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括言之,中國大多數的家庭的機能,隻是穿衣,吃飯,生小孩子,以外便是你我相傾軋,明的為爭奪,暗的為嫉妒。不肯做家庭奴隸的未必即是天才,但如有天才是決不甘心做家庭奴隸的。《浮生六記》一書,即是表現無量數驚濤駭浪相衝擊中的一個微波的銀痕而已。但即算是輕婉的微波之痕,已足使我們的心靈震蕩而不怡。是呻吟?是怨詛?
是歌唱?讀者必能辨之,初不待我的嘵嘵了。在作者當時或竟是遊戲筆墨,在我們時代裏,卻平添了一重嚴重的意味。但我相信,我們現今所投射在上麵的這重意味的根芽,卻為是書所固有,不是我們所臆造出來的。細讀之便自知悉。
是書未必即為自傳文學中之傑構,但在中國舊文苑中,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篇著作;即就文詞之潔媚和趣味之雋永兩點而論,亦大可以供我們的欣賞。故我敢以此小書介紹於讀者諸君。
一九二三,十,二十,上海。
二
重印《浮生六記》的因緣,容我在此略說。我幼年在蘇州,曾讀過這書。當時隻覺得它可愛,而未審可愛之所在。自匆匆移家北京,流轉數年,不但誦讀時的殘趣久已蕩為煙雲,即書的名字也若存若亡,汩沒在憶後了。去秋在上海,與頡剛、伯祥兩君結鄰,偶然談起此書,我始恍然追味出昔年得讀時的情趣來。
他們各有一部——頡剛的是《雁來紅叢報》本,伯祥的是《獨悟庵叢鈔》本——都被我借來了。因有這麼一段前因,自然重讀時更易得我的欣賞,而且這書確也有迷眩人的魔力。我們想把這種喜悅遍及於讀者社會,於是便想把它重印。在去年十月,我在《文學》上發表一篇《擬重印〈浮生六記〉序》(即序一);後來又就本書所載事實之年月可考者,排比成一年表;將伯祥的“獨悟庵本”(是本書的初印本)校勘標點。這書頗覺粲然可觀,遂由樸社刊行。這就是重印本書的一段因緣。
去年做的那篇序,自己很不愜意;因它隻發揮了一大堆讀後對於家庭社會的雜感,並未曾將《浮生六記》的精英擷出。做序本不容易。如複說書中所有,讀書即可,無勞看序。如另說一番閑言閑語,則書自書,序自序,何以見得定是這書的序呢?所以在這書實行重印時,我另外寫上一點,以彌補從前的缺憾。
《浮生六記》的作者是個習幕經商的人,不是什麼斯文舉子。這一點很可注意。統觀全書,無酸語,無贅語,無道學語(《養生記道》已佚,不敢妄揣)。
風裁的簡潔,實作者身世和性靈的反映使它如此的。我們何幸,失掉一個“祿蠹”式的舉子,得著一個真性情的閑人。他因不存心什麼“名山之業”、“壽世之文”,所以情來興到,即濡筆伸紙,不知避忌,不假妝點,本沒有徇名的心,得完全真正的我。
處處有個真我在,這總是一篇好的自敘傳,又何煩我斤斤以告諸君呢?
文章事業的完成本有一個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這個通例,於小品文字的創作尤為顯明。我們莫妙於學行雲流水,莫妙於學春鳥秋蟲,固不是有所為,卻也未必就是無所為。這兩種說法同傷於武斷,同不合事實。無論那一樣事情的發生本沒有簡單的,又何況於文藝的創作時呢。古人論文每每標一“機”字,概念的詮表雖病含混,我卻賞其談言微中。
陸機《文賦》說:“故徒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
這是絕妙的文思描寫。我們與一切外物相遇,不可著意,著意則滯;不可絕緣,絕緣則離。記得宋周美成的《玉樓春》裏,有兩句最好,“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這種況味正在不離不著之間。文心之妙,亦複如是。
即如這書,說它是信筆寫出的固然不像,說它是精心結撰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一半兒做著,一半兒寫著的,雖有千雕百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
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然仿佛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當此種境界,我們的分析推尋的技巧,原不免有窮時。此記所錄所載,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著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異,異在韶秀以外竟似無他物。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隻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隻見精微,不見製作精微的痕跡。這所以不和尋常的日記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傳播得更久更遠的價值。
我豈不知這是小頑意兒,不值當作溢美的說法;然而我自信這種說法絕非溢美。想讀這書的,必有能辨別的罷!
一九二三,二,二七,杭州城頭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