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版人前言(1 / 3)

這本書包含了一個男人留給我們的記憶,鑒於他曾經這麼稱呼自己,我們也可以叫他荒原狼。關於這本書是否真的需要一段前言或許尚存爭議,但我仍然感覺得到我寫下這些文字的必要性,正是通過寥寥數頁,試圖記錄下我對於他的回憶。對於他的過去和身世我壓根兒都不知道,但僅僅是他的個性就留給我很深的印象,甚至跟他有某些共鳴。

幾年前,年近半百的荒原狼找到我的姑媽,向她要了配有家具的房間。他選了頂層的閣樓和毗鄰的臥室,兩三天之後帶著兩隻大行李箱和一木箱的書回來了,之後和我們一起待在這裏度過了九到十個月的光景。他過著清靜的獨居生活,要不是我們的臥室相互挨著——正因如此,我們才有幾次在樓梯過道和走廊相遇的機會——我們並不應該如此熟識。他並不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誠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壓根兒就沒接觸過這麼不善交際的人。這就跟他給自己的稱號一樣,他真的就像是一隻在荒原上遊蕩的狼,一種疏離、野性甚至羞澀而畏縮——他真的非常害羞——的生物,對我來說他簡直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性情和命運使他的生活浮遊於何等深刻的孤獨之中,而他又是何其從容地將這種孤獨視為自己命運的一部分,當然了,直到我讀了他留下的那些記錄的文字,我才對此有所認識。但是,早在那些記錄之前,通過我們偶爾的邂逅和交談的隻言片語,我對他漸漸地就有了一些了解,我逐漸發現他記錄中的形象與他在和我們接觸時留給我的蒼白、不完整的形象在本質上是一致的。

荒原狼第一次走進我姑媽房間的那一刻恰好我也在場,隨後他便成了她的房客。他是中午時分來的。當時桌子上的殘羹剩飯還沒有清理,而我距離返回辦公室仍然有半小時的時間。我從未忘記當時他與我初次相見便留給我的非常奇怪甚至矛盾的印象。他剛剛摁響門鈴便穿過玻璃大門,站在門廊的昏暗之中。我的姑媽問他想要什麼。但在做出任何回答或報上姓名之前,荒原狼先是將他留著近乎短刺兒發型的尖腦袋抬了起來,神經質地提鼻嗅著周圍的氣味。

“哦,這裏聞起來不錯。”他說著衝我姑媽微笑了一下,我姑媽也對他報以微笑。然而對於我來說,這種自我介紹的方式實在有些荒謬而且給我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盡管如此,”他說,“我是為了你出租的房間才來的。”

我一直沒怎麼正眼看他,直到我們三個人一起往頂層房間走時都是這樣。盡管不是非常高大,他也稱得上是個大個頭。他穿著一件時髦且舒適的冬款大衣,衣著雖然隨意但得體,胡子刮得很幹淨,而他的刺兒頭到處都顯示出一道灰色。就像初來時一樣,他一直拿捏著一種我壓根兒不喜歡的氣質。有一種使人厭煩的猶豫不決的東西,跟他這種敏銳且驚人的外表和他的嗓音都不相稱。不一會兒,我就發現他的健康狀況並不好,而且長途跋涉更是使他麵帶倦容。他臉上帶著一副古怪的笑容——那一刻同樣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他注視著房子裏的一切:樓梯、牆壁、窗戶、高大陳舊的櫥櫃。所有這些似乎都令他滿意,甚至讓他感到從心眼兒裏高興。盡管他留給我的感覺好像他是從外星球來的一樣,但我承認他很有禮貌甚至算得上友好。他立刻答應租下房間,而且沒有拒絕任何租房條款以及提供早餐等服務,但是對於他這個人,總是有點外國人的那種……容我想想……那種不討人喜歡或者說有些敵對的氣氛存在。他選擇了頂樓的房間和一間臥室,聚精會神而又和藹可親地聽著姑媽給他絮叨那些瑣事:暖氣啦、供水啦、服務啦,還有《住戶須知》啦,每一項他都應了下來,而且立刻提前付清了所有費用——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他完全置身事外一樣,似乎覺得這樣做頗有喜感所以並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兒。仿佛這一切對他來說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他被這種全然不同的生活所吸引著,為自己正在租下這個房間而且能跟大家用德語聊天而高興。這些或多或少都隻是我的第一印象,如果不是有一些小例子來將其改善的話,恐怕並不是什麼好印象。首先,他的臉第一眼看去倒是讓我覺得不錯,盡管他身上散發出那種異域氣息。這是一張近乎原始的臉孔,或許還有些憂傷,但是機警、睿智,特征顯著且充滿智慧。後來,它跟我的印象進一步吻合起來,他彬彬有禮且舉止親切,這似乎讓他頗為痛苦,但他仍然沒有顯得矯揉造作。相反,甚至有某種讓人感動的哀怨的東西在裏麵。我後來才發現是為什麼,但是它很快讓我又偏向了他那一邊。

我們一起查看房間、商定租房事宜,不一會兒我的午休時間已經過了,我必須要回去上班。於是我留下姑媽和他在一起。晚上我回家的時候,姑媽告訴我他已經把房間租下來而且一兩天就會住進來。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把他在這裏落腳的消息告訴警察,由於他的健康狀況不佳,他幾乎是強忍著辦好了那些手續又在公共候客廳裏閑站著待了一會兒。他對於警察的恐懼跟我之前感受到的他身上那種神秘的異域氣息吻合了起來,並且引起了我的懷疑。我告訴姑媽決不應該將她自己置於這種模棱兩可的境地,而且對於一個陌生人來說這樣的情況更是非常怪異,或許會給她帶來某些非常不愉快的結局。但姑媽已經答應了他的請求,而且,確實,她已經徹徹底底被他那種陌生的紳士風度所吸引住了。之前每一次有人租房,她都站在一個人性的、友好的角度來替租房的人考慮,她簡直像房客的姑媽甚至像媽媽一樣,而很多人正是利用了她的這一弱點。每當我看到姑媽熱情地為他人張羅,我都要挑挑這個新房客的刺兒。

由於我對沒有通知警察一事終究不太高興,我需要知道姑媽從他那裏到底打聽到了什麼;他出自怎樣一個家庭、他到底想要幹什麼之類的事。當然她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事情,盡管在我走後他隻逗留了很短的時間。他告訴她,他隻是想在我們的鎮子上度過幾個月的時光,這樣他可以在鎮上的圖書館裏查閱一些古籍。我得承認,我本以為他租房的時間這麼短,這樣肯定不會引起姑媽的好感,但是他卻贏得了她的芳心,即便他表達自我的方式如此古怪。總而言之,房間是租出去了,我再怎麼反對也晚了。

“到底他為什麼要那麼說,說我們這裏很好聞?”我問道。

“我很理解,”她答道,她一貫有這樣的洞察力,“我們這裏有一種幹淨整潔、一切井然有序的氣氛,令人感到舒適而且體麵。正是這種氣息取悅了他。看得出他過去就喜歡這種氛圍而且對此十分懷念。”

隻是這樣嗎,我心想。

“但是,”我大聲說,“如果他過去過得並不是什麼井井有條又體麵的日子怎麼辦?如果他有邋遢的惡習而且弄得到處又髒又亂怎麼辦?或者他整夜喝酒怎麼辦?”

“我們看著辦,我們看著辦。”她笑著說道,我也隻好就此罷休。

後來結果證明我的戒備心是毫無道理的。這位新房客,雖然其生活算不上井井有條,但也壓根兒用不著擔心他給我們造成什麼麻煩。盡管我們對他費了不少心思,但我還是得承認即便是現在我也算不得和他有過很多的交往。我經常在晚上夢見他,但夢裏僅僅是一個類似他這樣的人,隨著我逐漸對這人產生的好感,我徹底感到了不安並且為他對我造成的影響而深感困擾。

兩天後,有個行李員搬進來兩件陌生的行李——上麵的名字是哈裏·哈勒爾。其中一隻皮箱非常高級,這給我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還有一隻扁扁的硬皮箱上的種種跡象表明它是從很遠的地方運送到這裏來的——至少上麵貼滿了各個國家酒店寄存標簽和旅行社的標牌,有一些來自很遠的地方。

不一會兒,他也露麵了,也正是從那一刻起,我對這個陌生人逐漸熟識起來。首先我得說一下,從我的角度來說我從來沒有促成這種交情的意思。盡管從第一眼看到他時,我就對哈勒爾很感興趣,但開始的兩到三周裏,我從來沒有試圖與他打個照麵或者跟他交談。另一方麵,我得承認我確實采取了行動,盡管如此,從一開始我隻是時不時地觀察他,也曾趁他不在的時候溜進他的屋裏,好奇心驅使著我想調查他一下。

我之前已經簡單描述過荒原狼的外表了。隻需看他一眼,他就會讓你覺得他是一個不同凡響、不流於世俗而且有非凡天賦的人。他的臉表現出聰明才智,而舉手投足間的謹慎與優雅又反映出他極端感性而且不同尋常的敏感。雖然這種情況並不多見,當某個人跟他聊天時,他會不顧莫談私事的慣例,而聊起那些發生在屬於他的異域國度的很私人的或者他自己的事情來,有些人,比如我,就會跟著了魔似的進入他所描繪的那個世界。他比一般人都想得多,大概跟智力有關;他遇事客觀冷靜,對思考和知識有十足的信心,這些都是真正聰明的人才具備的。這種人不會別有用心,也不會嘩眾取寵,他跟別人交談並不是為了說服別人或者為了顯示自己的聰明。

對於這一點,倒是可以舉個例子來印證,當然如果我印象中他留給我的這轉瞬一瞥可以算得上一個例證的話。當時,有一位享譽歐洲的曆史學、心理學專家(同時還是著名的批評家),來到一所學校的講堂裏做演講。我說服了荒原狼一同參加,當然一開始他也有點想去的意思。我們並肩在講堂裏落座。不久演講者就登上講台並開始演講,很多聽眾都盼著他能有預言性的發言,但是最後他們被他的狂妄自負弄得很失望。後來,他繼續籠統地介紹了一些內容,說了一些討好觀眾的話,感謝有這麼多人到場雲雲爾爾。這時,荒原狼瞥了我一眼,但就是這一眼嚴厲地批評著演講者和那些扯淡——那種眼神令人難忘而且恐懼,簡直勝過千言萬語。這眼神不僅僅在批評演講者,而且其中的微妙與力量就是對這個知名人物的諷刺。這隻是其中一部分含義。這眼神流露出比諷刺更多的悲傷之情,確實傳達出一種徹底絕望的悲傷。他的這種絕望不僅撕毀了這個演講者狂妄自負的麵具,而且是在諷刺當前的事實情況、公眾過度期望的態度以及在演講之下掩蓋的多少有些專製意味的噱頭——不,荒原狼的這種眼神是在針砭整個時代、所有過度亢奮的行為、整個社會的動蕩衝突、一切空虛浮華、一切膚淺的表麵遊戲、一切固執武斷的想法。唉!這眼神如此深刻,遠遠要比這個時代的,集體智慧的,我們的文化的錯誤、瑕疵、絕望要深刻得多。他直達所有人類的內心。僅僅一瞬間,他便充分地表現出一個思考者的絕望,這是一個深知生活全部價值和意義的人的絕望。他似乎在說:“看看我們這些大猴子!看吧,這就是人!”頃刻間,所有的名譽、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精神成就、所有通向崇高頂點的過程、所有偉大的不朽的東西都分崩離析,成了猴子滑稽的把戲。

似乎扯遠了,背離了我最初的計劃和寫作意圖,好在已經清楚地說明哈勒爾對我來說意義之重大,然而,我最初的打算則是隨著我跟他交情的加深,而逐步揭示他的形象的。

既然我已經說了這麼多,那麼現在還是省下時間來說一點關於他那令人困惑的“陌生感”吧,給大家具體說說我逐漸猜到並開始明白這種“陌生感”的過程,以及它是如何產生又意味著什麼的。如果我能夠盡量不將我個人的個性品格融入他的故事當中會更好一些。我實在不想寫一本我自己的懺悔錄來記述一個故事或者寫一部心理學散文,而僅僅想作為一個目擊者將一些東西記錄下來,使其拚湊成一個獨特的個體,而正是這個人把《荒原狼》的手稿留給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