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那些時日,宗建明、殷小柔和我,每個禮拜都要去“香灣活魚鍋”吃涮魚。我們通常不吃草魚,而是點一尾六七斤的花鰱。草魚肉過於膩嫩,刺又氄又多,稍不留神就卡住牙齦或舌頭。通常,我們選擇廂房裏的那張圓桌,離門遠些,風小,僻靜。隻不過常常吃著吃著,水泥蓋板簡易搭就的屋頂就落下報紙碎片、幹癟的魚鱗或玉米粒大小的瀝青。直到如今我也沒弄清,為何屋頂上粘了那麼多風幹的黑魚鱗?如果掉下的是片碎報紙,小柔通常會沉默著彎腰撿起,吹落上麵的灰塵和魚鱗,在微弱的光線下安靜地朗讀。透過氤氳繚繞的水氣,我能看到她的嘴唇魚鰓般黯然著翕動。

後來我常做這樣一個夢。夢裏有個肮髒的地下室,幾條魚穿著藍色豎條西裝,正襟危坐在豪華的餐桌前,手裏拿著銀製刀叉,有板有眼地吃餐具裏的水草、蓮花、浮萍、蓋子蟲、水蚊、蝌蚪、蜉蝣或者水蛭。它們吃得香甜沉迷。後來水草吃完了,蓮花吃完了,蓋子蟲也吃完了,它們就把鑲著藍色花紋的光潔盤子塞進嘴裏,同時發出牙齒咀嚼瓷器的“嘎嘣嘎嘣”的脆響。後來這個夢消失了。不是說我不再做夢,而是夢中的布景發生變化:我開始學會了……飛。我的手不可避免地牽著另外一個人,這好像很暖和,也很幸福,可我卻常常沮喪不已——我不知道手挽的人是誰。無論怎樣,我還是會飛了。我野心不大,隻是飛過桃源鎮的屋頂或街心花園的石榴樹。屋頂上滿是積雪,而石榴樹上卻開滿了花瓶頸樣的火紅花朵。我和那人,就在花朵糜爛的香氣中不停地飛,不停地飛,仿佛我們如若不是天使,就是爛俗的童話中陰險狡詐的巫師。

當然,我們去吃涮魚的季節,我還沒做這樣的夢。那時我不做夢。一個小公務員的白天和黑夜如果被各種財務報表、專用發票、菜販子、植物油、徒步行走所充塞,那麼,這男人肯定不做夢。

其實,和宗建明做同事之前,我們就認識了。確切地說,是我已經認識他了。我們都在桃源縣第一中學讀高中,隻不過他比我高一年級。桃源縣中學是省重點中學,能考進去的,都不是笨學生。當然我不在此列,除了打乒乓球,我沒什麼特別拿手的。我能進那裏讀書,是我爸花了萬把塊的讚助費。

學校三千學生,我能認識宗建明,無非是因為他那起臭名昭著的戀愛事件。

高中生談戀愛的本來也不少,更何況學校有座古城。古城下有條幽深的隧道。據說元朝時,大將軍納岩奔盞在此駐軍,命三百軍士挖此道以囤糧。抗日戰爭時,這條隧道是八路軍的指揮部,他們專門在黑暗中研究消滅日寇的方針策略。淡夏,隧道裏全是點著油氈約會的學生。也難怪,隧道陰涼如秋,仿若墓穴般肅穆沉寂,捂住雙耳還能聽到神秘河水的流淌之音。在這麼美妙的地方幽會肯定甘美如貽。宗建明的戀愛之所以稱之為事件,而不是單純的事情,是因為他不單和那個叫曹書娟的女同學在隧道裏拉了手,還互摸了乳房,不單互摸了乳房,還褪下了彼此的短褲連衣裙,侵占並享用了對方的身體。說白了,他們該做的都做了。如若僅限於此,也就沒什麼。糟糕的地方在於,他們彼此稀釋了對方的體液又沒采取安全措施——也難怪,在九十年代初期,哪個孩子會使用避孕套?曹書娟懷孕了,更糟的是,她懷孕了自己尚不知曉,高考前一個月體檢,這個姑娘才徹底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學校呢,做了一個重點高中該做的,將宗建明和曹書娟雙雙開除。那個夏天,所有的高三學生都在秉燭夜讀,隻有這兩個孩子推著行李回家了。第二年,他們兩個以社會青年的身份參加了高考,曹書娟考上了一所市屬中專,宗建明則考上了本省的一所專科。

我還記得一九九四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剛下過暴雨,空氣裏浮遊著合歡的香氣,我騎自行車回家吃飯,在學校門口遇到了他倆。那時大批麵黃肌瘦的住校生端著飯盆往食堂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瘋跑。校園喧囂熱鬧,校廣播站正在播放“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而這兩個學生,卻被遠遠拋到喧囂之外。男生推著輛飛鴿牌加重自行車,後座上的被褥和紙箱砌得比他還高,雖然用繩子攬了卻仍搖搖欲墜。這使他走路的姿勢滑稽而憂傷:他一手扶行李,另隻手推車把,雙臂艱難地劈成大大的“一”字,而胯骨則朝車梁中間前拱,兩條細腿彎成弓步朝前一點點地蹭。女孩呢,自行車架是空的,麵色潮紅,不時朝男生快速地瞥上兩眼。後來,她支起自行車,徑直走到男生跟前,掏出條手絹給他擦汗。男生朝她咧嘴傻笑的時候,紙箱和被褥突然從後座上坍塌,“嘭”地聲掉到濕漉漉的地麵上。兩個人互相看了眼,又瞅了瞅滿地淩亂的書籍。女孩就是這時撲到男生懷裏哭起來的,她把窄小的頭顱緊緊紮進男生的胳肢窩,兩條細長的臂膀攬著他扁平的臀部,肩膀在嘹亮的哭聲中有節奏地顫抖。我記得那天她穿了條杏黃色連衣裙,連衣裙洗得有些舊,吊吊地垂著,時不時被夏風撩起,襯得她雙腿修長而性感。我就盯著這個長腿女孩抱著男孩嚶嚶啼哭。我向來是個喜歡幫助人的學生,但那天傍晚,我並沒上前幫他們撿衣物和書籍,而是遠遠站著,看他們在初夏的黃昏裏抱頭痛哭。我聽到學校的敲鍾人在我身旁啃著西瓜說,嘖嘖,瞧瞧,瞧瞧,他們就是宗建明和曹書娟,全桃源鎮最丟人現眼的一對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