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子他父親死了。
聽說是自殺。
聽說是把他的皮帶掛在浴室熱水器上吊死了。
家裏簡單置辦了他的後事。
外人看來,分明不可思議,也不喧嚷,也不悲傷,像是失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壞棄了的家具。
隔兩三天,也就忘了。
貫子恢複了上學。要說和以前有什麼不同,表麵上也無不同。但心裏真真切切多了一層沉甸甸的揮之不去的陰鬱,不似悲傷不似害怕,簡直難以言喻。
表麵上卻還要裝作風平浪靜。
就那麼端坐在一尺不足的位置上,神不思心不想。有一刻他感覺四周被豎起一道道屏障,或者說他如置身於一個魚缸中,所見所聞都添了許多混沌,聽之不清辨之不明,可是又切切實實感受到許多聲音許多矚目。他覺得他是魚缸中的一條魚,一條正在被展覽被論價的魚。
往日親近的同學此時也陌生了,往日可敬的老師此刻似乎也避他不及。貫子不知道是因為父親的去世使他迷糊了感覺,還是同學老師實實在在有意避他。他不能弄清楚,隻希望真是錯覺,隻希望明日一切恢複正常,再不濟最遲後天,最遲下周一。
放學後,他拒絕了一個同學的好意,獨自、木木地回家。
母親在飯後跟貫子說了她的決定:搬家。
貫子一語不發。
母親也便不多說,收拾碗筷。
貫子看著母親冷靜的身影,有許多話想問她,可是又害怕問她。這幾天以來,他的腦中一直縈繞著那些不解那些問題,為什麼父親要自殺?為什麼母親對父親的死如此冷靜?父親對母親不好嗎?母親對父親的感情一點不剩了嗎?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一點都不知情?既然毫無感情,為什麼不早早離婚???
這一長串的問題隻消貫子和他母親坐下來,像普通的母子那樣,東一句西一句,就都解開了。可是貫子止步了,他害怕,害怕事情背後的洪水猛獸,會否可怕到他不能抵擋。他沒有做好準備,他想再緩一天,隻要一天,他就會向他母親詢問所有關於父親的事,一定。
貫子拿起背包,回到自己的房間。
沒有開燈。關了門。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想。
可是什麼事都朝著他湧來。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才睡下。
待他醒來時,房間裏已經布滿晨輝。窗簾像海浪一樣翻滾著追逐著,傳遞著一陣一陣沁人的清風,那清風裏夾雜著生機勃勃的生命的氣息。
貫子努力吸了一口,感到久違的輕鬆。
他走出房間,突然想去書房看看。他很少去書房,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去書房。
母親好像還沒起來,往日這時候她已經準備好早飯。
整個房子安靜得離奇。貫子心裏開始有一些毛毛然。
他擰開書房的門把手,小心推進去,眼睛先看了一圈,然後慢慢挪步進去。書房還是他上次進來時的樣子,上次進來是什麼時候,他已經記不得了。
進了書房,心裏反而不似剛才那般毛毛然。可是來書房做什麼?貫子也莫名奇妙。
他走到一把靠背木椅前,定定看了一會,想著他父親坐在椅子上看書的樣子。又去看了台燈,手不由自主按下開關,可是台燈不亮。桌上整理得齊齊整整,圓珠筆在筆筒裏一律朝右。台曆翻到5月,在“17”號處用紅色筆畫了一個圈。
貫子最後站在一排藏書前。他無意識地去翻書,《小二黑結婚》、《春風沉醉的晚上》、《黑駿馬》、《紅拂夜奔》、《檀香刑》……最後手落在《罪與罰》。他抽出《罪與罰》,翻看,看不進去,闔上,原位置塞進去。可是塞了一半就塞不進去。貫子把書抽出來,重新塞,還是塞不進去。他把書再抽出來,放桌上,然後把左右兩邊的書分撥好,往裏看,看不清,再把右邊的書全都抽出來,隻聽“哐啷”一聲,嚇了貫子一跳,手中的書差點掉落。
原來是櫃子後麵的木板脫落了。貫子把書放在桌上,然後伸手準備把木板扶回原位。借著依稀晨光,雙手在櫃子裏摸七捉八,不經意觸到一個硬質的東西。
貫子把左邊的書也拿下來,這才看清楚原來櫃子後麵有一個小洞。他伸手去拿那個硬質東西,原來是一本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