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秒殺時代(1 / 3)

秒殺時代

小說榜

作者:高遠

明日黃花

這個叫“明日黃花”的人,總是淩晨出現在論壇,躲在一堆語言的廢墟後麵,目光銳利、機警,像一名獵人。淩晨的論壇裏到處是脫落的牙齒和話語的殘骸,空氣腐臭、糜爛,令人窒息。如果你也是個夜行者,碰巧也在這時候大駕光臨,說不準就會在一片廢墟上遇見“明日黃花”。一般來說,她是個不怎麼受歡迎的人。她和人打招呼的第一句話通常是:您要不要買一塊墓地?她把這句話重複過無數次,平淡、蒼白,千篇一律,自己卻絲毫不覺得難堪。話說回來,難堪又能怎樣?迂回轉折,虛與委蛇,末了這句話總是要說的:先生,您要不要買一塊墓地?

“明日黃花”曾經是一名熱情洋溢的樓市推銷員。從一塊地麵開挖地基起,她就抱著傳單開始在大街小巷裏奔走,為這塊地麵未來的美好前景鼓與吹。但是,一個又一個客戶搬進了新居,她發現自己還在大街上遊蕩,每當黃昏來臨,便不由得生發出一絲無家可歸的惶恐。賣了五年樓,經手過的房子少說有三五十套,卻沒有一套屬於她。在城市裏她永遠是個寄居者。當然,單就寄居來說,她住過各種各樣的房子,小戶型,大戶型,雙層躍式,別墅……她常常心情複雜地麵對著她的客戶,一方麵希望他們盡快在售房合同上簽字,另一方麵,又不得不接受他們對她的蠶食和擠壓。通常情況下,她帶著她的電腦和蚊帳住在空房子裏,一個樓盤賣完了,同時意味著她需要給自己另尋住處。總有一天城裏的新房都會擁有自己的主人,她怎麼辦?她為此憤憤不平。她想自己的前景應該更美妙一點,而不該像眼下這樣惶惶不可終日。

靈感,或者說商機,是在一次偶爾的遭遇中閃現的。

有一天,她陪著一位客戶看房子,當時他們站在一棟三十三層住房的陽台上。客戶是個中年男人,陸續在她手上買過三套房。他誌得意滿地站在那裏遠眺,目光忽然被天邊的一處景致吸引。那是染在天盡頭的一點翠綠,如果他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個綠意盎然的別墅區。他當時就動心了,決意去那裏瞧瞧。“明日黃花”挺奇怪,城裏哪塊兒地麵新開了樓盤,像她的眼角新添了魚尾紋一樣,她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她從來沒聽過那邊有新建的別墅區。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陪著他跑了一趟。他們驅車行進了一個多小時,大老遠看見一片綠樹雜花掩映在兩塊土丘之間,再近一點兒,幾片白幡在樹陰下擺動,白幡下是一排排林立的墓碑。那是位於城郊的一處陵園。車子像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在路邊自動熄火。中年男人默然地坐在車內,很受傷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是天意。他說以前怎麼隻知道攢房子,不知道攢一塊墓地。這世道啥都看漲,不會日後落個死無葬身之地吧?

這事讓“明日黃花”挺受啟發。她猜想用不了多久,大家都會變得聰明、有遠見起來,不再一門心思囤積房子,而是早早準備自己的身後事兒。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深遠、很有創意。更有意思的是,她手裏的積蓄離買一套房子十分遙遠,但是如果拿來炒賣墓地,卻是綽綽有餘。她一口氣買下十二塊墓地。她挺傷感的,心裏把最闊綽的一塊墓地預留給自己,剩餘的在網上一塊一塊往外賣。她後來很感激那個春天的午後。在她躉下十二塊墓地不到三個月,墓地的價格開始飆升,半年之後,翻了接近三番。

此後,她的工作變得滑稽起來,上半天賣房,下半天睡覺,夜晚在網上賣墓地。集一個人生前和死後的消費於一身,使她時常覺得自己像陰陽人,人鬼混雜,雌雄同體,因此,她至今仍是單身。她喜歡在淩晨上網,她把這叫做“趕鬼市”。淩晨是個充滿矛盾的時間段,一些人在白天裏生活得踏實、自信,黑夜襲來後卻一反常態,變得頹廢、狐疑、無所適從。尤其越接近天亮,越會被一些膠著雜亂的東西纏繞著,不是疑神疑鬼過於敏感,就是看破紅塵,過分清醒。人在這種時候,什麼事都可能做,包括頭腦發熱去買一塊墓地。用“明日黃花”的話來說,淩晨是“秒殺”一個活人的最佳時機。她喜歡“秒殺”這個詞兒,它意味著長期形成的東西一瞬間崩潰,或者說,轉向、折斷。她還喜歡一個詞兒,鬼市。她把自己黑夜裏從事的這項工作,叫做趕“鬼市”。她給自己確定的銷售目標並不高,希望趕一次“鬼市”能兜售一塊墓地。之所以這麼從容,這麼四平八穩,是她猜測墓地的價格繼續會漲。她希望自己有限的資本一點一點把能量釋放出去,如同鈾235發出的輻射波那樣遒勁而綿長。

她現在躲在一堆廢墟後麵,身邊橫臥著幾具被抽幹了話語的軀體。這是一個叫做“終極關係”的論壇。曾經有人冒充嫦娥來這裏征過婚,還有過一個死去多年的亡靈,在這裏講述過自己傳奇般的經曆——他的前世今生。這使得論壇的名氣越來越大,後來,有人甚至借助這裏的人氣,企圖人肉搜索生活在天國裏的耶穌。這起冒犯神靈的莽撞行動引起了巨大波瀾,值班版主因此遭到解職,並且被課以永世不得擔任版主的處罰,事件因此才得以平息。眼下,論壇依然龐雜而繁榮,即便是到了淩晨,來來往往的人還是不少。通常情況下,“明日黃花”隻和自己未來的客戶搭訕。來往的行人中哪一個會成為她未來的客戶,瞄一眼她基本能做到心中有數。她一邊東張西望,一邊喝著手裏的速溶咖啡。她看見一個叫做“我爸是李斯”的人從對麵走過來。

這個人名字牛氣,做派也非同尋常,身後帶著一支由十二個美女組成的啦啦隊,所到之處美腿飛舞,鑼鼓喧天。他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肩上扛一隻碩大的麻袋,麻袋鼓鼓囊囊,很容易叫人聯想到成捆成捆的硬邦邦的鈔票。他走到“明日黃花”身邊時,“咚”地一聲,把麻袋扔在地上,隨口吟唱了一首詩。他每說一句話,後邊的美女啦啦隊就敲鑼打鼓以示助威,同時又恰到好處地呐喊附和著。

他說,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美女啦啦隊和道,是唐僧!是唐僧!

他又說,長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美女們邊敲鑼打鼓邊喊,是菜鳥!是菜鳥!

他屁股一抬坐在了麻袋上,麻袋又高又大,把他的兩條腿懸在空中。

這樣的人早該準備一塊墓地。“明日黃花”想。既不缺錢又不缺時間,生來仿佛是為了等死,不找他找誰?

“明日黃花”嘴裏嚼著口香糖,湊近他,吐氣如蘭。她問,帥哥,您要不要買一塊墓地?

他聞言吃了一驚,從麻袋上跳下來。

你懷疑我有殺身之禍?他問。美女啦啦隊接著喊道,殺身之禍!殺身之禍!

他頭上冷汗直冒,一把抓住“明日黃花”的袖筒,說,你怎麼會知道我有殺身之禍?

“明日黃花”“嘻嘻”笑了兩聲。不是這個意思啦!我隻是問問您,要不要買一塊墓地?她回答。

“我爸是李斯”抹了抹頭上的冷汗,重新坐回麻袋上。他伸了個懶腰,想安靜一會兒,擺手示意身後的美女們,不要有事沒事都跟著瞎鬧騰。他說,沒錯,我還真需要一塊墓地,我老婆已經死去三年了,至今還在醫院的冰櫃裏冷凍著,我得想辦法把她安葬了。

“明日黃花”很是為自己的眼力自得,她綻開笑容,想盡可能把話說得婉轉一點,給陰森森的交易抹上一點亮色。她說,那就買一塊唄,您看看您,手裏又不缺錢!

他哈哈哈笑了。他說你真聰明,不會是盯上我這一麻袋東西了吧。他從麻袋上跳下來,繞著麻袋轉了幾圈,說,告訴你,這是我花了三年心血才弄出來的,全是上訪材料!

“明日黃花”不相信他的話,走過去,圍著麻袋左看看,右看看,完了又蹬了幾腳,感覺很鬆軟,的確不像是硬邦邦的鈔票。她這時才回過頭,仔細打量眼前這個貌似闊少的人。她注意到他戴一頂破舊的黃軍帽,上身是上世紀早已退役的黃軍裝,左胸貼一片白蘿卜,又掛著一串紅辣椒,分別代表勳章和綬帶。全副武裝的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帶著酸菜味兒,又夾雜著下水道裏的淤泥味兒。她知道自己看走眼了。她端起桌麵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忍了半天,才沒有讓嘴裏的咖啡嘔吐出來。

她不聲不響地朝一邊走去,想躲開這個人。“我爸是李斯”整了整胸前的紅辣椒,跟了過來。她加快腳步,越走越快。他跑回去抗起大麻袋,又一路小跑著攆上來。

我要一塊墓地,他說,我老婆在醫院的冰櫃裏凍著,我得把她安葬了!

“明日黃花”知道跑不脫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一堆柴草上。柴草是論壇裏熬夜的人們用來打地鋪的,下麵壓著一具人體軀殼,還有一些零散的僵硬的舌頭,它們在一隻屁股的壓迫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我曉得你需要一塊墓地,可我需要錢,怎麼辦?她氣餒地說。

“我爸是李斯”把麻袋放到“明日黃花”腳下,憂傷地看了看麻袋,又看了看“明日黃花”。他說,你如果能把我上訪的問題解決了,要多少錢,我情願給你多少錢!

我爸是李斯

“我爸是李斯”是到網上來上訪的。他現在幾乎一無所有,隻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所以,他足不出戶待在家裏,每天在客廳的電腦前從事著遙遙無期的上訪生涯。

他從前壓根兒不會擺弄電腦,隻會種菜。那時候,他還是城市郊區的一個菜農。他生活的願望本來很簡單,也很現實,就是用賣菜積攢的錢在城裏買一處房子,然後過幾年城裏人的生活。這隻是一個願望,他原來打算用一輩子時間去努力的,結果後來,一夜之間突然實現了。

幫他實現願望的人姓李,叫李斯,是他們那塊兒街道辦事處的主任。李斯決心在自己任內消滅轄區內的村莊,讓村莊和菜地一起消失,把它們變成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他在城市邊上蓋起幾棟住宅樓,動員他們那個村莊的人上樓。

他是最先響應李斯號召的人,他們家的菜地加上原有的住宅,可以換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這足夠他和老婆、孩子一家人居住了。一開始住上城裏的新房時,一家人隻知道高興,高興了一些日子,問題來了。沒有地方種菜,僅有的積蓄又裝修了新房,在城裏想擺弄個小攤也沒有本錢,眼看著一家人的穿衣吃飯成了問題。他心裏有些發慌,心想這下日子該怎麼過呀,於是去了趟街道辦,找到李斯。他說城裏的風景的確好,可我們缺衣少穿咋辦,還是讓我回我們村子種菜吧,種菜我心裏踏實。李斯是個斯文人,戴著眼鏡,從眼鏡片背後看著他。李斯說,開玩笑。李斯說你真會開玩笑,原來的菜地早推平了,上麵的主體工程都封了頂,你要上樓頂去種菜?他坐在李斯辦公室裏不走,他說是你把我搬進城的,可在城裏我生活不了,你得負責把我搬回去。李斯眨了眨眼想了一會,給他出了個主意。李斯說,要不這麼辦吧,你把城裏的新房租出去,租出去能收租金不是?那樣一家人的生活用不著發愁了。這主意聽起來蠻不錯,可問題是房子出租了,往後一家住哪兒?李斯說你不是喜歡種菜嗎,可以再到河南邊的村子租一片菜地,再蓋幾間房子,那樣既能收房租又有菜種,不是兩全其美嘛。

這事兒和老婆孩子商量了好些天,他們不讚同李斯說的辦法,但是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磨了一些日子,最終還是同意把房子租出去。於是,一家人在河南邊的村莊租了一片菜地,價錢倒很便宜。房子也不用蓋了,菜地裏現成有兩間平房,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人。住在這兒唯一不方便的是兒子,上學挺遠,騎自行車要騎上大半天。兒子一到上學時就嘟著嘴,他訓斥說,這點距離算啥,你沒看電視上說城裏的人上班要坐一個小時班車?咱們是城裏人了你懂不懂,城裏人都得這樣生活。

日子本來就這麼過著,他老婆卻比先前多了一份心思,一天到晚惦記著城裏的房子。擔心租房的人破壞了裝修好的地麵、牆壁,又擔心哪一天房客偷跑了,耽擱了該收的房租。她一有機會就坐班車進城,到自己新房裏看上幾眼。租房的是一個南方人,在這邊賣紅木家具的,有錢不說,搬來的幾樣家具也給家裏增色不少,古色古香的,怎麼看叫人怎麼喜歡。她站在自家房子的客廳裏,左看看右摸摸,戀戀不舍。常常是,南方人剛進家門,她後腳就到了。站在客廳裏磨蹭上老半天,完了才返回菜地。回菜地待不了一會,又想回城裏的房子。她的心就這麼兩邊扯著,扯來扯去,像春天扯不完的楊花柳絮。

那段日子他心裏始終很別扭,白天種菜賣菜,晚上躺在菜地的平房裏,就胡思亂想。鄉下——城裏,城裏——鄉下。生活說變就變了,變得和閃電一樣快。放著城裏的新房卻住不了,住在鄉下,他到底算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他覺得自己既不像城裏人,又不像鄉下人,究竟算哪一類人?一想到這些奇怪的問題他就拍打老婆的胳膊,叫她陪著他一起想。有一天夜裏,他半夜醒來,又去拍老婆的胳膊時,沒有拍上,老婆不在床上了。他黑夜裏起來去菜地裏找,後來又越過渠岸,到另一片菜地裏找,沒有老婆的影子。他拍了一下腦袋,心想她一定半夜三更又惦記起城裏的房子了。連忙騎上摩托車朝城裏開,一路上也沒有看見老婆。敲開了新房的門,南方人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滿臉慍怒。你們這不是發神經嘛!一個剛走一個又來,再這樣折騰下去我明天該退房了!

老婆是第二天被人發現的。他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躺在醫院的冰櫃裏。他的猜想沒錯,她黑夜裏又去看新房,回來時走迷了路,被一輛車撞倒在郊外的公路上。肇事的司機沒有及時停車救人,反而趁著黑夜駕車逃跑了。他趕到醫院時,交警已經排查了一天一夜,仍沒有找著肇事車。

交警隊的人叫他盡快把屍體火化了。屍體不是免費存放在冰櫃裏的,每天都會發生費用,如果肇事者始終找不到,這筆費用就得他來掏。怎麼能找不到?他問,難道他不在地球上?交警隊的人一看和他說不明白,不再管他,開車繼續去找人。

從醫院裏出來,站在門口,太陽很亮,他眼睛暈了一會,不知道應該去哪裏。一些人打了午飯從大門口出出進進,他想起來兒子該放學了。先去了趟學校,接了兒子,安頓在河南邊的另一個村莊,那是兒子的姥姥家。然後,他去街道辦找到李斯。李斯說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應該去找交警隊。他去交警隊,找到事故組組長,問他,啥時候能找到車?組長說,我們這不是在找嘛,你耐心等待吧。坐在交警隊門前的台階上吃了兩個燒餅,半下午時分,他又去街道辦找李斯。李斯在辦公室裏坐著,和先前一樣,眼睛從眼鏡片背後望著他,不說話。他說,我老婆死了,主意是你出的,這事你得管。李斯說我已經管你住上新房了,管不了你們一輩子的事兒,你還是去找交警隊。他說你是父母官,所以還得找你。李斯生氣了,李斯說你別把我叫父母,你是我爸好不好,你饒了我吧,我馬上要開會。他把他從辦公室裏請出來。他臨走時說,李斯你是父母官,也就是我爸,我以後我還會找你。

過了一周,又過一周,交警隊那邊還是沒有消息。街道辦這邊,他進大門時看見李斯的腦袋還在窗戶上晃動,上樓後房間卻空著,隻有一個年輕人在牆角澆花。他先後去了幾次,情形大致一樣,辦公室裏不是有人澆花,就是有人在發報紙,總也見不著李斯。

去醫院裏又看了兩次老婆,她齜牙咧嘴地躺在冰櫃裏。他想摑她一巴掌,他說你怎麼那麼沒出息,為一個破房子把性命都搭上了。

出了醫院,他又去了街道辦。這回李斯沒來得及躲,在辦公室裏坐著,對麵坐著兩個人說話。李斯本來滿麵春風的,看見他麵色立即變了。他說,李斯你是我爸,我老婆死了,你管不管?李斯喊了幾聲,幾個人過來把他推搡到樓道裏。李斯轉過身回到辦公室,繼續和那兩個人說話。李斯說,這個人是個拆遷上訪戶,老上訪戶,神經有些問題了。聽了這話,他胸膛裏的火苗“噌”地一下躥上來,撲進去和李斯廝打在一處。那天,他揪掉了李斯一縷頭發,砸壞了三隻玻璃杯、一個熱水器。

事後,他才知道當天上級來人考察李斯。他那一鬧,雖然是無心,李斯的好事還是被攪黃了。過了三天,派出所的人在交警隊門口拘留了他,一進去就是十天。十天後出來,交警隊仍沒有找到肇事車。到辦事處見了李斯,李斯既不躲他,也不再搭理他,目光裏煙波浩渺,像麵對著一個透明人。這期間南方人搬走了,房子空空蕩蕩的,夜晚他一個人睡在裏麵,心裏竟瘮得慌。他養成了夜晚不睡覺的毛病,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完了就爬在桌子上寫反映材料。送出去的材料有上百份,有的有回音,有的沒有回音,但他反映的問題都在那裏放著,原封未動,也絲毫看不到解決的跡象。省城離他們這裏有四百裏路程,往返一次要一周時間。他去了一次省城,那裏的單位多如牛毛,單是打聽適合他遞送材料的部門,用去了兩個月時間。後來,為了方便上訪,他幹脆在省城住下了,每天拿著上訪材料在相關的單位之間穿梭。中間李斯帶著人來接過他一次,開著專車,接回去事情依舊沒有一點兒眉目,他於是又返回來。折騰了將近一年,為了籌措在省城的花費,他把新房裏的一間房賣給樓下一個開涼皮店的。第二年,又賣出去一間。這一年趕上兒子要上高中,把最後一間房也賣了。這回賣給一個大學生,他和同樣是大學生的女朋友合住。兩個大學生晚上睡覺,白天在寬敞的客廳裏上網,像一對度蜜月的夫妻。

近些日子,上邊又要考察李斯,李斯叫人把他從省城接回來,為了防止他再去省城,沒收了他的身份證。他隻好繼續在市裏上訪,他想如果李斯真調走了,他的事徹底不會有人管了。後來,派出所來了兩個人,責令他老老實實待在家裏。他們說,你涉嫌誣告陷害,從現在起對你實行監視居住,未經我們允許,你一個腳趾頭都不能跨過家門。

他是這些日子裏學會了上網的。兩個大學生上累了,就教他上。大學生說,網上挺有意思挺好玩的,不但可以聽歌聊天打遊戲,還能發帖子罵人黑人,啥事都可以做,包括上訪,不信你也試試看。大學生對上網很專業,教會他很多東西,他的美女啦啦隊也是他幫忙給他弄的。他總是在他們上累以後才有機會上,一般到後半夜了。電腦放在客廳,後半夜的客廳裏隻有他和那台電腦。隻有這時候,他才能讓自己跨出家門,腳步隨意在滿世界溜達。溜達時需要一個名字,好讓別人記住他。他想了想,末了給自己取了個網名,叫做“我爸是李斯”。

騎在樹上的魚

“我爸是李斯”現在對“明日黃花”說,你明白了吧?我老婆在冰櫃裏凍了三年,你說我該不該要一塊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