安在武漢。樹沒根,可落葉要尋根。鍾大幹回武漢尋根,沒有錢,也沒有房,沒有工作,更沒有依靠,東飄西蕩,飄來飄去,就飄成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單身漢,靠一碗熱幹麵過日子,這爐子和鋼鍋其實就是鍾大幹的親人。
小曲揣著一份甘肅省地圖,買好去蘭州的火車票,千裏迢迢尋找鍾大幹。她到蘭州下火車,看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立馬就後悔了。鍾大幹留下的兩個字——甘肅,就跟地球一樣廣大,放眼一望,她的鍾大幹就是大海裏的一根針。但是,小曲還是滿懷希望,靠著推斷,憑著臆想,硬著頭皮去找了幾個城市,幾個鄉鎮,幾個村莊,跑得灰土頭臉,卻沒打聽到鍾大幹的一點兒消息。
她帶的錢快花光了,火車票也買不起,找不著鍾大幹,又回不了家,走投無路。那晚上,她花三十塊錢住進一家地下招待所,重操舊業,“失足”兩次,賺到回家的路費。坐上返程火車,看著蘭州漸漸遠去,甘肅漸漸消失。火車漸行漸遠,鍾大幹漸行漸遠,小曲的愛情也漸行漸遠,直至無影無蹤。
火車咣當咣當,小曲的心中漸漸地躥出一個字來——恨!不是恨鍾大幹,而是恨老吳。要不是老吳把他們當賣淫嫖娼,他們早已成為一對恩愛夫妻。小曲發誓,回家要找民警老吳,算賬。
小曲在安全島收拾了老吳之後,就把老吳盯上了。小曲的盯,就是在派出所裏泡著,哼哼唧唧地找老吳要鍾大幹。老吳造流動人口花名冊,她就坐在老吳對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吳,看;老吳要是抬頭,她就說:“你賠我的鍾大幹!”有時候老吳沒什麼事幹,看看報紙,見小曲盯著自己,便把報紙舉起來,隔住小曲。可不管老吳舉多久,隻要露出頭來,小曲又說:“你賠我的鍾大幹!”
剛開始,老吳還一遍遍解釋,小曲根本不聽。新所長小樓也來解釋,小曲火冒三丈,像點著的炮仗跳起來,指著他們兩人:“你們兩個賠我的鍾大幹!”
轉眼過去一個月,鍾大幹杳無音訊,小曲大鬧派出所的事情卻已經發生過幾起,一起是女警陳然驅趕小曲造成的;一起是指導員老張,話沒說好,撩的;一起是局裏下派的民警多嘴,惹的。次次都是老吳挨榔頭,小樓挺身而出,把老吳從小曲的咒罵裏解救出來,而老吳每次都低著頭,灰溜溜的。
小曲真叫派出所頭疼,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轟她出去的事,誰也不敢幹。她上穿小背心,下穿小皮褲,頭上盤個富士山,再插一朵大紅花,轟隆隆跑進來,轟隆隆跑出去,派出所欠她的愛人,比欠她的錢還難辦。老吳無計可施,多次向小樓彙報,請求上級領導想辦法平息這件事。小樓苦思冥想,在腦袋上摳幾摳,摳得頭皮屑直飛:“老吳叔,要是菜場上有鍾大幹賣,我就去給她買一個,不管有多貴。”
老吳走投無路,決定跟小曲好好談一談。這天大早,小曲沒事幹又來盯老吳,老吳把早準備好的糖果和西瓜子捧出來,擺在小曲麵前,女警陳然還殷勤地端來一杯奶茶。小曲說:“給個天上的月亮,也莫想讓我罷休!”
老吳輕言細語:“小曲,對不起啊,是我沒有弄清狀況,可是,當時鍾大幹承認自己是個……連罰款都交了。其實,隻要鍾大幹當時一口咬定你們是戀愛關係,這事就不會發生。”
小曲一下子蹦起來:“你們能聽他的話嗎?你們那樣子,能讓他說話嗎?你們那個小警察把他踩在腳下,他是殺了人,還是搶了銀行,要這樣對他?我的鍾大幹老實巴交,你們把他嚇破了膽啊!你賠我的鍾大幹!”小曲說著說著,眼淚當真淌下來,啜泣幾聲,她又惡狠狠地說,“二十年,我就遇到鍾大幹這一個好男人,你們得賠給我!”
小曲死心塌地,老吳覺得,應該給小曲說實話,就說:“其實,鍾大幹沒有你想的那麼好,他是有前科的,嫖娼這事,我還抓過他一次。”
小曲截住話:“那又怎麼樣?他一個人孤苦伶仃,不能找個女人暖和一下嗎?你有老婆,你哪裏知道孤獨的滋味!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老吳敗下陣來,小樓前來支援:“小曲,按照辦案程序,我們照章辦事,沒有半點兒差錯,你到哪裏都告不倒我們。你聽我一聲勸,鍾大幹要是想著你,肯定早就回來了。你真是不懂男人的心,他既然無影無蹤了,那就是……變了心。”
老吳和小樓交換一下眼色,人家風月場上行走二十年,怎麼會不懂男人的心?果然,小曲說:“我見過的男人用火車拉,用不著你教我哪樣好壞。我的鍾大幹不是你們這樣有吃有喝的男人,他吃不飽,穿不暖,我們都是被人遺棄的孩子,我撿了他,他撿了我,你知道嗎?我們歪鍋配歪灶,這叫相依為命……”說著說著眼淚珠子又掉下來。
小樓也給打啞了。女警陳然又自告奮勇地站出來支援樓所長:“小曲,說實話,我們都是女人,用女人的心來看這件事,我覺得鍾大幹誠意不足。你進去,他倒跑了,他愛你就應該不離不棄,起碼要送個牢飯。”
小曲眼一瞪:“你個黃毛丫頭,男人都沒見識過,你知道個屁!”
這場談話,沒有任何效果,反而讓小曲越講越有理,聲音越來越大:“吳警官,你聽好了,鍾大幹要是不回來,我就重操舊業,你就是逼良為娼!”
重操舊業是小曲的個人選擇,誰也管不著,可“逼良為娼”這四個字,卻能毀了老吳的一世英名。當晚,老吳和小樓提著水果專程上門看望小曲,想息事寧人,向她道個歉,以免事情越吵越大。
小曲剛做完美容回來,臉上浮著一層油光。天氣熱,她穿一件睡衣,趿拉著人字拖,腳趾甲染成綠豆色,眼睛四下一瞟,像尋找獵物的獵人。看她這個樣子,若相信她能從良,就像相信母豬會上樹。隻有店裏的一盞白熾燈,證明小曲沒有正式對外“營業”。老吳進門來,一眼便看見鍾大幹留下的爐子和鋼鍋,被小曲擦得鋥鋥亮,蓋著一塊棉綢花布,乖乖地坐在屋裏,巴心巴肝地靜等鍾大幹歸來。
屋裏沒有地方坐,老吳和小樓站著,小曲自顧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和小樓所長說話,一邊時不時拉扯花布,要把身旁的鋼鍋和爐子蓋實,怕它們受涼似的。老吳心裏一熱,突然有點兒愧疚。他決定去甘肅,把鍾大幹找回來。
老吳找鍾大幹,肯定比小曲有辦法,他先到鍾大幹的房東那裏打聽,又去找認識鍾大幹的人,就把鍾大幹模模糊糊畫了出來。
老吳請了休假,登上開往蘭州的火車。此行雖然也是大海撈針,但總算有個方向。就這樣,老吳一口氣走了甘肅的幾個縣城,從縣到鄉又到村,打聽到鍾大幹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