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悅君站在院門口,躊躇不定:一旦去報到了,還退得出來嗎?
畢業的去向,早在8月他就知道了。9月開學時,已成為草甸代課教師的老同學孔慶林來找他,說校長宋德誌想讓他先去學校上班,當五年級的班主任;縣教委的正式通知要遲到一些日子,學生課程落多了不好補。
但他拒絕了,推說有一些畢業手續要辦。當初他一門心思要讀高中上大學,卻被父母強逼著報考了師範;他書沒念夠不想畢業,還就是被分配了回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琢磨著,是不是可以回爐高考,然後可以像從前一樣,跟那個她一塊兒高高興興地坐火車出去上學。一直耗到9月中旬,耗來縣教委的那一紙通知,他才不得不麵對家門口的這個“母校”。
這是東北邊陲一個四五百戶人家的村落,正是秋忙的時候,莊戶人大都已早早下地,街道上有些冷清。前一晚下了一場急雨,剛墊過黃沙的路麵被衝出許多淺溝,很多地方積了水,漂著許多半綠不黃的楊樹葉子。
餘悅君耷拉著腦袋立在街頭,突然覺得自己的境況很像那落葉,零落塵泥,身不由己。幾隻沿街找食的大鵝圍上來,繃直了脖子衝他嘎嘎地叫,有一隻還咬上了他的褲腳,他抬腿踢翻了一隻,轟散了大鵝,然後踏著泥濘,一跳一跳地向東去了。
草甸學校在他家東南,村子的中心,背靠著村裏的東西主路。因為年久,那一排十幾間的磚砌平房校舍,牆皮大片地剝落,狗癬似的長著一疙瘩一疙瘩的青苔。餘悅君默數著那些苔蘚,磨磨蹭蹭,從家到學校的這一裏多地他走了足足十五分鍾;他掐著點,在整8點的時候,跨進了在學校東邊的大門。
這許多年過去,校園還是那個校園,隻是更加破敗了。且不論房舍、圍牆、門窗玻璃,隻說那操場上碩果僅存的體育器械,立在東西兩端的兩個足球門,在他小時候還是堅實方直的鋼管結構,而眼下隻有三根細溜溜、黑乎乎的柞木條,兩豎一橫,釘成個扭扭歪歪的木框——原來的鐵管被人鋸走了。
正是早自習與第一節課的休息間隙,操場上很多小學生發現了他,都停下了嬉鬧,一起靜靜地望著他;教室裏的孩子聽到消息,也爭相跑出來看。那情形,像是圍觀一個如約而來的外星人。還有些小聲的議論:“知道不,他是大學生!”“他家就在我們那趟街上。”“他是來教我們班的!”上課鈴響了,孩子們都往教室跑,臨進門前還要站住腳,向他看了又看。
餘悅君繃著臉,做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大學生”這個稱呼,讓他渾身酸溜溜的,可感受著孩子們那虔誠的目光,心底還是泛出了一股熱流。
辦公室門口,七八個老師夾著書本走出來。往東來的一撥,走在最前麵的正是他小學四、五年級時的班主任孫福貴。孫老師明顯發福了,兩腮的肉嘟嚕著,洗得褪了色的藍汗衫子裏兜著一個圓鼓鼓的豬八戒式的大肚子。“喲,小餘,上班來了?”
未待答話,另一個膩膩的雪花膏樣的女聲已搶上前來:“哎呀媽呀,大學生來了,都想死我們了!”
餘悅君身上一緊,再看也是個“老字號”——他小學一、二年級時的班主任汪豔紅。汪老師上穿綠色的大開襟西服,內襯白翻領襯衫,下著淡粉色錐形緊身褲,白色高跟鞋,雖是40多歲的人了,可前挺後翹光鮮時髦,在一身農民老土打扮的孫福貴等人的襯托下,豔豔地閃動。
“嗨,汪老師,我哪是什麼大學生啊……”餘悅君紅著臉應了一句,又去跟另外幾位老師打招呼。
“快進去吧,慶林在等你呢。”孫福貴拍拍他的肩膀,引著一行人走向各自的教室。
教室裏都響起了歌聲,有的唱“讓我們蕩起雙槳”,有的唱“小鬆樹,快長大”,還有“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歌聲清脆、稚嫩,又有些含混和跑調。
進辦公室之前,餘悅君回頭望了一眼:最東側的教室門口,沒有老師往裏走,敞開的木門後擠出一排小腦袋。看他轉回頭來,小腦袋立即又縮了回去,在門後嘰嘰嘎嘎地笑一陣,很快又都伸了出來,擠著再看。一個留著短發的小女孩索性跳了出來,揮著手朝他大叫:“哎——大學生,你是來教我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