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之身世,乃與夢霞如出一轍,餘對於元旦,亦從無快樂之表示。十一歲時,曾有元旦詩雲:“愁人那有隨時興,鑼鼓聲休到耳邊。”餘父見之,歎曰:“是兒才清,惜福薄耳。”今餘父歿且八載,餘母年亦五旬,餘則飄泊風塵,欲歸無計,風木之悲,於焉終古,反哺之願,何日能償?讀此章開始數節,不啻字字從我心頭躍出也。
性與情相通,家人骨肉之間,率性而聯之以情,情固不必僅用於男女之交際也。人對於家人骨肉而漠然,則於男女交際而言情,其情已為無源之水,必不可恃。夢霞對元旦而憶去年,對生母而悲死父,純篤之性,肫摯之情,悉流露於行間字裏,此夢霞所以為至性中人,亦夢霞所以為至情中人也。
《玉梨魂》第二章雲:“家本書香,門推望族。”今此章第三節雲:“餘家先世經商,至餘父而改業儒,倒非書香望族也。”又雲:“父本淡於功名,且以夢霞非凡品也,不欲其習舉子業,入名利場。”讀第三節末段,其父乃熱於功名者。前清時老師宿儒,中科名之毒者,固不僅夢霞之父,亦無庸為夢霞諱也。
第一節至第六節,皆為思父之作,一唱三歎有餘音,其用筆不嫌其重疊複雜者,以其為至性語也。
第五節中“花爺爺”三字,奇絕妙絕。
花為情死,信有其事。夢霞家中乃父手植之花,皆情種也。後日梨花、木筆,兩殉美人,已於此處現一影子。
人至成人以後,回憶兒時況味,無不悵悵若失。恨年光之不肯逆流,此亦為人之常情。惟夢霞兒時有父,此時無父,其所感益深,則其情亦益可憐耳。
前六節為痛死,後三節為痛生。痛死情苦,痛生情更苦。
第七節中,何母侃侃數言,毫無一點婆子氣。有是母乃有是子。異日夢霞殉國,劍青奉母隱居,塚中碧血,久已成灰;堂上白頭,今猶無恙,蓋兒死而母心反為之慰矣。
夢霞答母之語,全從肺腑中流出。哀哀欲哭,讀之覺昌黎《祭十二郎文》無此慘痛也。
劍青生子於父歿之後,《玉梨魂》第二章雲:“劍青亦已授室,且抱子矣。”下接:“父母欲即為夢霞卜婚。”是劍青生子時,父猶在也,誤矣。
寫母子之情,則節節傷心;寫夫婦之情,亦層層入彀,極雙管齊下之樂。即以詞句論,亦當得“哀感頑豔”四字。每見青年學子,喜發牢騷,為文則滿紙“嗚呼噫嘻”,為詩則自命“悲歌慷慨”,雖曰“窮而後工”,然窮字亦有真解,境窮非窮,心窮,乃為真窮。況境實不窮,而假托於窮。口窮而心樂,又何用是做作為?故餘謂文人多窮,而真窮實不可多得。乞兒求富,倘是真情。文人言窮,半為假話。必有如夢霞之境遇之性情,乃可以言窮,乃可以言窮而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