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從小就不怎麼快樂。雖然有姐姐弟弟,但是,大多數時間裏還是她自己。在南京別墅居住的日子裏,她尚能在與她無關的生活裏做個快樂的旁觀者,琢磨那些平常的生趣,但是到了台灣,起初是與伯父全家一起擠著住,四五個小孩子在榻榻米上睡成一排,活動空間相對於南京那帶著前後院的三層樓的別墅自然是窄了太多。
而且,她又到了可以上學的年齡。
小學生的快樂絕對不是在課堂裏——除非她能遇上可愛的老師。否則,就要被穿成一樣的製服,一樣的白球鞋,每天在熟悉的路上走上一兩個來回——上學,放學。很多學校都會犯這樣的錯誤——以為小孩子來上學,第一件要學的就是紀律,第一個要牢記的就是製度。很多老師也在犯錯誤——比如,教美術的老師,會忘記先教會那些懵懂的眼睛怎麼去審“美”,就迫及待地要求那些小手們掌握畫畫的“術”;比如,教音樂的老師,會將“樂”字遠遠地拋出教室,刻板嚴肅地隻教“音”準,隻教讀樂譜。
這些,其實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在仿佛隻有笑聲和歌聲的小學校裏,還會躲著一些讓人生畏的“夢魘老師”——五六十年代,台灣的小學生遇上“夢魘老師”實在是太尋常的事情。
“我們總是在五點半的黑暗中強忍著渴睡起床……我們清晨六點一刻開始坐進自己的位置裏早讀,深夜十一時離開學校,回家後喝一杯牛奶,再釘到家中的飯桌前演算一百題算術,做完之後如何躺下便不很明白了,明白的是,才一闔眼就該再起床去學校了。
這是麵對初中聯考前兩年整的日子。
即使天氣晴朗,也偶爾才給去操場升國旗,高年級的一切都為著學業,是不能透一口氣的。早晨的教室裏,老師在檢討昨夜補習時同學犯的錯誤。在班上,是以一百分作準則的,考八十六分的同學,得給竹教鞭抽十四下。打的時候,衣袖自動卷起來,老師說,這樣鞭下去,皮膚的麵積可以大一些。紅紅的橫血印在手臂上成了日常生活的點綴。
也不老是被抽打的,這要視老師當日的心情和體力情況而定,有時她不想拿鞭子,便坐著,我們被喊到名字的人,跑步上去,由她用力捏眼皮,捏到大半人的眼睛要一直紅腫到黃昏。當老師體力充沛的時候,會叫全班原位坐著,她慢慢的走下講台來,很用力的將並坐兩個同學的頭拚命的撞,我們咬著牙被撞到眼前金星亂冒、耳際一片嗡嗡的巨響還不肯罷手。也有時候,老師生氣,說不要見我們,烈日下剛剛吃完便當,要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來,如果有同學昏過去了,昏了的人可以抬到醫療室去躺一會兒才回來繼續上課。
我們中午有半小時吃飯的時間,黃昏也有半小時吃另一個便當的時間,吃完了,可以去操場上玩十五分鍾,如果是快速的吃。
白天,因為怕督學,上的是教育部編的課本,晚上,買的是老師出售的所謂參考書——也就是考試題……深夜十一點的路上,沉默的同學結伴而行,先到家的,彼此笑一笑,就進去了。 ”(——三毛《蝴蝶的顏色》)
老師打學生,家長雖然心疼,卻還得到學校裏去拜托老師:“老師多費心啊,盡管地打,盡管地罵,隻要能讓她考上……”“老師,她背不出書你就打,我絕對不計較……”“老師,我不是那種護犢的家長,隻要是為了孩子好,你怎麼打都可以……”
仿佛,打是行之有效的法寶,當精力不濟時,智能達不到時,祭一祭便萬事大吉。
打的時候,老師不會心疼——這些孩子的表情都是疲勞又麻木,又根本沒有時間去洗澡洗頭發,所以,隻要她們靠近,就有刺鼻的酸味與臭味。如果起初那幾下抽打隻是為了懲罰,那麼後來越來越重的抽打,便是鄙夷挑剔嫌棄。有時,邊打,邊會罵:“怎麼會臭得像頭豬啊。你媽媽不知道給你洗澡嗎?”
三毛算是清潔的,但是,她顯得比其它孩子要成熟,一種神經質的麻木的成熟。在被抽打或者揪眼皮時,她都不肯哭,也不肯說“錯了”,隻是木然接受。間或抬頭看一眼老師,眼神裏卻是對老師的悲憐。即使讓她背向老師,也仿佛能感覺到她身上的那股不調和。這種感覺太讓人不舒服了,像是身上粘上一隻軟軟濕濕的蟲,隻能跳著腳又狠又重地去打落它。
小學生的“減負”那時已經在社會上被提及。有同情孩子的督學常常來校檢查。可是,不管督學怎麼突擊,學校裏都會比他更早得到消息。所以,督學聽到的是校園裏知了沉悶的鳴叫與孩子快樂的歌聲,看到的是笑容可掬的老師與機靈好學的學生。
被查得緊的日子裏,老師也有辦法來對付——一般下午5點鍾天色就漸暗了,但是要在7點鍾才可以開燈,這樣,就不會明顯地讓人知道孩子們在補習。那樣的光線,很容易讓眼睛酸痛,起初還能看清黑板上的板書,後來就得連蒙帶猜了。
每一天,每一周,每一個月,每一個四季。那樣的兩年間,三毛不隻一次哀哀地對母親說:“我不要去上學了。”而母親,能做的隻是幫她被鞭出傷痕的手臂塗些藥膏,邊安慰她:“姆媽過幾天給老師送塊布,讓她不要打。”——那個年代,台灣還沒有實施九年國民教育,小學畢業後得通過聯考才能上初中。陳家希望三毛能考上台北市第一女子中學,他們像所有的父母一樣,認為孩子能進入名校便是對未來的有力保證。台北市第一女中成立於1903年日據時期。1945年台灣光複後改為省立中學,含初中和高中部。這所擁有百年曆史的名校被認為是台灣名女人的搖籃——作家朱天心畢業於北一女,並以北一女三年生活寫下著名小說《擊壤歌》;現台北市長馬英九的四個姐妹以及太太和兩個女兒七人也皆由北一女畢業;還有國民黨主席連戰的女兒連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