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今晚保羅又打算要出門了。
母親的房間就在保羅隔壁,她可以聽到保羅正在房裏偷偷做著準備工作,他大約是盤算著等她熄燈上床後便出發。
於是母親關上了燈,但並沒有睡到床上去。
她坐在了門邊,那雙當慣了老媽子的粗糙的手正緊緊交握著,一隻拇指壓著另一隻,這是能給她帶來勇氣的姿勢。母親固執地相信她的兒子會安靜地坐下來,然後像往常那樣去讀書或上床睡覺,但她的這種信念漸漸被不安所取代。幾分鍾後,我們年輕的神父那謹慎的腳步聲停了下來。母親頓覺陷入到了徹底的孤單中。屋外,呼呼的風聲吹進小長老院後麵那片高地上的樹林中,吹得枝葉沙沙作響。風不大,不過一直這麼不緊不慢地刮著,聽著就像是一層層嘎嘎作響的、看不見的波段將整個房子都包圍了起來,這層層波段離屋子越來越近,那勢頭如同想把房子連根拔起,然後拽出地麵一樣。
為了防止那些在起風的夜晚咆哮著尋找靈魂的惡魔潛進屋裏,母親早就用兩根木閂交叉著閂好了房門。雖然實際上她並不怎麼迷信這類事。此時此刻,她覺得很痛苦並對自己有著一種說不清的蔑視感,惡靈已經進入到這間小長老院裏,用她兒子保羅的杯子喝著水,並在窗邊保羅掛在牆上的那麵鏡子旁徘徊。
保羅的房間又傳出動靜來。她覺得保羅可能正站在鏡子前,盡管神父不允許照鏡子。可話又說回來,保羅這段日子又何嚐對自己有過什麼約束?
母親記起最近有幾次,她看到保羅像女人似的打量著鏡子裏的自己,他修剪指甲,把留得長長的頭發向後梳著,用來遮蓋頭上剃度的聖教標記。他還給自己噴香水、用牙粉刷牙並梳理眉毛。
她覺得自己此時就像當中沒隔著牆似的能清楚地看到保羅,在他那間全白的房間裏有一個黑色的身影,高高瘦瘦,高得幾乎離譜,所以來來回回就像是個走起路來漫不經心的男孩,雖然跌跌撞撞卻仍然挺著身。他大大的頭支在細小的脖子上,臉色蒼白,大腦門兒似乎把眉頭都壓皺了,長長的眼睛也不堪重負地垂了下來。但充滿力量的下巴、寬厚的雙唇和堅毅的麵頰如同是對這種壓迫給予的不屑一顧的反抗,雖說反抗沒法取得勝利。
現在,他在鏡子前停下了腳步,整張臉都煥發出容光來,圓睜的棕色眼睛清澈明亮,瞳仁中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
實際上,在母親那顆充滿母性的心裏,是非常高興能看到自己的兒子如此英俊而健康的,不過兒子偷偷摸摸移動著的腳步聲卻再次令她焦慮不已。
保羅無疑正打算要出門。他打開了房間的門並再次駐足。他可能也在側耳聆聽著,但除了屋外呼嘯的風聲他什麼也沒聽到。
母親試著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大叫:“保羅,我的兒子,天哪,孩子,給我留下!”但有一股強於她的力量令她無法動彈。她的顫抖著雙膝,像是要去反抗那股惡魔般的力量一般。雖然如此,她的雙腳卻還是不肯挪動半分,那感覺就像是有雙手在迫使她留在自己的座位上。
保羅悄無聲息地下了樓,開門走了出去,屋外的風仿佛瞬間便吞沒了他,將他帶走了。
直到這時,母親才得以站起身來去點燈。這對她來說仍不是件易事,因為無論它在牆上哪裏刮擦,火柴都沒燃起來,隻在牆上留下了長長的紫痕。最後她才好不容易點亮了一盞小銅燈,狹窄的小屋裏透出了一點昏暗的光亮,依稀而微弱,正好配得上老媽子用,母親打開門,站在門外傾聽著。她仍抖個不停,動作僵硬而呆滯,她碩大的腦袋、又矮又寬的身形,加上那身鐵鏽黑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一塊從橡樹樹幹上整塊砍下的木頭。
母親站在門檻前,順著白牆間的石板梯向下望去,樓梯底端的大門把手在風的猛力撞擊下正和門鏈碰撞著。當母親看到保羅開門時抽出來的門閂正倚在牆邊時,她不由得火冒三丈。
她必須要打敗惡魔。她這樣想著,把燈放在了樓梯頂層,然後跟著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