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單!林小單!林——小——單——!”
天呀,好好的一個周末又被晨星給破壞了,在她又尖又細又高昂的巨吼聲中,我不得不氣急敗壞地起來了。洗把臉,胡亂穿好衣服,我跌跌撞撞地走下宿舍。
“瞿晨星,拜托你不要一大早就在樓下咆哮!你的聲音真的好難聽。就是我不睡覺,你也要照顧一下整個樓的姐妹們呀。還有,就算真的有事,你隨便叫個阿貓阿狗的讓我聽到就好了嘛,你那破嗓子我聽得出,不用讓全天下的人都曉得你找林小單……”
“小單,不是早就講好了今天一起去看劉波的女朋友嗎,現在都快來不及了,儂就曉得睡覺。”晨星滿臉的氣憤, 邊說邊拉著我健步如飛朝一輛出租車奔去。真是奇怪了,劉波的女朋友有什麼好看的,我一點也不想去看,我寧願好好睡一覺。可是晨星怎麼就有這麼大的熱情,不就是一個丫頭嘛,又不是火星人。
我是上了大學才認識瞿晨星的,她是上海本地人,平時和我住一個宿舍,到了周末就回家去住,當然她也常常在周末的時候殺回學校把我從床上吼起來。三年前,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靦腆的小姑娘。當時我從山東的小城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考到上海,滿心都是對這個繁華大城市的崇敬。我抵達上海的那天,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正趕上了江南的梅雨時節,一下火車,斜風吹雨撲麵打來,冷冷的,我不禁一陣瑟縮,差點打了個噴嚏。可憐父母要鍛煉我的自立能力,不肯送我,讓我獨自一人闖蕩上海。實在找不到地方,我怯生生地叫了一輛出租車,在蛛網般的街道上繞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找到我要去的住處。一路上,到處都是灰蒙蒙水淋淋的,連那些奇形怪狀的建築物也不例外。司機的上海話怪裏咕咚的,讓人摸不著頭腦。“北京人看人都像外地人,上海人看人都像鄉下人,廣東人看人都像北方人,”獨在異鄉為異客的隔膜感悄然而生,我的情緒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想想,昨天還是在老家湛藍的天空和明朗的日光下,轉眼卻到了大上海,老天爺陰著臉,雨水如同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一下子使我心情抑鬱。
好不容易到了學校,當我怯生生地推開宿舍的門的時候看見一個長發及腰身材嬌小的漂亮姑娘正努力地要把一個大箱子舉到靠牆的架子上。當然那個架子對於她來說過於高了些,那個箱子對於她來說也過於大了些。於是我健步上去一把托起那個大箱子推到了架子上。她回頭驚喜地看著我,卻說了一句讓我鬱悶了很久的話:“儂是北方人口伐,北方的女生都好魁梧的來。”魁梧?我當時就暈了,承認我海拔比較高,足以讓很多的男生無地自容,可是我自認還是很苗條的,和魁梧沒有任何關係。不過很快我就原諒了她,因為後來我發現她的用詞能力真的很爛,肯定是從小語文就沒有學好。
上了車,阿星對司機說“南京路吉野家。”然後就開始了沉默。我看她不準備和我說話,心中暗喜,急忙靠在座位上開始打盹。夢見自己買足彩中了五百萬,我高興呀,高興!我把所有的錢都裝在了一個大麻袋裏,偷偷地扛回宿舍,開始一張一張地數,天呀!我發財了,發財了!天呀!這些錢我怎麼花呢?正當我努力思考的時候,那個大麻袋忽然飛起來正砸在我的臉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猛地醒過來發現是阿星拿手捂住了我的鼻子,我急忙推開她,大喊:“你要謀殺呀?”她比我還生氣“儂就曉得睡。睡!睡!早晚睡死儂。到了,還不快點下車。”我朝車外一看,吉野家就在眼前。我一邊下車一邊納悶,阿星今天怎麼了,脾氣如此暴躁?平時她雖然用詞不準確,常常丟三落四,可是脾氣還是頗溫柔,很少生氣的。今天半個小時內已經對我發了兩次脾氣了。
我疑惑地走進吉野家,看見劉波正在窗戶邊上的一個座位上衝我們招手。我高興地快步走了過去,說:“我還沒有吃飯呢?今天你請客吧。”劉波一臉的無可奈何,“小單,儂什麼都好,就是……算了,算了,這是我女朋友何月。”我這才看見他身邊坐著一個姑娘。這女子20歲出頭,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 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麵如桃瓣,目若秋波,見之忘俗。我不禁有些發愣,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女孩,她要是再化化妝,放到電影上,絕對不比章子儀,範冰冰什麼的差。那女孩見我看她便衝我笑了笑,又見齒如皓貝,眼如彎月。天呀,劉波從什麼地方找到這麼出眾的女孩子。劉波看見我的表情,露出滿臉得意的笑。我下意識的轉頭看了看旁邊的阿星發現她的臉色無比的嚴峻。
晨星是我們班全體公認的美女,她是那種典型的小家碧玉型南方女孩,削肩細腰,細挑身材,鴨蛋臉麵, 俊眼修眉,顧盼神飛。可是現在她顧盼神飛不起來了,一雙精致的杏眼中裝了幾千斤冰霜,呼呼直冒寒氣,等她看到劉波得意的笑容,那寒氣幾乎變成了殺氣。
看這形勢隻有我出馬緩解局勢了。於是我先是禮貌地衝那姑娘回笑了一下然後大喊:“劉波,我餓了,我要吃牛肉飯。”劉波那一臉得意的笑立刻變成了憤怒。那個何月倒是笑了,溫柔地問我:“早上沒有吃早飯呀?”聲音溫宛如水。
我慌亂地點點頭。她溫柔地對劉波笑笑說:“那我們快點去買東西吃吧。我也有點餓了。”劉波明亮的眼睛中立馬漲滿無比的柔情,“好!”他微笑著看了看何月然後抬頭問:“晨星儂吃什麼?”晨星看見他們情意綿綿的樣子臉都綠了。“阿拉有事,先走了。”她抓起外套就向門口走去。我一看她要走心中充滿失望,怎麼也得先吃完飯呀,我真想留下來吃完牛肉飯再走,可是我心裏清楚,這個時候我要是不和晨星一起走,下次再見到她我的生命會有危險,於是我隻好趕快拿起衣服跟了出去。
外麵天氣很陰,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味道。到上海後,每當冬天我都分外懷念我的家鄉,在家裏每年都會下雪,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我可以像個孩子一樣,在雪地裏瘋狂地玩鬧,我和妹妹兩個人常常用雪把爸爸埋起來,雖然寒冷卻孕育著無限的快樂。而上海的冬天不太冷,而且據說是越來越不冷。聽說100年間上海的地表平均氣溫大約上升了15攝氏度,而世界平均增長水平則為06攝氏度。上海的冬天是沒有雪的,隻是經常下雨。冬天下雪那種雪花飄飄灑灑的感覺除了舒服二字是其他文字難以形容的,不用撐傘也不用擔心會淋濕衣服,那時的心情也是舒暢的,若是冬天下雨那就不同了,天氣很潮濕,本來手就冷為了不被淋濕還是要打傘,心情自然也會不自覺的就灰暗起來。不過看這天氣又要下雨了。
我喊住晨星,上去挽住她的胳膊,她低著頭不說話。我心裏直埋怨晨星小氣,見個比自己漂亮的姑娘就氣成這樣,真是不可理喻,簡直就是白雪公主她後媽嘛,我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她這個壞毛病。作為她的好朋友,我得勸勸她,可是這怎麼勸呢?我正在為難,晨星忽然問“依覺得那個女的漂亮口伐?”我看看她的眼睛,覺得還是以後再教育她,現在她心情不好,我還是安慰她一下吧。於是我裝作很誠懇的樣子對她說“晨星,我一直覺得你是最漂亮的。”
誰知聽到這話她一點都不開心,氣衝衝地就向前走了。晨星實在是個淑女,生再大的氣也從來不罵人,就是自己在那生氣。當然她那種臉色全天下人都曉得她是生氣了,再不然就做些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害我一起受罪。我覺得她還不如罵罵人什麼的讓我來得舒服呢。
第二天是周一,早上我們有政治課。我伴隨著上課零聲氣喘籲籲地跑到教室,剛坐到晨星旁邊就發現氣氛不對,原來劉波這小子趕時髦把她女朋友何月帶到教室一起來上課了。全部66人,64個都處於嫉妒的心情中。23個男生是嫉妒劉波居然能弄到這麼漂亮的女朋友,41個女生是嫉妒何月居然長得如此無可挑剔,晨星由於昨天已經嫉妒過了現在似乎隻剩下了氣憤,雖然我不明白她氣憤什麼,可是我看見她那張黑著的小臉心裏直冒汗。果然下課後她不肯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飯,非要去看東方明珠電視塔,我沒有辦法隻好和她一起坐公交車去。我發現上海人比較聰明,古文學得好,說話特別善於用倒裝句,連公共汽車的報站器都把“車兒拐彎了,請拉住扶手”說成“車輛要轉彎,扶手請拉好”。
我和晨星在東方明珠塔的最高層一圈圈轉悠,把偌大個上海盡收眼底。黃浦江像條閃光的帶子,蜿蜒著伸向遠方,浦東的高層建築群成了孩子們搭的積木,浦西大片民宅的樓頂,居然掠過了一陣陣鴿群,往日裏總是灰撲撲的天空,今天也露出了一片湛藍。我一下子想起了巴黎,覺得站在埃菲爾鐵塔上的感覺也就是如此吧,當然這隻是想像,我根本沒有去過巴黎,但是在路過明珠塔上的自助餐廳時我們就碰到了兩個巴黎人。當時其中的一個高個子衝另一個人吐了吐舌頭,用英語說:“中國人可真是有錢了,瞧這價錢比在巴黎還貴。”我聽到這話心裏充滿了民族自豪感。那個人對另一個人提議下去吃“麥當勞”,我曉得遍布上海各處的“麥當勞”既便宜又對胃口,是外國留學生用餐時的首選。晨星忽然心血來潮對我說:“小單,這兩個人實在是有意思,我們跟蹤他們好不好?”我別無選擇,三年的經驗告訴我,在晨星鬱悶時最好什麼都聽她的。
於是我們跟著那兩個人來到了“麥當勞”。看見他們一人要了一份“巨無霸”大套餐,那個漂亮的收銀員小姐送給他們每人一隻彩色塑料電子表,說是周末大派送,兩個人估計是剛來到中國,漢語說得很勉強,很多事情都不太懂,當然更不懂大派送是什麼意思,估計他們覺得拿了人家的東西總得有點兒表示,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從收銀台外探過身子,想吻一下收銀員小姐,不料小姐粉臉怒容,人直往後退,一個也戴著“麥當勞”紅帽子的男人拍拍他倆的肩:“幹什麼,幹什麼,想調戲婦女口伐?”周圍正在用餐的中國人也都圍過來,不少人還怒目圓睜。兩個人真的傻了,想弄個明白,可是平日裏學的那些漢語一句也想不起來了,隻好在眾目睽睽之下端起盤子到一邊去用餐。我和晨星看見這場麵笑得簡直直不起來腰。我們兩個要了漢堡故意坐在那兩個老外旁邊吃了起來。聽見他們在用英語討論剛才的尷尬。
“為什麼?我隻是要謝謝她呀。為什麼所有的人好像都生氣了?”
“我也不知道?實在是太古怪了。中國人真是個神秘的民族。”
我和晨星幾乎要笑岔氣了,看了兩個人來中國前連最基本的禮儀也沒有學呀。後來我們興致勃勃地跟著他們從“麥當勞”出來,走到江邊的陳毅廣場,一個人問另一個那個塑像上的人是誰?另一個人搜腸刮肚想了半天說大概是孔子吧,我和晨星再次笑翻。第一個人似乎聰明一些,懷疑地說:“孔子是兩千多年前的人,怎麼穿這麼現代的衣服呢?”於是兩個人對這塑像底座上的燙金漢字研究了半天,可是那幾個字寫得龍飛鳳舞,看樣子他們倆一個字也認不出來,於是他們就為塑像照了一張相,說是帶回學校去問老師。
我和晨星這個樂呀,差點把腸子笑出來。經過這一番折騰,阿星的心情好像有所改善。我們兩個嘻嘻哈哈地回到了學校。進了宿舍,看見李雁正在上網。她探出頭看見是我們懶洋洋地說:“小單,周輝打電話找好幾次了,讓儂一回來就打他手機。”
“他為什麼不打我手機呢?真是笨呀。”我邊埋怨邊向包裏掏手機,可是怎麼翻也找不到,“天呀!”我慘叫一聲“我手機呢?”
“枕頭下,響了好幾次了。還講別人笨,自己最笨。”李雁不屑地說。
我愣了一下,從什麼時候起李雁開始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了呢?
我撥通了周輝的電話。
“儂一下午跑哪裏去了?”他上來就質問我,很不高興的語氣。趕緊把電話拖到了外麵細細和他解釋晨星的神經表現。順便解釋一下,我們的電話線很長,足夠延伸到宿舍的每一個角落,也足夠把電話拿到門外麵去打。我一開始以為隻有我們宿舍的電話是這樣,可是很快我就發現別的宿舍門口也總是有女生抱著電話機絮絮叨叨個不停,才明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不要生氣了。”我開始對他撒嬌。其實以前我是個很幹練的女生,雷厲風行,果斷幹脆,從來不膩膩歪歪的煩人,在食堂看見別的男女同學儂一口我一口的互相喂飯,惡心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恨不得死了才好。可是不曉得怎麼搞的,碰到周輝以後自己也變得粘粘糊糊的。撒嬌呀,使小性子呀,任性呀,發嗲呀等等壞毛病一個一個都學會了。我總是抱怨說都怪周輝把我帶壞了,但是每次晨星都一針見血地指出:“行了,儂那是本性暴露,曉得什麼叫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嗎?”
每次我一撒嬌,周輝都會乖乖地投降,這次也不例外。
“我買了晚上的電影票。儂快下來,我在宿舍門口等儂。”他惱怒的語氣很快就轉為疼惜。
“哦,曉得了馬上下去!”說完我開始換衣服。
站在鏡子前,我看見一個穿著白色風衣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膚,黑亮的眼睛,頭發用一條白色紫花的手帕挽在腦後。現在很少有女生用手帕挽頭發了,但我是個例外。小時候很多女孩都有各種各樣漂亮的頭花,但是我有的是各種各樣漂亮的手帕。媽媽似乎是有手帕情節,於是我頭上就整天變換著各種類型各種花色的手帕。一開始總是羨慕其他小朋友好看的頭花,羨慕的最厲害的是一種紅色白點的蝴蝶頭花,求媽媽了久了,非要也買一隻,但是媽媽終究也沒有答應,慢慢的我也就死心了,任由著媽媽把手帕在我頭上紮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再大一點,居然發現自己的手帕頭花竟成了很多人羨慕的對象,大家都說別致好看,有些同學還纏著要學,於是開始為自己頭上的手絹自豪,於是這手帕也就帶到了現在。
我對著鏡子笑了笑,偷偷地想,其實我也是個好看的女孩呀。正在偷樂,忽然聽到李雁的冷笑:“哼!照了半個小時了,真不曉得在美什麼!”
我再次愣住了,真的,李雁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對我冷嘲熱諷了呢?我依稀記得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她似乎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我下了樓,看見周輝站在他那輛破自行車前麵等我,他還是穿著藍色牛仔褲,白色T恤,幹淨清爽。看見我他臉上蕩起微笑,隨著他的微笑,我也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揚。
“小豬,儂怎麼越來越慢了?”周輝給我取了各種各樣的名稱,其中他最常用的是小豬,因為他說我又饞又懶,就是頭披著人皮的豬。
“人家是淑女。淑女出門總是很慢的。”
“厚臉皮。”他用力拍我腦袋。這種拍法是看起來凶狠,實際上中途就收住了力道,到達我腦袋時也就和撫摸差不多了。我衝他吐舌頭,做鬼臉。
“美女,去哪?我送儂。”他接著和我鬧著玩。
“我想去留學生食堂,我餓了,儂能不能順便請我吃雞腿?”
“沒問題,上車吧。”
我熟練地跳上他自行車的後座。我想很多很多年後我都會記得在校園的路上,人潮湧動,我坐在自行車後麵,靠在他的背上,不停地說呀笑呀。
他把自行車停在了食堂門口,我們進去吃飯,我要了我最喜歡的牛肉沙鍋和一個鹵雞腿。周輝什麼也沒要,他說他吃過了。
在初冬的傍晚,空氣中彌漫著微微的霧氣,清冷潮濕,可是這個小小的食堂裏卻很溫暖,我開心地吃著雞腿,周輝微笑著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