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宋詞像故鄉一樣,離我已十分遙遠。遠處的那個人,在幽州台上,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獨愴然而涕下。
這個時候,我站在斑馬線上,陷在車流的漩渦裏,鋼鐵的麵孔擦肩而過,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前後不著故鄉。
也就是這個時候,向迅給了我他的這本詩稿,這部《清江,人世畫圖》。在湘江邊上,嶽麓山下,作家協會的辦公樓第四層,我碰上了向迅。一位風塵仆仆的單瘦年輕人。土家族人不算多,能在這樣一個地方碰上一位土家族兄弟真是巧。我們本來是要在放牛的山路上碰麵,是要在采蘑菇的林子裏或摸魚的小河裏見麵。
我們見麵沒說什麼,我們隻是相互打探一些同樣遊走四方的故鄉人。像李傳峰,像葉梅,像田瑛……我們以後在同一幢樓裏做漢字的營生,他寫詩,我寫小說。我們見麵也沒說什麼。兩個遊走他鄉的人,兩個放棄了三峽玉米和牛羊的人,兩個把故鄉留在記憶裏的人,一個旅人和另一個旅人的故事,有什麼好說的?
我讀向迅的詩,像讀我自己。他能把自己的心思變成很好的詩。故鄉的清風和草木,高山和流水,人與村落,路和聲音,都是他的詩句,他把故鄉一頁一頁地寫成書。他把故鄉給予他的天賦——回報給故鄉。如他的詩句,太陽這個老夥計,把我們由花朵變成果實,時間讓我們開放成燦爛,然後變為塵土。
向迅是很有才能的,很好的詩人和互聯網編輯,他比我掙更少的錢,用很少的錢養活他的詩和他自己。這是一個隨手可以刷錢的時代,遍地黃金。向迅寫詩,詩不怎麼能變錢。所以,向迅的同事右手對我說,錢太少了。我經常出入那些一擲千金的地方,但我往往是在這錢太少了的地方找到真正的快樂。
向迅和他的詩來到我的身邊,讓我更能保持我的本相,讓我的語言和生命變得更加真實。向迅的詩很真實,真實得那樣憂鬱。他把世相寫得那般溫柔,那般無害。是的,用詩語言建設的世界是最環保的。在詩歌裏,連古戰場的廝殺也是那般美麗。向迅的詩,讓故鄉的土地多了一份收成。
遊走四方的向迅,隻帶了一顆心靈,這樣旅途就少了一份累贅。心靈在大地上行走,不是漂泊,心靈在每一個地方都會留下故鄉的印記,所謂他鄉變故鄉。向迅在湘江邊上,在西藏,一樣能將他的靈魂和詩留在那裏,他寫西藏,寫蒙古包。格桑花一朵一朵,從地上跑到了天上。拉薩,人神共居的地方。青草撩起天邊的衣襟,奶著一群孩子。蒙古包,這草原上奔跑的雲朵,這大地上移動的溫暖。
向迅,就是這樣一位詩人。他的旅途,他的腳印寫成詩行。
我們,中華民族,用漢文寫作的人,是楚風漢韻,是唐詩宋詞養大的。神教我要有愛心,要海闊天空地包容萬事萬物,但我不能容忍那些對唐詩宋詞楚風漢韻傲慢無禮的人,正如我不能容忍那些對母親傲慢無禮的人。毫不客氣地說,我的心靈從不與我經常混跡其中的一些人為伍。一個民族沒有詩的悟性,怎麼會有想象力和創造力?在我們這個詩歌的國度裏,一個不會尊重詩人的人,怎麼算一個完整的人?正如一個國家,沒有軟實力,怎麼能算一個完整的國家?蒙古族詩人阿爾泰給我們講了一個小故事。一位詩人喝醉了酒在呼和浩特的大街上走,問一位年輕人,你知道什麼是詩嗎?年輕人說不知道。詩人給了他一耳光,你連詩都不知道,還知道吃飯嗎?我們聽了之後好笑,笑了之後心酸。
如果我要向迅隻顧寫詩,忘記別的,而我,一個迷戀世俗生活的人,要一位詩人忘掉世俗生活,那我就太自私和太卑鄙了。
責任編輯 陳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