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間離思渡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歸墟
楔子
執素的死訊是在一個雨天傳來的,那時禇雲辭剛攻下雲祁城不久,風雨撕扯著城牆上的旌旗,一人一騎自南方而來。
那人的麵目漸漸清晰,是他派去寒葉城接她的人,禇雲辭走下城樓,腳步有些虛浮:“雲祁城主呢?”那人叩首道:“部下不才,有辱使命,雲祁城主七日前病歿了。”
一道驚雷劈下,禇雲辭抬頭望著烏沉沉的天際:“是嗎?她的病不是一直有大夫診治,怎麼突然就……”他頓了頓,揮手道,“我知曉了,你且去歇息。”
城牆上懸著林權的頭顱,那頭顱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沒有合上的眼睛盯著他,仿佛在說:看,禇雲辭,你除了雲祁城,什麼都沒拿到。
他淡漠地笑了笑,低頭的那瞬,眼中一片冰涼,此去經年,再無相見之期。
一
禇雲辭與執素的相識,源於寒葉與雲祁兩城的一場交易。
寒葉城少主禇雲辭十四歲時,城中旱了整整一年,城主褚叡拉下老臉,帶著兒子前往雲祁城借糧。
雲祁城的城主府修得氣派,禇雲辭和自家老爹繞了許久,才到會客廳堂。庭院裏有個白衣小姑娘在紮馬步,她五官出挑,眸子生得極其靈動,兩個腮幫子鼓得如包子,眸子裏蒙著層淡淡水霧,一副要哭的模樣。
禇雲辭不禁多打量了幾眼,她剜了他一眼:“看什麼看,沒見過挨罰的?”
他玩味一笑:“沒見過。”她取下腰間環著的軟鞭,“咻”地甩到他麵前:“再說一句試試?”
禇雲辭默默轉身跟上褚叡,執素收了鞭子,繼續紮馬步,眼睛眨了兩下,烏黑的瞳孔裏倒映出禇雲辭的身影。
次日,褚叡父子啟程,雲祁城主帶著獨女執素送行,禇雲辭這才知曉,昨日庭院裏見到的小姑娘的身份——雲祁城主的獨女趙執素。
趁著父親敬酒餞別的間隙,執素悄悄朝禇雲辭使了個眼色,兀自蹲到桌子下,禇雲辭心領神會,亦隨她蹲下去。
案桌下丁點地方,有些擠。
“嘿,小子。”執素眼眸彎彎,笑著說,“聽說你是隔壁城的少主,那以後等你當了城主,是不是還要到雲祁城來借糧?”
禇雲辭連忙擺手:“應是不了,多謝雲祁城主這些年的援助。”
執素撇撇嘴,有些不樂意了:“那你以後還來嗎?”
禇雲辭想了想:“這要看父親的安排。”執素驀然攥住他的手,嚇得他把後半句話咽回去了。“上次的事情是我莽撞了。”她眸子裏蘊含著熠熠星光,“我向你賠罪,下次一定再來雲祁城好嗎?”
禇雲辭沒來得及回答,褚叡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提出來:“你跑到這下麵幹嗎?”執素很快起身,他偷瞄過去,小姑娘臉頰瓷白,毫無赧然之色,倒是他的兩頰染上一絲緋色。
褚叡不解,低聲道:“問你一句話,怎麼就臉紅了?”
禇雲辭:“……”
二
第二年,寒葉城收成不好,欠下的糧債還不上,禇雲辭又隨父親來了雲祁城。
庭院裏早沒了昔年的那抹身影,他經過此處,仍不免駐足停留片刻。
雲祁城主邀褚叡去了會客廳堂,禇雲辭被父親勒令在外頭等候,百無聊賴。不久,梳著雙髻的婢女慌慌張張跑來,向廳外的侍童道:“勞煩請城主出來,就說執素小姐出了事。”侍童擺手,回給她一個飽含同情的眼神:“城主在與寒葉城主商議事務,現下怕是抽不出空。”
婢女急得跺腳,泫然欲泣,禇雲辭見狀,拱手道:“我是寒葉城主的侍從。”那婢女瞥了眼他單薄的身板,一咬牙:“還請公子隨我來。”
去了後苑才知,執素爬到樹上將蜜蜂窩捅了,禇雲辭箭步衝上前,道:“快跳下來。”她提起繡裙一躍。禇雲辭手一沉,沒能接穩執素,抱著她滾到地上。他聽到自己右臂哢嚓一聲,骨頭斷得很清脆。
執素爬起來,看著疼得齜牙咧嘴的禇雲辭,微有詫異:“是你?”禇雲辭疼得厲害,仍舊咬牙提醒她:“趕緊走,要不然蜜蜂追上來了。”
春風拂起少女的衣袂,執素眉目間流露出擔憂:“我要是走了,蜜蜂不就全往你身上蜇了?”
禇雲辭覺得心裏暖融,手臂好像也沒那麼疼得厲害。
執素一揮手,招呼婢女上前:“咱倆留下來都得被蜇到,不若我先回去稟告爹爹,帶人來救你回去。”
他心裏的暖意瞬間熄滅,一雙素手攀上他的雙肩,耳畔的少女輕笑:“逗你玩的呢。”
禇雲辭想,這也能逗著玩……
次日,雲祁城主帶著執素到褚叡麵前告罪,執素跟在後麵,兩隻手腫得高高的,一看就知道昨兒挨打了,她烏黑的眸子緊緊盯著他,禇雲辭有些不自在。
一番道歉後,雲祁城主提出要禇雲辭留下養傷,褚叡先行回寒葉城,禇雲辭一驚,趕忙收回視線,看到褚叡點了頭。
三日後禇雲辭送行,幽怨地盯著自家老爹,褚叡歎了口氣,說道:“雲辭,今年咱們是還不上債了,你委屈一下自己,在雲祁城待一段時日,也好讓雲祁城主放寬心。”敢情親爹是要賣了他……
在雲祁城,禇雲辭一住便是三年,整個少年時代都栽到了執素手裏。
別的少年正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年紀,他鞍前馬後任勞任怨伺候執素。天熱時他為她入寒洞取冰降暑,不慎腳滑差點就跌進百丈深洞,天寒時他為她燒炭盆取暖,房間起火險些把自己燒成炭。
大概沒有哪個少主,當得比禇雲辭更糟心,這一切,皆歸結於寒葉城太窮,還不上糧債,贖不回少主。
而那個少女,總是跟在他身後,言笑晏晏,看著他狼狽落魄的模樣,仿佛欺負他已經成了她最大的樂趣。他當真是不喜歡執素這樣的姑娘的,毫無溫婉端莊可言。
第三年寒冬,禇雲辭到深山為執素獵取雪狐,恰逢大雪封山,他被困十來日,後來是雲祁城主親自前往山中接回他。
禇雲辭雙腿長滿凍瘡,模樣駭人,雲祁城主命大夫為他好生診治。當夜,他聽到執素受罰的消息,主院傳來的鞭笞聲,悶悶的,仿佛抽在他的心頭。
執素的貼身婢女找到禇雲辭,說執素受了罰,不願回房上藥,這樣的恣意妄為,當真是執素的一貫作風。
他隻得拄著拐杖前去尋她,執素蹲在花苑裏,她素衣長發,麵頰紅腫,五道指痕清晰可見,禇雲辭彎腰勸她:“執素小姐,夜裏風寒,早些回去吧。”言畢,他轉身離去,長廊上掛著數盞紙燈籠,燭火明滅不定。
拄著拐杖走了數十步,突然,有一雙手從身後環上他的腰,輕柔地抱住他。禇雲辭低頭,看見了她指尖的血跡。
禇雲辭的聲音沉入夜色,心頭漫上苦澀滋味:“雲祁對寒葉相助良多,我很感激,隻是執素,我也是肉體凡胎的人,會受傷,會疼,你心血來潮留下我,可我不是你的玩物。”他厭倦了這樣的日子,小心翼翼,卑微到近乎塵埃裏。
執素鬆開手,攥著繡裙,驀地道:“禇雲辭,對不起。”
他拄著拐杖離開,將她拋棄在燈影裏,這樣刁蠻而又驕傲的女子,低下頭來給他認錯,禇雲辭心想,這都是什麼事……
那件事以後,他極少見到執素,反倒是雲祁城主,三番五次前來探視。
待他痊愈,雲祁城主贈了柄寶劍,向他致歉:“雲辭,我對執素管教太鬆,她那驕縱的性子是我慣出來的,她做出這般出格的事,我不敢奢望你能諒解。隻是希望,你能寬宥一個父親對女兒的過分溺愛。”
執素的娘親懷胎時被仇家下了毒,誕下孩子後撒手離去。執素打小身子弱,雲祁城主請來的神醫都說,這個孩子有著從娘胎裏帶來的弱症,恐怕活不過二十歲。
於是雲祁城主給了執素所有的疼愛,執素想學武,他悉心教她;執素喜歡禇雲辭,他借故留下這個少年。可雲祁城主最後發現,他對女兒的溺愛,已經傷及那個無辜的少年。
他為自己的失責向禇雲辭道歉,因為他篤定這個良善的少年會原諒他與執素的過錯,誠如他所想,長身玉立的少年揉了揉眉心,道:“無礙,執素小姐年紀尚幼,不知事罷了。”
雲祁城主卻沒有看到他隱藏在眸中的狠戾。
不久,雲祁城主遣人送禇雲辭回寒葉城。禇雲辭離開的那天,是個雪天。
從十四歲到十七歲,任性而又刁蠻的執素在他的生命裏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在城門前等了她很久,想見她一麵,他深知此去一別,再無相見之期。大雪紛飛如柳絮,禇雲辭等了半個時辰,執素沒有出現。
駛離雲祁城很遠後,車外傳來“嘚嘚”的馬蹄聲,有聲音穿破風雪而來:“禇雲辭,你停一下。幾乎是在刹那,禇雲辭掀開車簾,看到紫衣的執素,策馬攔在馬車前,他極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淡然:“執素小姐,可是有事?”
執素深深看著他,眼眸一彎,笑著道:“我隻是想來……送送行。此去一別,還望後會有期。”言畢,策馬讓開。
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道別,可他心中卻無端生出酸楚的滋味,遊離於四肢百骸。馬車駛過身旁那瞬,執素朱唇輕啟,悄悄問他:你還會回來的,對嗎?
禇雲辭默然,心中卻想,他還會回來,越過屍山血海而來。
三
褚叡早有退隱之意,禇雲辭甫回到寒葉城,接管大半政務,同時應允下一樁婚事——寒葉城第一商賈顏家的幺女,顏衾墨。他見過顏家姑娘數麵,她的容色不輸給執素,笑起來有兩個小小的梨渦,溫婉端莊,恰是他年少時幻想過的妻子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