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

紀念中國抗戰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

作者:王洪全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陸軍第12軍36師服役。

大約在1975年,為了迎接建軍五十周年,軍政治部準備創作兩部長篇小說。其中一部的題材是12軍的前身——第二野戰軍第六縱隊,1947年隨劉鄧大軍千裏挺進大別山的故事。創作的任務落在我身上。我的戰友劉豪、梅鋼此時正在軍隊戰史室籌備組工作,我就經常到他們那兒去找資料、看戰史。

軍史資料室裏堆滿了各種地圖和文獻資料,包括多種師、軍一級單位在“文革”之前編纂的軍史。這些軍史都是十六開印刷的精裝本,紅色封皮,不僅有12軍的軍史,還有不少其他部隊的軍史。

在翻閱過程中,有一篇資料引起我的注意。那是抗日戰爭時期,山東軍區司令員羅榮桓給一個村莊群眾寫的信。羅榮桓在信中讚揚那個村的群眾在“日偽大掃蕩”中團結一致,艱苦戰鬥,克服種種困難,戰勝了敵人,保住了村莊,取得了反掃蕩的最終勝利。羅司令員還號召根據地廣大軍民向他們學習,抗擊日寇,直到取得最後勝利。這封信使我受到極大的震動。雖然我並沒有經曆過抗日戰爭,沒有經曆過反掃蕩,但是我看過大量的抗日戰爭資料,我的父親也和我說過抗日戰爭的故事。

我的父親王建青,1931年加入共產黨,1937年隨徂徠山起義參加八路軍。他幾乎經曆了山東戰場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全過程,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父親對於日軍的凶殘和與之戰鬥的激烈殘酷有著極深刻的印象。他說過,上世紀六十年代他到上海來開會,路過上海展覽中心,當時叫中蘇友好大廈。那裏正在舉辦一個世界工業展覽會,其中日本是參展國,因此展館前的廣場上豎立有日本國旗。我父親正在車上打瞌睡,忽聽得司機說:“到展覽會了。”我父親一睜眼,猛地看到一麵日本國旗在空中飄揚,頓時腦子“轟”的一聲,雙拳緊握,一下蒙了,不知身處何時何地。明白過來以後,已經出了一身冷汗……父親長期在軍隊工作,我們家裏藏有多種軍史資料,小時候我經常翻閱,對上麵記載的抗戰時期“日偽大掃蕩”的殘酷有著很深的印象。因此,當我看到一個小村莊,在極其殘酷的大掃蕩中,在戰鬥力強勁而又極其殘忍的日軍麵前,能夠堅持戰鬥並取得勝利,在感動之餘,也充滿好奇!隻是這本資料並沒有其他附件材料來說明或介紹這個村莊的情況,但我相信,這裏麵一定有許多感人的故事和英勇事跡……後來因為形勢變化,“千裏躍進大別山”的長篇小說沒有寫成,但是這個小村莊取得“反掃蕩”勝利的故事,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我總有一種衝動,想把這封信件裏所蘊含的故事寫出來,可是由於種種原因,一直未能動筆。

1985年,我調到武警上海總隊工作。1991年3月,我和戰友張武平代表上海總隊參加在武警西安技術學院舉辦的全國武警部隊政治處主任學習班,學期三個月。有了穩定的環境,有了較寬裕的時間,我開始動筆寫這個故事,白天上課學習,夜裏寫稿。三個月幾乎從未停歇。

我把故事的發生地放在山東,魯中地區。不僅因為寫信人羅榮桓當時是山東軍區司令員,更因為我的故鄉在魯中。我的父親母親都是山東泰安市新泰縣人,而山東省抗日戰爭揭竿而起的標誌徂徠山起義,就發生在泰安,魯中軍民在抗戰時期與日偽進行了殊死的鬥爭。我雖然未在故鄉出生,但母親帶著我和我二哥王洪光曾經回到家鄉,在村後的林子裏祭拜過我故世的爺爺奶奶;在村前的大沙河裏赤腳嬉水,聽過“漫水橋”的故事;在一屋子男女人手一根煙袋鍋,滿屋煙霧彌漫的環境裏,少年的我昏昏欲睡地聽著老家的長輩講述“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

在西安,我是按照電影劇本的形式來寫作《死地》的。寫作過程中,老家的“那些事那些人”開始浮現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我父親參加徂徠山起義不久,即代表山東我黨,送信給山東國民黨頑固派代表秦啟榮。秦啟榮在山東,不打日本鬼子,專門和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鬧摩擦”,殺害抗日軍民,破壞抗日戰線,毛澤東同誌痛斥其為“摩擦專家”。山東我黨我軍致信秦啟榮,規勸其停止破壞抗戰行徑,共同抗擊日軍。這封信極其重要,而送信的任務又極其危險,我父親主動報名送信。他把信件送達之後,秦啟榮以種種理由,將我父親五花大綁,押在滾沸的大油鍋前,聲稱要將其“烹炸”,又以大刀架在我父親頸脖上,威脅其說出我軍實力以及具體駐地等秘密,都被我父親嚴詞拒絕……隨著我父親在八路軍內職務的提升,影響的擴大,日偽懸賞三千大洋買我父親人頭,同時加緊對我母親和奶奶一家的抓捕。有一次將我母親郭立前堵在家中,一家人神態自若,我母親自稱是隔壁鄰居來串門的,待敵人退回街上,意識到有問題,再返回抓捕時,我母親已翻牆脫身而去,並隨即由我四叔秘密護送到我父親所在的根據地,參加了革命……在日益緊張的情勢下,從敵人據點裏通過地下組織傳出消息,次日淩晨,敵人將抓捕我奶奶全家。危急時刻,我奶奶從容鎮定,從村裏的地下黨員家裏借了一些糧食,全家星夜啟程轉移,先向著背離根據地的方向走了兩天,再折回身,朝著父親所在的抗日根據地進發。全家男女老幼十幾口子,避開大路村舍,晝伏夜行,時值寒冬臘月,大雪漫天,北風呼嘯,怎一個“苦”字了得!我父親在他的日記中詳細地追記了這一場景(父親的戰地日記《打過長江去》,已蒙中西書局2013年10月出版)。

我的寫作水平有限,但我是用心在寫。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好像都與我熟悉,每一個畫麵好像都在我的眼前展開。夜深人靜,每每寫得自己心頭滴血,哽咽難書,淚水打濕了稿紙,模糊了字跡……

我覺得,我是用心在為我的父親母親,以及和他們一起為民族獨立而浴血奮戰的前輩們立傳!我向他們致敬!

在西安的三個月,我完成了電影劇本《死地》的初稿。

電影劇本完成之後,一直壓在箱底。

寫作之初,把這個故事的發生地命名為“劉莊”,是為了向1943年3月在江蘇淮陰劉老莊為掩護我黨政機關,保衛劉老莊鄉親,與日軍激戰而全部壯烈犧牲的新四軍某部四連官兵致敬。這也是當年我在12軍戰史資料室看到的兄弟部隊的戰史所載。

我參軍時,所服役的12軍36師107團,前身是八路軍山西遼縣獨立營。1942年5月,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左權將軍在反掃蕩突圍戰鬥中犧牲於遼縣。遼縣隨即被命名為左權縣,遼縣獨立營被命名為左權獨立營。左權獨立營隨後擴編為團,參加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南方邊境自衛戰鬥等,戰功卓著,英雄輩出。戰友們一直希望我能寫一寫我團的光榮,寫一寫左權將軍。慚愧的是,我知道自己水平有限,力有不逮,一直未敢下筆……這篇小說,也是我對左權將軍的致敬,對左權獨立營的前輩和戰友們的一個交代!

英雄不死!精神永存!

“開拔之前他們要槍斃老三團偵察排長張西北”

——仲廉日誌

快要下雨了,遠處不時有一道道閃電撕裂漆黑的夜空,伴隨著不知是雷聲還是大炮的轟鳴。雖然是午夜時分,卻讓人感覺到,那雲,那雨,那雷電,或是那大炮的轟鳴,正席卷一切地向這邊湧來。

一劃而過的閃電,照亮了高坎下的河灘上整齊的八路軍隊伍,大約有一二百人,全副武裝,背著背包。這是八路軍海濱軍分區三團團部機關和警衛分隊,為了避開日軍的“大掃蕩”,準備跳到外線作戰,即將出發。

隊伍正麵的河灘上,兩把被大風撕扯得似乎要熄滅的火把,忽明忽暗的光亮,勉強映照出被五花大綁的年輕而消瘦的張西北。一天之前,張西北還是八路軍的偵察排長,而現在,八路軍軍服雖然在身,但“八路軍”的臂章已被撕去,未戴軍帽,低頭視足,麵色如灰。

三團的李團長走到隊伍前,沉痛而大聲地說道:“我宣布,對團部警衛連偵察排長張西北,判處死刑!”

被五花大綁的張西北,雙眼緊閉,腮幫抽動。

李團長往邊上讓了兩步,請政委講話。

政委姓王,也就三十來歲,戰爭的艱難歲月使他顯得憔悴。大風中,他的聲音嘶啞而時斷時續:“張西北作戰機智勇敢,不怕死!為了打鬼子,受過三次傷,立過兩次大功!了不起!可是,就在今天晚上,他竟然醉酒違紀,侮辱婦女……從前,他是八路軍的英雄;今天,他是八路軍的敗類!是老百姓的罪人!”

政委竭力提高嗓音:“他對不起老百姓,對不起八路軍,他也對不起自己的光榮和功勞,他……”

政委聲音哽咽,無法繼續,隻能看看團長,擺手示意執行。

團長大聲喝道:“八班長,執行!”

三名健壯的戰士,將張西北押到河灘邊的亂草叢中。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戰士,緊張而又緩慢地從肩上摘下步槍,慢慢舉起。

排列整齊的隊伍稍稍有些混亂,很多戰士低下頭。

驟然,張西北猛然轉身,迎著槍口,大呼:“等一下,等一下!”

團長急步上前,小聲地問:“張西北,你還有什麼話要講?”

張西北淚流滿麵,幾不能成聲地說:“省下一顆子彈,打鬼子吧!”

團長艱難地轉過頭,對大個子戰士點頭示意。

大個子戰士將步槍遞給一邊的戰士,從背後抽出大刀,緩緩走近張西北。

張西北猛然抬起頭,衝著不遠處的隊伍大聲疾呼:“抗戰一定勝利!”言畢跪倒在地,引頸待刀。

大個子戰士臉色鐵青,倒吸一口氣,雙手握刀,慢慢揚起。

閃電劃過,刀刃森森然寒光閃爍。

驀地,黑夜裏傳來一聲蒼老而淒惶的呐喊:“刀下留人!”

喊話的是上了年紀的鄉村郎中一草先生,他穿著一領青布長衫,為了便於奔跑,他把長衫的前後擺握在手裏,踉踉蹌蹌越過高坎,直奔河灘,邊跑邊叫:“刀下留人!政委、團長,刀下留人哪……”

在全場的驚愕之中,一草先生撲向大個子戰士,抱住他舉著刀的胳膊,渾身哆嗦。

幾個小時之前,張西北侮辱的正是一草先生的獨生女兒孫倩玉。

一草先生緊緊抱住大個子戰士的胳膊,扭頭對著政委,老淚縱橫地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眼下,國家正是用人之際,就給張排長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吧!”

八路軍三團在劉莊駐守了五天,政委和一草先生相熟。看到一草為了張西北,竟然深夜來救,心裏既痛恨張西北的無恥,更為群眾對八路軍的熱愛而感動和羞愧。

他趕緊上前,攙住一草,說道:“一草先生對八路軍如此厚愛,怎不令人更加痛恨張西北!他,身為八路軍軍人,竟然侮辱婦女,騷擾百姓。此人不殺,何以整肅軍紀,何以麵對父老鄉親!”

一草先生絕望地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政委……我求你了!”說著,就要跪倒在地。

政委慌忙攙扶著,急切地說道:“一草先生,一草先生!不可如此!”

一草先生的口吻突然變得平靜,甚至有些隱隱的得意,說道:“殺張西北排長之唯一罪名,就是調戲了孫倩玉。倩玉乃吾小女,老夫已然決定,將小女倩玉許配與張排長為妻!試問,丈夫調戲自己的妻子,何罪之有?”他轉頭說:“小玉,你自己對王政委說!”

團長、政委被驚得目瞪口呆,看著一草先生背後的倩玉姑娘。

年輕美貌的倩玉低著頭,緊咬嘴唇,窘怒交加。

政委慌忙說:“這不能啊!倩玉姑娘已然訂過婚,有未婚夫,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呀!”

一草先生說:“一家女,百家求,退彼約此,又有何不可?何況,這也是小玉本身之所願。”他把倩玉推到王政委麵前道,“小玉,你來!自己告訴團長、政委,你願嫁張排長為妻!”

倩玉惱羞已極,不禁淚如雨下。

一草先生大怒:“你說,說話呀!”

倩玉哽咽難言地小聲說:“女兒,但……但憑父親做主……”

強烈的憤怒、悔恨、羞愧,在王政委心裏攪成一團,他極力壓抑著自己,對倩玉說:“倩玉姑娘,你受委屈了……我再次給你賠禮道歉!你放心,八路軍一定為你做主!”

他猛地轉頭大聲怒喝:“八班長,還不動手!”

大個子戰士遲疑了一下,正要再次揚起大刀,一草先生撲上去抱住大個子的胳膊,疾呼:“要殺,就先殺我……”

高坎上傳來一片哭喊嘈雜聲:“不能殺!不能殺呀……”

不斷的閃電亮光中,幾十口子百姓,扶老攜幼,跌跌撞撞,越過高坎,奔跑而來。為首的是劉莊的村長劉樹銘,六十來歲的老漢,布衣草履,花白胡子迎風亂抖。

刑場大亂。

政委驚愕地迎上前去,叫著:“樹銘大爺……”

一身莊稼漢裝束的劉樹銘小跑著來到政委麵前,氣喘籲籲地說道:“政委,張排長是在咱劉莊犯的法,要殺要剮,你把他留在咱劉莊,由劉莊來處置他!”

一草先生過來,顫抖地道:“王政委,留下他,讓他多殺幾個鬼子贖罪吧……”

身後的男女老少附和著、哀求著……

政委百感交集,渾身發顫:“樹銘大爺,一草先生,今天,我要得罪鄉親們了!”猛然轉身,拔短槍在手,直指張西北。

倩玉一聲驚叫,躥上去,猛地將政委舉槍的手腕按下。

槍聲連響,子彈射入土中。

兩名警衛員從政委身後箭步躥出,扭住倩玉。

政委怒喝警衛員道:“混蛋!放開她!”

劉樹銘打著顫兒說:“政委,我劉樹銘活了六十多歲,從沒在人麵前低過頭,今兒,我求您了!劉莊一千三百口子鄉親求您了……”猛然跪倒在地。

河灘上,鄉親們皆跪於地。

劉樹銘淚下道:“您把他給咱們劉莊留下吧!”

王政委一邊扶起劉樹銘老漢,一邊看著團長,艱難地點了點頭。

團長向大個子戰士打了一個手勢。

大個子戰士滿頭大汗地籲出一口氣,收起刀來。

王政委走向張西北,嘶啞地吼道:“張西北,你這條命是劉莊的鄉親們給你保下來的!今後,你若不全心全意為百姓謀利,人心難平,天理難容!”

張西北仍跪於地,低頭閉目,熱淚奔湧。

王政委氣血翻湧,難以抑製,舉槍射天。

一道閃電好似就在眾人頭頂上劈將下來,驚雷炸響。

席卷魯中的暴雨,從天而降。

“劉樹銘率眾鄉親死保張西北一草先生不惜退婚大林再聘張西北此等胸襟令人景仰歎服也”

——仲廉日誌

魯中地區多有大村莊。

劉莊也是個大莊子。四百多戶人家,一千三百多口子人。

莊子出過大官,據說在南方某省做過巡撫。早年山東鬧土匪,巡撫擔心家鄉遭匪,出錢為莊子修建了土圍子,村口還建了吊橋。土匪果真來攻打過兩次,劉莊憑著土圍子,以火銃、鳥銃將土匪擊退,由此劉莊聲名遠播。後來大官客死他鄉,但是當地百姓感念巡撫大人不忘鄉情,也把劉莊稱做“劉公圍”。

劉姓,是劉莊的大姓。劉氏人多,莊裏人心也齊。

劉莊的村長劉樹銘,年輕時練過拳腳,走過腳力,到過省府,下過江南,又識得一些文字,為人沉穩公道。共產黨在這一帶建立根據地時,最先發展了劉樹銘入黨,動員鄉親們選劉樹銘為劉莊的村長,武委會主任。劉樹銘在劉莊積極發展黨員,秘密建立了黨小組、黨支部,擔任支部書記。同時,劉莊的抗日工作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不少年輕人參加了八路軍,這些人的親眷家屬成為軍屬,更多的年輕人參加了民兵,民兵的親屬成為抗屬,這些人更是村裏抗日工作的積極分子。

劉莊的抗日群眾工作,被縣委認定是縣裏的榜樣。

幾天前,日本鬼子即將展開“大掃蕩”的情報和縣委的指示,一起傳到了劉莊黨支部。針對敵人的掃蕩,抗日根據地的應對政策是:“清野疏散,轉移群眾。”清野,就是要把所有能隱藏起來的物資藏起來,不讓敵人搶去;把所有能搶收上來的莊稼搶收上來,特別是即將成熟的麥子,不讓敵人搶收了去。對於這一條,老百姓都懂。未成熟的糧食,哪怕是提前收割糟蹋了,也比讓鬼子搶了去要強。但是對於“轉移”這一條,群眾想法不一致。

轉移,說白了,就是逃難,也叫“跑反”。可是大掃蕩來了,遍地都是鬼子偽軍,老百姓能往哪兒逃呢?前年冬,也就是1941年冬的大掃蕩,鬼子在河西截住逃難的八百多口子群眾,全部用機槍射殺了!緊接著,敵人在張各莊堵住一千多老百姓,把張各莊殺光燒光,連懷孕幾個月的孕婦和抱在手裏的娃娃都沒放過,殺得整個村莊成了一片血海!而那一年劉莊的轉移,出去“跑反”的人,一路上連驚嚇,帶凍餓,老老少少死了十幾口子。留在劉莊沒有走的是少數群眾,被日本鬼子殺了十幾口子,燒了幾十間房。虧得敵人走得快,大部分房子被搶救保存下來。

時隔兩年不到,這次又說要轉移,鄉親們就意見不一。尤其是村子裏上了年紀、說話有影響的老人們,堅決要求留在村裏不走,說是:“大掃蕩,留在莊裏是個死,出去‘跑反’也活不成,那就留下來,和莊子一起生一起死吧!”

村長劉樹銘說:“既然大家夥兒想法不一樣,那就扔豆子表決吧!”扔豆子就是投票,一家一個代表,一顆豆子。願意走的扔黃豆,堅持留在莊子裏的扔黑豆。結果,絕大多數人扔了黑豆,表達了寧可死,也要留在家鄉和日本鬼子鬥爭的決心。而扔了黃豆的人們,後來幾天,陸續走了一些,也有幹脆不走留下來的。

這可讓劉樹銘犯了大難。大掃蕩在即,連八路軍主力都要避開敵人正麵,跳到外線作戰,打到敵人後方去,何況一個小小的劉莊!劉莊憑什麼來抵抗鬼子進攻,保衛家鄉?劉樹銘愁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

這時候,八路軍三團團部進駐了劉莊。李團長、王政委在和劉樹銘拉呱交流時,得知劉莊群眾要留在莊裏,和敵人鬥爭到底,感動之餘,更多的是驚訝和擔心!他們在自己裝備有限的條件下,留下十支步槍和一批彈藥給劉莊。

劉樹銘千恩萬謝,說不盡對八路軍的感激!他知道,八路軍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來幫助他們,所以他萬萬沒法開口,再想要一個指揮員留在劉莊。因為他清楚,沒有一個真正的指揮員,劉莊民兵就隻能完成一些站崗放哨、運送物資、轉運傷員的輔助任務。而隻有在一位有戰鬥經驗的指揮員的領導下,民兵們守住劉莊,才有一線希望。

這時,發生了張西北因為犯錯,團長政委要槍斃他的事件。劉樹銘得到這個消息,心裏一個激靈!保下張西北,劉莊不就有了指揮員?!但誰去保張西北最合適?當然是被張西北“侮辱”的姑娘孫倩玉和她的爹一草先生!可是一草先生和倩玉出麵也不一定能讓團長政委免了張西北的死罪呀!劉樹銘想到了最後一招,“把倩玉許配給張西北為妻”!

一草先生能不能同意,劉樹銘沒有把握,尤其是,倩玉正是自己的兒子劉達林沒過門的媳婦!達林會怎麼想?倩玉會怎麼想?一草先生會怎麼看?鄉親們又會怎麼看?

時間緊急,思緒如麻,劉樹銘死死抓住一條,“死保張西北”!他跑到一草先生家裏,一草父女正為聽說八路軍要槍斃張西北而心中惴惴不安,聽說要去保張西北,一口答應。可是說要退婚,一草死活不允,覺得如此一來,達林受的委屈太大了!劉樹銘的臉麵丟光了!最後,劉樹銘幾乎發火,說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不明白?是我劉樹銘的一張老臉要緊,還是劉莊一千多口子老百姓的性命要緊?”

這句話,如五雷轟頂,一草先生一下子震住了!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感佩於劉樹銘那寬宏的胸懷,又為自己計較於兒女親事而慚愧!他感動之餘,不由分說拉著倩玉吼道:“快!快走!去救張西北!”

這才把張西北保下來,留在了劉莊……

八路軍三團團部駐紮劉莊的時間雖短,但是幫著村子重新整頓訓練了民兵隊。劉樹銘的兒子劉達林擔任民兵隊長。

劉氏一族,到了劉達林這一輩,是“達”字輩,這一輩兒的年輕人,名字中間那個字,都是“達”。不過,村裏人習慣地叫成“大”字,顯得順口,親切。劉達林就被叫成大林。

大林身體長得壯實,小時候跟著他爹舞棍弄槍,有點兒功夫,好打抱不平。村裏年輕人都服他,願意跟在他後麵轉。

一大早,大林就帶著一幫子年輕民兵在村口加固土圍子工事。

所謂的土圍子,也就是五六尺高、三尺來厚的一條土牆,牆上可以走人,牆身可以隱蔽。牆外取土的地方就成為土圍子外側的護村河,不過,與其說是河,不如說是溝,既不寬,也不深。冬天無水,夏天雨水多時有些存水。

這會兒,為了抗擊日本鬼子,村裏重新對土圍子進行了加固。

從早上一氣兒幹到晌午沒歇過,劉大林光著膀子,滿頭大汗,身上的肌肉栗子般地暴起。

在他身邊的是二愣。二愣本名陳宏鑫,十八九歲,人長得瘦小,像是十四五的孩子,可是膽子大,腦子好使。就是愛抬個杠,說話愛傷人,連他爹娘都叫他“二愣”。幹了一上午活兒,二愣幾次要大林發話歇一歇,可是大林像沒聽見似的。二愣心裏有火,不由得往地上一坐,喘著粗氣招呼大家:“歇會兒了,我說,大夥兒都歇會兒了!”拿起身邊一個水罐要喝水。

“咣”的一聲,水罐被劉大林踢碎,“歇個屁,啥時幹完啥時歇!”

二愣跳起來,惱怒地說:“大林我告訴你,八路軍排長搶了你的媳婦兒,你別拿我們撒氣,有本事找那小子算賬,在這兒逞什麼能!”

原本,一草先生的女兒倩玉正是說給劉大林做媳婦的。沒想到前幾天,在八路軍和眾鄉親麵前,一草先生突然宣布,把倩玉許配給張西北為妻,而自己的爹——村長劉樹銘,不知為啥,也沒表示反對!劉大林這幾天鬱悶得像是一把火燒在心裏,幾乎要爆炸!這會兒被二愣用話一激,加上周圍小夥子們一起哄,劉大林大怒,罵了一聲:“放屁!”直飛一拳,把二愣打倒在地。

二愣捂著肩從地上爬起來,直著脖頸直嚷嚷:“好你個大林,人家搶了你媳婦,你連個屁都不敢放!這會兒打起咱來倒挺有勁兒!”

不善言語的大林憤怒地舉拳想打,又打不下去。

瘦小的二愣做出一副無賴樣,往前直湊,嘴裏嚷嚷著:“打!給你打!倩玉她爹已經把倩玉許配給人家張西北了!你就是打死我,也不能把媳婦再要回來了!”

“啊!”大林狂怒地轉身掄起鐵鍁,將一棵樹樁劈斷。

莊子裏,村長劉樹銘帶著張西北在到處轉悠。張西北自被劉樹銘從王政委的槍口下救回來,就住在樹銘老漢的家裏。而自打張西北進了樹銘老漢的家門,劉大林就沒回家住過,總是在鄉鄰親戚家湊合著過。劉大林和倩玉的事,張西北是在刑場上隱約知道的,現在住在樹銘老漢家,他心裏慚愧羞辱別扭,幾乎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

在樹銘老漢家窩了兩天,架不住劉樹銘的要求,隻得硬著頭皮跟著老漢在村子裏轉悠。樹銘老漢邊走邊向張西北指點著村裏的情況。上一天,是帶著張西北看土圍子工事,看莊子外麵的地形和道路。今天開始,在村子裏麵轉悠。

走在村子裏,來往的鄉親都尊敬地向樹銘老漢打招呼,眼光卻都注視著張西北,小聲議論著。

張西北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不敢見人。

轉著轉著,轉到了村裏的鐵匠鋪。

劉莊有鐵匠鋪。鐵匠鋪的活兒無非是為鄉親們打造修理些犁鏵、钁頭、鐵叉、菜刀、騾馬驢的蹄鐵之類的工具,因為用料講究,價錢公道,不僅本村的鄉親認可,就連鄰村,也都把家什送到這裏來打造。所以老鐵匠在本地很有威望。

老鐵匠有兩個兒子,就叫大鐵、二鐵。樹銘老漢領著張西北轉悠過來的時候,大鐵、二鐵兄弟倆正赤膊紮裙,渾身是汗,打造著紮槍槍頭。紮槍就是所謂紅纓槍,這幾天在樹銘老漢的要求下,鐵匠鋪忙著打造紮槍和大刀這樣的武器。老鐵匠則在一旁叼著煙袋,拉著風箱。

樹銘老漢知道老鐵匠耳背,進了鐵匠鋪,便一迭聲地高叫道:“老鐵大哥!老鐵大哥!”

大鐵停下錘,招呼著樹銘老漢,對父親大聲說:“爹,劉大叔看您來啦!”

老鐵匠這才掉過頭,站起來說:“哦!哎呀!是樹銘兄弟!”

樹銘老漢推著張西北向前,大聲告訴老鐵匠:“老哥,這就是張西北張排長啊!老三團的!了不起啊!砍過八個鬼子的腦袋,大鬧柳河集,就是他帶著人幹的,智勇雙全啊!”

柳河集是鐵路線上的一個重要車站。一年前,張西北率偵察排潛行百裏,利用內應夜襲柳河,幹脆利索地端掉兩個炮樓,全殲日軍一個小隊,炸毀一列車軍火。而後又連夜撤離,消失得無影無蹤。由此,三團偵察排和張西北名聲大振!

老鐵匠顫巍巍地搖搖張西北的膀子,欣慰而又意味深長地說:“行啊!老劉兄弟的眼睛還能看錯人?是塊好鋼啊!大鐵、二鐵,回頭好好向人家張排長學著點!”

大鐵兄弟倆顯然有些不太服氣地互相看了一眼,勉強地笑著,拉長聲音道:“哎!知道囉——”

張西北滿麵通紅,窘迫之極,真是恨不得地下有洞,可以鑽進去。

出了鐵匠鋪子,張西北低著頭,悄聲說:“大爺,咱!咱回吧!”

樹銘老漢停下腳步,大聲說:“回?回哪兒去?回到地底下去?你回得了初一,回得過十五?你張排長還能一輩子躲著、藏著,不見人?”

張西北慌忙地說:“大爺,您小聲點兒,以後別再叫我張排長了!”

不想劉樹銘卻故意大聲地說道:“張排長,走!咱們再上別處看看去!”

正說著話,一群姑娘、媳婦扛著擔架嘻嘻哈哈地走過來,看到張西北,突然都打住了話頭,盡拿眼睛瞥著看。

領頭的是年輕的寡婦翠喜,背上還拿布帶背著個兩三歲的娃娃。

前幾天,村裏出了張西北這麼大的事,滿村的人都轟動了,偏偏樹銘老漢又保下張西北,一草先生又宣稱退了劉大林這門親事,要把倩玉許配給張西北。這不啻一連串的炸彈,震得鄉親們一時間暈暈乎乎的。

可翠喜是個極聰明極明白事理的人,心裏知道樹銘老漢死保張西北的用意。剛才,一夥兒姑娘媳婦還在為著這些事嘰嘰喳喳地爭個不休,卻不想迎頭碰上樹銘老漢和張西北。大夥兒頓時閉了嘴。

聰慧的翠喜趕緊地大聲說道:“大爺,這位就是俺西北大兄弟吧?您說,這張西北,是不是就是東南西北的西北這倆字?”

劉樹銘滿臉笑容地回答:“那還能有假?”

翠喜一臉得意地扭頭對同伴們說:“怎麼樣?我說沒錯吧!正是‘西北’二字!”

姑娘媳婦們忍不住都小聲地捂著嘴笑,氣氛一下子鬆快下來。

樹銘老漢故意嗔怪地道:“哎!我說他大侄媳婦,別西北、西北的,這是咱八路軍的排長,大鬧柳河集的英雄,往後見著了,要叫張排長!知道不?”

翠喜活潑地說:“哎!知道囉!”回頭對同伴們大聲道,“都聽見了吧!從今往後,見麵要叫張排長!”一邊說著,一邊就上前拉住張西北,“張排長,叫嫂子看看!喲!長得還挺俊哪!就是黑了點!”

姑娘媳婦們終於忍不住地“嘎嘎”大笑起來。

樹銘老漢佯怒地大聲道:“去!去去!都幹活去!”

張西北窘迫、痛苦得幾乎掉淚。

等那些姑娘媳婦走開了,劉樹銘低聲對張西北說:“我把你要來,是要你帶領著俺們打鬼子保莊子,不是要你來天天低著頭不敢見人,知道不?這道檻兒,再難,你也得邁過去!走,到一草先生家去!”

“隻是大林不解其父良苦用心憤懣難平隻怕暗藏禍根兮”

——仲廉日誌

日軍上尉濱田羽正率領著日軍中隊,在“皇協軍”大隊長劉知禮的警備大隊的配合下,順利地向前推進。

整個掃蕩戰役發起後,濱田中隊所在的山田大隊雖然受到一些零星的阻擊和武裝騷擾,但是整個大隊進展還算順利。山田大隊長信心大增,要求各中隊迅速深入抗日根據地,盡可能地捕捉八路軍主力加以殲滅,並攫取一切可以帶走的物資,毀滅一切無法帶走的東西,包括房屋、農田、水井、人……

年輕的濱田上尉,自認為得到偽軍大隊的全力配合,是山田大隊長對自己的特別愛護,因此自己的中隊必須在大隊裏起到良好的表率作用。雖然他的中隊由於在之前的戰爭中減員嚴重,又沒有得到及時的兵員補充,一個中隊現在隻編成兩個小隊,而且又為了搶時間,連續不停地行軍,多少影響了部隊的士氣和前進的速度。

讓濱田滿意的是這幾天有所斬獲,特別是搶了老百姓幾匹馬,既可以馱上一些物資,又能把一名日軍病號放在馬上。在全體日軍士兵敬佩的目光和偽軍驚訝的表情中,濱田親自牽著馬,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過了晌午,陽光暴烈,部隊的行進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濱田走出隊列,觀察著部隊,操著一口稍稍生硬的漢語道:“劉大隊長!”

偽軍大隊長劉知禮,一個英俊威猛的年輕人小跑幾步,站到濱田身邊不卑不亢地應道:“濱田隊長。”他身後的日本狼犬也小跑著跟上來。

劉知禮走到哪兒都帶著他的狗,這是日軍山田大隊長送給劉知禮的禮物,也是劉知禮炫耀的資本。本來,劉知禮的“皇協軍”大隊有三個中隊,但被山田留在縣城兩個中隊,劉知禮心裏很有些不快。後來山田微笑著一陣撫慰,又送了一條狼犬以資鼓勵,不由得讓他鬥誌昂揚,很有來一番大作為的信心。

濱田微笑著問:“到你的家,多少路?”

劉知禮揚手指點著道:“前麵是雙橋鎮,越過雙橋,還有十裏地,就是劉老莊,那就是我的家了。”

濱田感興趣地問:“啊,家裏的,還有什麼人嗎?”

劉知禮說:“我母親去世得早,我父親拉扯我長大,很苦啊!對了,我父親劉仲廉,是鄉村教師。”

劉知禮的父親劉文誠,號仲廉,原本是村裏的私塾先生。仲廉先生老來得子,十分寶貝,可沒想到兒子劉知禮自小就頑皮透頂,人見人頭疼,村裏人送一綽號,叫“泥猴”。為了“泥猴”的調皮惹事,仲廉先生沒少給村裏人賠笑臉,賠錢財,沒少狠狠地貫徹“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訓,然而效果全無。劉知禮稍長,仲廉先生下決心賣了幾畝地,湊上錢,把兒子送到省城念書,希望兒子能受到嚴格的約束。沒想到的是,劉知禮在省城投靠了日本人。消息傳回劉莊,仲廉先生始終不信。這次,劉知禮得到本縣“皇協軍”警備大隊長的任命,趾高氣揚之際,不免生出“羊跪乳,鴉反哺”之情,想趁著這次行動,把老爹接到縣城享福。

得知劉知禮的父親是鄉村教師,濱田驚喜地說:“哦!我的父親,也是日本愛知縣的一個教師啊!”

劉知禮不由得也有些興奮,說:“令尊也是教師?啊!這可真是,無緣對麵不相識……”

濱田立刻舉起手阻止了劉知禮,自己接上道:“有緣千裏來相會!”

劉知禮驚訝而佩服道:“哦!濱田隊長對漢語竟能如此熟悉!”

濱田十分謙虛地說:“家父雖是小學教師,對漢文化卻是異常喜愛,一生鑽研。尤其對於《三國誌》、《水滸傳》,更是無比推崇!他對我從小教誨不倦,要我專門用漢語熟讀三國,研修三國啊!”

說到這兒,他側轉身,吩咐身後的通訊兵:“騎上馬,立刻前往大隊,請山田大隊長將隨軍記者今村近二君派到這裏來。我要請今村寫一篇新聞發回日本,就叫做《日中親善——兩國教師之子攜手作戰》。另外,回縣城準備一份禮品,今天晚上我要親自登門拜會劉老先生。”

他特地在劉知禮麵前用漢語說了一遍,再用日語重複了一遍。

看著劉知禮深受感動地連聲稱謝,濱田親切地拍拍劉知禮的肩膀說:“通知部隊,越過雙橋,向劉老莊前進,今晚就在劉老莊宿營。”

劉知禮精神抖擻,回身大呼:“加速前進,今晚在劉老莊宿營!”

一草先生家裏。

劉樹銘與一草先生對坐。一草端著茶盞飲茶,樹銘舉著煙鍋吸煙。

這會兒,樹銘想得仔細。雖然張西北保下來了,但是倩玉心裏的疙瘩還遠遠沒有解開。眼看著要和日本鬼子開仗,一草是醫生,倩玉已然是大半個醫生,村裏要仰仗這父女二人救治傷員。這時候倩玉要是鬧脾氣,再加上劉大林這個倔頭在裏麵攪和,這可真是不小的擔心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