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無恨不成圓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鹿辛
【壹】
我開著整個崀中最大的一家當鋪,當鋪並沒有名字,隻簡簡單單寫了一個“當”字。
時常有人從我這兒當過各種東西,大多是些人間凡物。偶爾也有些不知道從哪打聽消息的人過來,對我直截了當地說出他們想要的是什麼。
比如說我麵前的這位姑娘。
其實她來找我的時候,我是不願意出來見她的,然而我卻抵不過她開出的黃金千兩的誘惑。
她叫珠玉,是當朝宰相的千金,平時足不出戶。長安一些少爺小姐都沒怎麼見過她,隻隱約聽說過宰相爺有個十幾來歲的女兒。
她千裏迢迢從長安趕到閬中,就是為了找我要一樣東西。說實話,現在我還真有些好奇珠玉找我到底是想要什麼。
我讓丫鬟給她倒了杯茶,但是她沒喝。她直勾勾地盯著我,對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這天下最驚為天人的美貌。”
珠玉坐在我麵前,她其實長得還行,額間一朵鮮紅的鳳凰花,笑起來兩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茶水悠悠地冒著熱氣,我徑自執起杯子飲了一口,這才慢悠悠地說:“姑娘大可不必,姑娘之貌已驚為天人。”
這時候我聽見珠玉噗地笑了一聲。
其實她不過就是個黃毛小姑娘。我站起來,對珠玉說:“姑娘還是請回吧。”見她無動於衷,便悄悄歎口氣正打算離去,這時候聽到珠玉叫我:“月娘。”
我停住腳步,非常慢非常慢地轉過身望向她,麵無表情地說:“珠玉,誰告訴你這樣叫我的?”
她沒有說話,卻給了我一塊畫眉用的青黛,說:“這是我爹送給月娘您的一點心意。”
“你爹?”我挑了挑眉。
而珠玉卻仍舊定定地望著我。
“你爹倒是平步青雲了。”我慘淡一笑,繼而歎口氣,“也罷,我應了你便是。”頓了頓又道:“這即便是你,也得按我這兒的規矩來。”
珠玉點點頭:“月娘,你想要什麼東西呢?”
我看了她半晌,朝她淺淺一笑:“就用你額前的這朵鳳凰花來換如何?”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她便如釋重負般地點頭。
給珠玉一張絕世容顏於我而言不過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我讓她在西苑住了下來,整日都在研磨花瓣,采集月光給她敷臉。大約七日後,我便取下了她腦袋上纏著的紗布。珠玉對這張臉很是滿意,我歎口氣:“隻希望你不要後悔。”
珠玉正在照鏡子,她端詳著自己的臉,鏡子裏的那張絕世容顏抬起頭衝我一笑:“我不會的。”
我沒有問珠玉這樣做是為什麼,女人的容貌嘛,想來不是因為愛情,還是為了愛情。
次日珠玉便走了,我摸著她送過來的這塊青黛,想起這崀中曾經有過一家製黛的藥鋪,它做的黛遠近聞名,我常去光顧那裏的生意。這家藥鋪掌櫃的有個兒子,我付的錢雖然同別人一樣,但他給我的青黛每每總是最好的。
隻是後來這家藥鋪關門了。
叩門聲從前邊傳過來,我歎口氣將這塊青黛放進了紅木小抽屜裏。我這裏的生意總是來得快,哪有什麼時間讓我追憶似水年華。
門前種著幾株芭蕉,芭蕉下站著一個綠色羅裙的美人。我打開門示意她進來,這美人倒是猶豫了,她遲疑道:“姑娘,這裏可有一位叫作月娘的……”她盯著我掛在門前的“當”字看,我道:“我便是。”
這個姑娘驚奇地望著我,嘴裏似乎還在說著什麼:“可我聽聞這月娘已四十有餘了……”但很快她便鎮定下來沒繼續往下說。
我的手依舊保持著開門的姿勢,我冷笑:“姑娘究竟是進來還是不進來?”
江羅衣跟著我進了這當鋪,周圍的景色冷冷清清的。她環顧四周,歎道:“月娘,你這裏倒不像是個當鋪。”
是的。這裏明麵上叫著當鋪,其實推開門也不過像是個尋常人家。我笑一笑:“姑娘可知我這是專門給人救急的,客人推開門看見的是這般景象,也就像把自個兒的寶貝放在了哪個故人這裏,我這兒的生意才能好唄。”
“這倒也是。”她點點頭。
“你找我要什麼呢?”等她坐下來,我便直截了當地問她。
江羅衣低頭略一沉吟,再抬起頭時:“我想得到長安城將軍之子林邊呈的垂青,與他一世不離。”
她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睛。
人一旦迫切地想要得到某種東西的時候,都是這樣的眼神。
“哦,他可是姑娘意中人?”我不動聲色地吹著茶水,聽見江羅衣說:“我是個青樓女子,同他身份懸殊,唯求月娘能給我一個顯赫的家世。”
“縱使我給你一個榮耀顯赫的家世,林邊呈也不會看你一眼。”我毫不留情地說破。然後我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她的下頜,對著她一笑,“姑娘這容貌雖然絕世,但是總缺了一點什麼。”
“什麼?”她不解。
我笑一笑:“隻有我把它給你,他才會對你死心塌地。”
“是什麼?”江羅衣急躁起來,“月娘,你要什麼我都給你,隻求林邊呈能夠愛上我。”
“我要你的聲音。”我衝她一字一頓地說。
“隻要他能夠愛上我,月娘你便拿去吧。”江羅衣閉上眼睛,原本動聽的聲音卻顯得極為疲憊。
我在江羅衣的額間種下了珠玉當年給我的那朵鳳凰花。
江羅衣問我這有什麼用,我細細地在她額間施著法術,種好之後我衝她淺淺一笑:“姑娘待這朵花完全長好之後便去林邊呈身邊晃悠,總之盡量讓他看到你,到那時姑娘便知道這朵花有什麼用了。”
然後我拿走了她的聲音。
【貳】
長安十分熱鬧,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來人往,處處是小販叫賣的聲音。
江羅衣她剛剛失去了聲音,得到的卻是一朵額間不知道有什麼用的鳳凰花。我想她此刻心情必定十分複雜。
她是贖身之後來找我的,她已經不能再去棲霞樓,現在的她在長安十分落魄,終日流連於那些陰暗潮濕的小巷,與那些流浪的乞討者爭搶人家不要的食物。
林邊呈偶爾會去棲霞樓,從前江羅衣還在棲霞樓的時候,雖隻是個默默無聞的小角色,卻有一張傾城的臉,因此沒少遭人調戲。所幸的是,煙花之地的女子大多知曉順應,即便眼前拽著你不放的是一位滿臉賴瘡疤有口臭還喝醉酒了的禿子。
因為知曉人間疾苦,江羅衣早就已經懂得將不耐煩生生換成一張笑臉去曲意逢迎。
然而這次不同,同房的姑娘拾香身子抱恙不便去接客,央她替自己出去。不想她才走到一半就被一個醉漢硬生生拉住了袖子,江羅衣按捺住不快:“爺,真是不好意思,還有客人在等著我呢。”
醉漢卻沒有鬆手:“放屁,大爺我有的是錢。”
江羅衣覺得和他沒法溝通,隻得勉強撐起笑意:“爺,您還是鬆手吧。”
在他們糾纏不休的時候,一位少年仿若從天而降,不過動了動手,便折了這醉漢的手腕。
少年略微動了動眼皮:“還不快滾。”
繼而他偏過頭,衝江羅衣道:“姑娘受驚了。”仿佛她是春日出遊時遭登徒子調戲的家世清白的姑娘。
從江羅衣沉睡時所回憶的一些畫麵上看,我大概有些明白為何她會對這位林邊呈念念不忘了。
她聽了我當初對她說的話,終日打聽林邊呈的蹤跡,直到她得知兩日後林邊呈會去郊外同一些官宦人家的子弟賽馬。
於是她精心準備,想在兩日後讓他瞧見自己。
但眾所周知的是,富家少年出遊排場總是很大,丫鬟隨從一個接一個,生恐在人前失了麵子。況且大家也都愛湊熱鬧,買菜的王大媽、賣菜的隔壁家小花都愛看這些俊哥兒意氣風發的場麵,再說萬一自己被人家看上了呢。
可見江羅衣的想法不是隻有她一個人有。
所以,那日人山人海,她被擠在人群之外,連林邊呈的影子都沒見到。
她隻能期待下一次機會,然而像這種富家子弟出來真的很少有廣而宣之的。她見不到他,或者說是根本沒有機會見到他,她隻能繼續混在暗無天日的小巷裏,繼續和人家爭食。
我開始隱隱替她感到擔憂,這樣下去的話,別說見到林邊呈了,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直到她終於遇見了林邊呈,卻是在這樣的環境裏。
小巷子陰暗無光,還有著極難聞的氣味,按理說像林邊呈這樣的人這輩子都不會踏進一步。
少年鮮衣怒馬,巷子本身並不寬,卻不知為何能讓少年策馬奔馳。從江羅衣身邊飛快地掠過一個人,像是在逃命,還未等她反應,緊隨而來的馬便與她一個擦身。她被撞飛在了地上,後背撞上了哪戶人家的牆,她低低地道了聲痛。
少年拉住韁繩,一個翻身緊緊扣住江羅衣的手腕帶她躍上馬,“姑娘冒犯了”幾字還未說出口,笑意倏忽凍結眼底。
他看見了她額間鮮紅如血的鳳凰花。
林邊呈垂下頭,打量著她,眼神不是一個少年該有的深沉。
“你叫什麼名字?”他彎起眼睛,終於開口問她。
或許是第一次見到林邊呈這樣溫柔的笑意,江羅衣先是一愣,而後想要開口說自己的名字,卻忘了自己早已失去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