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日子了,秋妹每次背著割給羊吃的青草從山上下來回家時,都要站在路過的河埂上,望著沁河對岸鎮上新建的那棟教學樓出神:那撩撥人心“叮鈴鈴”悅耳的上課鈴聲,用潔白瓷麵貼牆耀人眼暈的五層教學樓,以及操場上高高矗立著的旗杆上隨風飄揚發出“啪啪”聲響的鮮紅國旗……望著望著她的眼睛就模糊了,於是,她趕緊用手背擦擦眼角快要落下的淚水,低下頭匆匆朝家裏趕去。
秋妹還未進院,低低矮矮的土坯房山牆根拴著的那隻奶羊就朝著她“哞哞”地叫了起來。秋妹放下草簍,從裏麵拽出一把草剛扔到奶羊跟前,就聽到屋子裏傳出一陣輕輕的咳嗽聲。秋妹從木桶裏舀出水洗洗手,匆匆鑽進灶房間燒著火,熬了一碗拌麵湯端進了屋內。
躺在炕上的外婆因為過分的消瘦,顯得兩邊顴骨出奇的高。自從媽媽去世後,秋妹發現還不足六十歲的外婆,頭發一下子變得全灰白了,看上去像似一頭雜亂的麻團。
一個多月前,一場突如其來的橫禍降到了秋妹全家人的頭上。在村東屬鎮辦煤礦上班的秋妹繼父,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去世了。承包煤礦的那個外地窯主扔下幾千元埋葬費卷空賬上的錢跑得無影無蹤,塌天的大禍又一次擊倒了秋妹的娘。出事後,村上幾個死難礦工的家屬找著村委主任要討個說法,村委主任攤攤手,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作難樣子朝家屬們說:案也報了,人卻跑了,窯主一時找不著,我有什麼辦法?煤礦在咱村的地盤上,可屬鎮上管,你們去找鎮上吧。”
死難礦工家屬們又找著了鎮上的頭兒。家屬們都在鎮上那家酒樓裏,多次見過鎮長和窯主一塊打著飽嗝喝得紅光滿麵的走出來過。鎮長不肯露麵,讓秘書出麵接待,秘書又做不了主,再後來連秘書也見不著了。在數天的悲慟日子裏,家屬們隻有抹淚痛哭的份兒,顯得萬般的無奈。最後,還是由市裏出麵派了人來,封了礦,免了鎮長的職,又籌部分款才處理了善後事。
秋妹的娘從墳上回來後,在炕上不吃不喝,躺了幾天後,突然變得瘋癲起來,整天時而哭哭啼啼,時而嘻嘻傻笑,披頭散發四處亂跑,兩眼呆呆滯滯漸漸連外婆和秋妹都認不清了。村上人都說秋妹娘的命不好,先後不幾年,兩個男人都死在了井下。一個水淹坑巷沒跑得及,一個瓦斯爆炸被燒得麵目全非,屍體幾乎辨認不出來。也有人背後指指戳戳,說秋妹娘是克夫的命,留不住男人。秋妹娘也自認命苦,丈夫出事後,逢人就嘮嘮叨叨翻來複去敘說自己的不幸。不久,一場大暴雨過後,人們在河道下遊的拐彎處發現了秋妹娘泡得發脹的屍體。鬱鬱寡言的外婆在兩個女婿先後遇難後,難以承受又失去唯一女兒的沉重打擊,一下子病倒在了床上。這一年,秋妹剛剛考上了鎮中學的高二。
秋妹上學的夢被打碎了,她不得不輟學回家,小小年紀支撐起了這個幾乎要破碎的家。每次割羊草回家,在路過河對岸鎮上新建的校舍留戀地張望了幾次後,秋妹終於下決心再不往那兒看一眼了。她知道,上學對她來說,已屬於遙遠的甚至是下輩子的事了,她眼前急需要的是能外出打工掙錢,給外婆看病和養活自己。前幾天,秋妹遇見了比她大幾歲在外打工回來探家的鄰居一個叫春豔的女孩,秋妹和她說了自己的打算後,春豔也答應了幫她出去找個事幹。她把想法又和外婆說了,外婆一開始不同意,說一個女孩兒孤身在外不放心。但拗不過秋妹的磨和春豔的說合,加上家中的實際情況,知道攔不住外孫女,最後也就隻好勉強答應了。
春豔在村裏也算得上是一個長得比較秀氣的姑娘,初中畢業在家呆了幾年後開始出外打工,在北京已闖蕩三年多了。以往春豔每次回家時,衣著打扮挺時尚的,引得村裏很多女孩子好生羨慕。秋妹找著春豔和她商定後,春豔答應先借給秋妹500元錢留下給外婆看病用,等以後秋妹出去打工慢慢掙了錢再還給她。
臨走的前一天,外婆從箱底翻出一張發黃的三人照讓秋妹看。外婆指指三人照中右麵那個看上去很英俊的青年男子說,這就是你外公。秋妹拿起照片仔仔細細地看,看了半天,她終於看出了個名目來:原來這是近四十年前一張外公外婆的全家照。年輕的外婆雖然穿著打扮土裏巴幾的,但眉目間仍透著幾分秀氣,夾在外婆和外公中間的小姑娘自然是她媽媽了。秋妹看見箱裏麵還有塊紅繩係著的小巧玲瓏半透明的玩意,便順手拿出來看。外婆趕忙從她手裏拿過又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外婆說,這是當年外公送給她祖上傳下來的定情物,這半塊玉佩是鳳,另一半外公拿著的是龍,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龍鳳佩。秋妹發現,外婆說話時焦黃的臉上竟稍顯出了一絲的緋紅。其實,這東西以往秋妹也見外婆拿出過,隻是不知這東西是外公留下的,竟然還有這麼個說法。
外公叫嶽再楠,是當年從北京來這個叫杜寨溝大隊插隊最早的第一批知青。聽村上的老人講,當年的外公長得豆芽兒似的,羸弱的身子根本吃不了整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麵朝黃土背朝天這種農活上的苦。一次跟著馬車往地裏送糞時,驚了的馬車翻在溝底時,隨車翻到溝底的外公折斷了小腿骨。從醫院回來後,作為房東的秋妹外婆和曾祖母整整陪伴照料了他三個多月,感動得年輕的外公常常熱淚盈眶。外公因出身資本家,在招工上學都與他無緣的情況下,外婆給丟魂失魄幾度想輕生的他予以了格外的關心和開導。後來他倆偷偷相愛了。懷上秋妹的媽媽後,隻有外婆一個女兒的曾祖母在村裏幾位本家的指證下,加上外公在北京的父母“文革”初被鬥後,雙雙又自殺身亡,孤獨無靠的外公自願簽字劃押入贅改姓後招進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