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鎮依山傍水,似一頭巨大的牛頭深入青溟江飲水的老牛。
蕭家莊就分布在牛頭上,而告老還鄉的鸞台閣大學士蕭亮中的老宅,則座落在牛鼻子處。朝廷念及他多年的苦辛,欽命地方官為他重新翻修了老宅,深挖了十畝荷塘,還新建十幾間房子,並以抄手走廊,將房子勾連起來,一個桃花源式的悠閑自得的世界,足以讓蕭亮中“山中無甲子,歲盡不知年”。雖然,後來,他才知道,這一番煞費苦心的安排和體恤,不過是另有用心。安享受閑適而清靜的晚年的他,最大的樂趣是在自家院子沏一壺清茶,鋪開宣紙,臨摹王右軍的書法。
夫人笑吟吟地靠近過來,邊欣賞邊忍不住誇耀:“老爺的字,越發好了,真真得王先生的神韻!簡直可以以假亂真!”
“哪裏!夫人過獎了!畫虎類犬,王先生曾畫幹過墨池,為夫,火候還遠遠未到先生的十分之一。”蕭亮中聽得夫人誇獎,嘴上雖謙虛,其實內心無比自得。
“老爺先歇息一會!吃些點心再寫也不遲!”夫人遞上一盤雲片糕,又讓小廝將太師椅搬來。
“有件事想告訴老爺,又恐老爺生氣。”夫人猶豫著。
“夫人但說無妨!”蕭亮中有些疑惑地望著孫夫人。
“逸兒昨日從京城回來,一直悒悒不樂,我再三問他,他才告訴我,他喜歡上一名歌伎,答應她要為她贖身!”孫夫人小心翼翼地開口,邊說邊觀察蕭亮中的臉色。
“什麼?歌伎……他……他竟迷上一個青樓女子?”蕭亮中聽得“歌伎”字,臉都快綠了。
勃然大怒的他,握筆的手直顫抖,一不留神,筆突然“啪”地掉在地上。
“胡鬧!他若真想娶親,隻有老夫開口,蕭家這門檻隻怕要被媒人踏爛……”
從小教他詩書禮樂,十一歲後,便為他設計了一條出將入相之路,讓他外出拜師學藝,一去就是五年,這歸來還不數月,卻突然戀上風塵女子。蕭亮中萬萬不曾想,那個在他眼中還隻是個娃娃的兒子,竟然為了一風塵女子,突然如著了魔般,要忤逆他,他這十幾的心血眼見要白費了。
“老爺息怒。妾身聽逸兒說,那姑娘是名清官人,不過是彈彈琴,唱唱曲兒。我看逸兒,對那姑娘倒真是動了情。”
夫人孫恩慈乃名儒孫崇禮之女,性情最是溫柔敦厚,卻是柔中帶剛。她努力為這素未謀麵被迫墜入風塵的女子,爭取哪怕是一線機會。
“他休想!即便是納妾,也得是家世清白的好人家的女子。窮富不重要,唯一的,是要清清白白。我還有幾年就要歸土了?我不能讓地下的列祖列宗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不能讓親朋好友戳脊梁骨!”蕭亮中餘怒未消,將夫人替他撿起來的狼毫狠狠地往地上一戳。
“父親,您整日口口聲聲詩書禮儀,您可知道她是如何入青樓的嗎?——賣身葬父!賣身養弟!她的所作所為,哪一點不合聖人之道?”蕭逸靠在門框上爭辯著。
“我不管她是如何入青樓,總之,她已經入風塵,便是不潔之人。”蕭逸不曾想到,一向被鄉裏視為賢達的蕭亮中居然變得如此沒有理性。或許,世間就壓根沒有所謂理性的父親。
“不潔?潔與不潔,自在人心。若真不潔,也是男人使然,這些男人中,很多是冠冕堂皇的頭麵人物,有很多,還是象父親您一樣的社會賢達!”蕭逸徹底被父親的話給激怒了。
“逸兒!你怎能……怎能對你父親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來!快跪下!”孫夫人大驚失色,試圖趕在蕭亮中發怒之前,把局麵扭轉過來,然而,太遲了。
“你……你這個逆子,你……給我滾!立刻滾!”蕭亮中用手指蕭逸,氣得說不出話來。
“您放心,我,我沒想指望您,沒指望家中的一個子兒!我隻是,想……到我娘墳前,燒足紙錢,別等我一去不返後,沒個人惦記,她在陰間沒錢花!”蕭逸說完就轉身準備離去。
“他……他是想氣死我!”蕭亮中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心絞痛又犯了。
“逸兒……你不能不管你爹呀!”孫夫人見蕭逸離去,看著坐在太師椅上滿頭大汗的蕭亮中,差點要急哭了。
蕭逸站住了。
他轉過身來,重新折回來,快步走到父親身邊,將父親從太師椅背起,拐入他的臥房,將父親輕輕放在床上,又拿來一軟枕,讓父親斜靠著,輕輕地用手為父親拍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