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言
吾鄉先輩詩人徐菊潭有《豆棚吟》一冊,其所詠古風、律絕諸篇,俱宇宙古今奇情快事,久矣膾炙人口,惜乎人遐世遠、湮沒無傳,至今高人韻士每到秋風豆熟之際,誦其一二聯句,令人神往。
餘不嗜作詩,乃檢遺事可堪解頤者,偶列數則,以補豆棚之意;仍以菊潭詩一首弁之,詩曰:閑著西邊一草堂,熱天無地可乘涼。
池塘六月由來淺,林木三年未得長。
栽得豆苗堪作蔭,勝於亭榭反生香。
晚風約有溪南叟,劇對蟬聲話夕陽。
第一章 介之推火封妒婦 (1)
江南地土窪下,雖屬卑溫,一交四月便值黃黴節氣,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當空;無論行道之人汗流浹背,頭額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氣喘,無處存著。上等除了富室大家,涼亭水閣,搖扇乘涼,安閑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發披襟,逍遙於長鬆蔭樹之下,方可過得;那些中等小家無計布擺,隻得二月中旬覓得幾株羊眼豆秧,種在屋前屋後閑空地邊,或拿幾株木頭、幾根竹竿搭個棚子,搓些草索,周圍結彩的相似。
不半月間,那豆藤在地上長將起來,彎彎曲曲依傍竹木隨著棚子牽纏滿了,卻比造的涼亭反透氣涼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張椅子,或鋪條涼席,隨高逐低坐在下麵,搖著扇子,乘著風涼。鄉老們有說朝報的,有說新聞的,有說故事的。除了這些,男人便說人家內眷,某老娘賢,某大娘妒,大分說賢的少,說妒的多;那女人便說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漢子不好,大分愛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可見“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裏提起、心裏轉動。如今我也不說別的,就把“妒”字說個暢炔,倒也不負這個搭豆棚的意思。你們且安心聽著。
當日有幾個少年朋友同著幾個老成的人也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著一把扇子,左手拿著不知甚麼閑書,看到鬧熱所在,有一首五言四句的詩,忽然把扇於在凳上一拍,叫將起來,便道:“說得太過!說得太過!”那老成人便立起身子道:“卻是為何?”那少年便把書遞與他,一手指道:“他如何說“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做待的人想是受了婦人閑氣,故意說得這樣利害。難道婦人的心比這二種惡物還毒些不成?”那老成人便接口說道:“你們後生小夥子不曾經受,從不曾出門看見幾處,又不曾逢人說著幾個,如何肯信?即在下今年已及五旬年紀,寧可做個鰥夫,不敢娶個婆子。實實在江湖上看見許多,人頭上說將來又聽得許多,一處有一處的利害,一人有一人的狠毒,我也說不得許多。
曾有一個好事的人,把古來的妒婦心腸並近日間見的妒婦實跡備悉纂成一冊《妒鑒》,刻了書本,四處流傳。初意不過要這些男子看在眼裏,也好防備一番;又要女人看在肚裏,也好懲創一番。男男女女好過日子。這個功德卻比唐僧往西天取來的聖經還增十分好處。那曉得婦人一經看過,反道“妒”之一字從古流傳,應該有的。竟把那《妒鑒》上事跡看得平平常常,各人另要搜尋出一番意見,做得新新奇奇,又要那人在正本《妒鑒》之後刻一本“補遺”、二集、三集,乃在婦道中稱個表表豪傑,纔暢快他的意思哩!”又有一個老成人接口道:“這《妒鑒》上有的卻是現在結局的事,何足為奇?還有妒到千年萬載做了鬼、成了神纔是希罕的事。
那少年聽見兩個老成人說得觔觔節節,就拱著手說道:“請教!請教!”那老成人說道:“這段書長著哩,你們須烹幾大壺極好的鬆蘿祘片、上細的龍井芽茶,再添上幾大盤精致細料的點心,纔與你們說哩!”那少年們道:“不難不難,都是有的。隻要說得真實,不要騙了點心、茶吃,隨口說些謊話哄弄我們。我們雖是年幼不曾讀書,也要質證他人方肯信哩!”那老成人不慌不忙,就把扇子折攏了放在凳角頭,立起身來,說道:“某年某月,我同幾個夥計販了藥材前往山東發賣。騎著驢子,隨了車馱,一程走到濟南府章邱縣臨濟鎮之南數裏間,遇著一條大河。隻見兩邊船隻、牲口,你來我往,你往我來,稠稠密密,都也不在心上。見有許多婦人,或有過去的,或有過來的。那醜頭怪腦的,隨他往來,得個平常;凡有一二分姿色的,到彼處卻不敢便就過去,一到那邊,都把兩鬢蓬蓬鬆鬆扯將下來,將幾根亂草插在髻上,又把破舊衣服換在身上,打扮得十分不象樣了,方敢走到河邊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