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1 / 1)

第一百五十七章

終於黨政中樞的裂痕暴露了,在武漢,在省會,以及江西兩廣等

處,都顯示了動搖,興起了大獄;本來早就被同誌們訕笑作因結婚而消

磨了革命壯誌的錢時英,也於此時突然地向黨部裏辭去了一切的職務。

這一天的午後,當董婉珍正上北區婦女協會分會去開了指導會回

來,很得意的從長街上走上自己家去的時候,鬥頭卻衝見了臉色異常難

看、從外麵走來的錢時英。一看見了他的這一副青紫悒鬱的表情,她就

曉得一定有什麼意外發生了;斂住了笑容,吊起了眉毛,她把嘴角一

張,便問他要上什麼地方去。

“你來得正巧,我有話對你講,讓我們回去吧!”

聽了他這幾句吞吞吐吐的答辭,她今天在婦女分會會場裏得來的一

腔熱意與歡情,早就被他驅散了一半了,更哪裏還經得起末尾又加上了

半句他的很輕很輕的“我,我現在已經辭去了……”的結語呢!

她驚異極了,先張大了兩眼,朝他一看,發了一聲回音機似的反問:

“你已經辭去了職?”

看到了他的失神似的表情,隻是沉默著在走向前去,她才由驚異而

變了憤怒,由憤怒而轉了冷淡,更由冷淡而化作了輕視,自己也沉默著

走了一段,她才輕輕地獨語著說:

“哼,也好吧,你隻教能夠有錢維持你自己的生活就對!”

在這一句獨語裏,他聽出了她對他所有的一切輕蔑、憎惡、歹意與

侮辱。說了這一句獨語之後,卻是她隻板著冷淡的麵孔,同失神似的盡

在往前走著,而不得已仰起了頭仿佛在看天思索似的。他那雙近視眼,

反一眼一眼的帶著疑懼的色彩向她偷視起來了。

兩人沉默著走到了家裏,更沉默著吃過了晚飯,一直到上床為止,

還不開口說一句話。那個一向同豬狗似的被女主人罵慣的傭婦,覺察到

了這一層險惡的空氣,慌得手腳都發抖了,結果於將洋燈移放上那麵鬧

鍾前去的時候,撲搭的一聲竟打破了那盞洋燈上的已經用白紙補過的燈

罩。低氣壓下的雷雨發作了,女主人果然用了絕叫的聲音,最刻毒地喝

罵了出來。

“×媽!×媽!×媽!你想放火麼?像你這一種沒有能力的東西,

還要活在那裏幹什麼?你去死去,去死!我的黴都被你倒盡了!我、

我、教我以後還有什麼顏麵去見人?……”

語語雙關,句句帶刺,像這樣的指東罵西,她竟把她的裂帛似的喉

嚨,罵到了嘶啞,方才住口。在樓上的她的父母兄弟,早就聽慣了這一

種她的家教的,自然是不想出來幹涉;晚飯之後,他們似乎很沉酣地已

經掉入了睡鄉。錢時英死抑住心頭的怒火,在她的高聲喝罵之下,隻偷

偷地向丹田換了幾次長氣。十二點的鍾鬧了一陣,那傭婦幽腳幽手地摸

上床去睡後,他聽見這一位賢夫人的呼吸,很均勻地調節了下去;並且

興奮之後的疲倦,使她的鼾聲也比平時高了一段,錢時英到這時才放聲

歎了一口氣,向頭上搔耙了許多回。

同墳墓裏似的沉默,滿罩住了這所西南城小巷裏的樓屋,等那一

位傭婦的鼾聲,也微微傳到了錢時英的耳畔的時候,他才輕輕地立起了

身,穿上了便服,摸向了他往日在那裏使用的寫字台的旁邊,先將桌上

以及抽屜裏的信件稿冊,向地下堆作了一堆,更把剛才被傭婦敲破燈罩

的洋燈裏的煤油,倒向了地下,他用稿紙撚成了幾個長長的煤頭紙結,

擦洋火把它們點著了,黑暗裏忽而亮了一亮,馬上又被他的口息所吹

滅,隻在那一大堆紙堆的中間,留剩了幾點煤頭紙的星火似的微光。天

井外的大門閂,輕輕響動了一下,他的那個磐石似的身體,便在烏灰灰

的街燈影裏跑向了東,跑出了城,終於不見了。

大約隔了一個多禮拜的樣子,上海四馬路的一家小旅館裏,當傍

晚來了一個體格很結實,帶著近視眼鏡,年紀二十五六歲,身材並不高

大,口操安徽音,有點像學生似的旅客。他一到旅館,將房間開定之

後,就命茶房上報館去買了這禮拜所出的舊報紙來翻讀;當他看到了地

方通信欄裏的一項記載蘭溪火災,全家慘斃的通信的時候,他的臉上卻

露出一臉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微笑。

一九三五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