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熊
小說
作者:陳克海
鄉下人!一個奇特的古詞。漁夫、獵人、農夫、牧人,人們現在還能真正理解這些詞的含義嗎?人們對這個化石般存在物的生活思考過片刻嗎?他在古代史的書籍中被如此經常的談論,人們稱之為“農民”。
——G·塔德《未來史片斷》
1
五黃六月一到,包穀已經不是包穀,一個個就像剛懷孕的小媳婦兒,身條兒還是纖瘦,該鼓的地方卻使勁兒突起來了。王連林看得心慌。也不全是心慌,擔心也有,更多的卻是歡喜。去地裏更勤了,每天扛著鋤頭,至少要打三回望。這個時候,包穀忙著抽穗,忙著灌漿,王連林去了,頂多也就看看有沒有野獸來糟害。沒什麼事幹。草都不用薅了。不薅草,並不是因為他和別人一樣,也買了蘇良英店裏的百草枯。他信不過那玩意兒。連草都能殺得一根不剩,種下的糧食還能往嘴裏喂?這話他也沒和人說。說了蘇良英還不把他恨死?所以別人青天白日都在家打牌,隻有王連林雷打不動地去薅草。等到包穀齊腰,沒他的事了。不過說來也有些泄氣,甭管他怎麼精心照看,糧食長成,背到糧站,價錢並不見得會更高。價格一樣也沒什麼,主要是他的糧食到最後還是和別人的混到了一起。講起這本經時,他有抱怨,更多的是對這種做法的不理解。怎麼世道就成了個這樣?搞得他好像也成了同謀犯。老婆楊白玉為此挺有意見。
“死無卵用你還怨別人。”
好像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隨便一講,楊白玉噘著嘴,連夜就去了潮州。潮州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據楊白玉說,無非就是靠海,有本事沒本事的人都偷渡去了國外。雖然地方談不上有多好,到底要比漁川發達。小廠子就像春天的竹筍,這家才開,那家又冒出來了。楊白玉就在製衣廠。多年後,王連林才想起來,這個楊白玉在製衣廠上班,為什麼每回都要背回來一尼龍袋傘。傘掛滿了一板壁,箭一般,根根指向樓頂。有時候下地,他也想學楊白玉打把傘,可這副裝扮哪裏是搞農業的行頭呢。這事兒也被楊白玉嘲笑了一回。歸根結底,還是他無用。這話傷人了。個臭婆娘,出了趟遠門,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好像他王連林從沒出過遠門。他還去過廣州呢。
說起廣州,王連林話裏話外都是遺憾。那會兒才九十年代,別人都還在地裏刨來刨去,王連林就去了大城市。去,也是因為躲債。新婚不久,王連林的心氣兒也高,雖然受了畏罪自殺的爺爺影響念不了高中,好歹還是讀了十來年書。在漁川也算是個文化人了。難道還要像他爹王世農天天扛挖鋤?不是他鄙夷,是他實在一眼就看到了活著的盡頭。太恐怖了。老路是走不通了,怎麼辦?起先是貸款,養了幾百隻兔子。兔子繁育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他一個人又是按科學比例配飼料,有點空閑還得跑到百福司找獸醫請教。車軲轆般轉得屁滾尿流。楊白玉忙著懷孕,根本搭不上手。等到老二王強生下來,楊白玉去幫著照看時,才發現兔子越養越少。黃鼠狼早把那些兔崽子吃掉了。欠下的債總得還,兩個兒子嗷嗷直叫的嘴也得找東西填,活路在哪裏呢?他又琢磨著種天麻。天麻倒是不會跑,種到地裏就行了。他是按照《天麻種植技術》一步步來的,可以說,完全到位了。唯一沒有料到的是,等他種完了天麻又去地裏忙活時,王勇王強已經學會了玩泥巴。這兩個兔崽子,對他爹把木頭樁子埋在地裏的做法好奇得不行。等到王連林一轉身,他倆就撲過去把培土摳開,想弄明白到底藏下了什麼寶貝,值得他爹如此認真,還要拿杉樹枝擋著。什麼是人禍?防不勝防呀。等到天麻種植也失敗,王連林上吊的心都有了。
他揣上五百塊錢就去了常德。
王連林當上了甩手掌櫃,可把楊白玉累癱了。兩個孩子雖然也匪,就是聽不進去話,還可以用棍棒收拾,田間地頭就不由她控製了,兩天不去,草就瘋了一樣蓋過了腳背。還要管兩頭年豬,一個豬娘,一頭牛。楊白玉腳板皮都跳翻了。那是三月,豬娘從欄裏翻出來,拱完了菜園,又進了油菜地。滿坡油菜花擠擠挨挨的,開滿了屋前屋後。正在發情期的豬娘在油菜地裏盡情撒野,金黃的油菜花在豬的奔跑下露開了縫隙。龔三妹就站在路邊喊。聲音又尖,好像別人在殺她。楊白玉氣得不行,照她的話說是,幫著趕一下就行了,舉手之勞的事。可龔三妹呢,她杵在那裏,不光不幫忙,還念叨,說這個楊白玉太貪心。龔三妹也是好意,提醒她攤子不要鋪得那麼大。憋了一肚子火的楊白玉,哪裏有心思翻撿婆婆的話,當下就頂了一句嘴:
“我就是累死了,會有人幫我提一下豬食桶?”
意思很明顯了,明裏是說她龔三妹沒有幫她喂豬,其實還是指責龔三妹偏心了。龔三妹就說,你們就當老的好欺負。怎麼幫老幺喂豬就不是欺負,她楊白玉發句牢騷就成了好欺負?楊白玉正在氣頭上,拿起尖擔就打豬,把豬攆得腿都快斷了,嘴裏不免帶著氣:再拱,再拱過兩天就把你這兩個老不死的殺了。
有什麼辦法呢,楊白玉隻好花錢請人搞工夫。兒子屋裏天天有幾個旁姓男人喝酒,王世農看不過眼了。這麼搞下去成何體統?當然,他也是旁敲側擊,說了半天,無非是想講,楊白玉嫁過來十來年了,也沒見她給他打一壺酒,現在倒好,王連林天天在常德打工,楊白玉卻用兒子的血汗錢請別人喝酒。這不是吃裏扒外麼?顯然,公婆都認定兒子遠走常德,是因為楊白玉攆跑的。要不然她現在怎麼還笑得出來?她不光是笑,還在屋裏好煙好酒的招待別的男人。龔三妹也跟著敲邊鼓,最後還推導出了一個嚇人的結論:
“一個婦道人家,竟然狠得下心。”
楊白玉聽得火冒八丈。她和龔三妹吵了一架。龔三妹盡管年近六十,嗓門還是一樣的大。一九六九年,王延禎墾荒燒了兩座山,害得十來歲的王連林也起早摸黑,跟著栽了兩個月的杉樹。搞運動的一來,王延禎又多了項罪名,土匪反攻倒算,破壞社會主義公有財產。蘇良英她爹蘇屠憲尤其積極,批鬥王延禎不說,還把王延禎王世農王連林祖孫仨押到百福司搞了回陪殺,說是要鎮壓土匪崽子的囂張氣焰。王世農王連林還年輕,聽到槍響,隻覺心暴跳腿稀軟,王延禎回到漁川有就有點糊塗,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沒起來,還把一泡屎屙到了床頭。這家人悄無聲息,心驚肉跳地又熬了兩天,不曾想,蘇屠憲好像還沒過夠癮,又來提人。平素見人就叫的狗直接鑽進了樓板底下,隻是嗚咽。龔三妹眼皮猛跳,聽蘇屠憲高聲談論了半天,無非是聲稱既然上麵都有了政策,那麼大隊也得有點實際行動響應。王延禎被架到村委會,不光剃成了禿瓢,蘇屠憲還用殺豬刀把捶,就像敲木魚。到底是人頭。血花直濺。第二天再叫王延禎去開鬥爭會,王延禎有了先見之明,聯防隊的民兵還在漁川河穀,他就從豬欄邊找了根繩子,把自己掛在了三治田邊的核桃樹上。王延禎倒是解脫了,對這一家人,麻煩卻並沒有因此終結。就在王延禎死掉的第八天,蘇屠憲又帶著民兵要捉王世農。這個時候,龔三妹站出來了。她把大門一閂,嘴裏嘰裏呱啦,手上菜刀亂揮,擺明了就是一點:
“你蘇屠憲再用刀把敲敲試試。”
屠夫出身的蘇屠憲當然不會被一個女人的話嚇住。他常年殺豬,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信鬼煞,不過這個時候,他還是掂量了一番龔三妹的話。龔三妹的話沒有什麼分量,可她有兩個哥哥。蘇屠憲家族也不小,但龔天安龔天明都是鎮人武部的幹部,腰上別的有槍。最後王世農能逃脫製裁,說到底還是火器戰勝了冷兵器。龔三妹的腰杆從此硬了。她自以為她的話分量十足。她的話都能鎮住大隊幹部,還管不了個兒媳婦?龔三妹開始指桑罵槐。
楊白玉到底是年輕,越扯越遠,一不留神就把心裏話說出來了:“你兒都沒講什麼,你們脹什麼幹氣?王勇王強上學都要錢,屋裏的活我一個姑娘家怎麼做得完?我不找人幫忙,你們幫我做?”
王世農一截木頭沒有鋸完,撿起石頭攆雞,嘴裏也是罵罵咧咧:“一個婦道人家,還要不要臉?”
王世農做什麼都有條不紊,談得上一絲不苟。比方說,木頭到時一把火就燒了個精光,兩刀砍斷也能了事,可他非要鋸好,一段一段,整整齊齊地碼在那裏。在地裏幹活,拿把鋤頭量間距,橫平豎直,說是搞農業也得懂規矩。多年後,王連林折騰夠了,回到漁川種地,完全繼承了父親的大寨式強迫症。話說回來,王世農再講究,也沒見地裏的收成增補多少。倒是楊白玉,牛糞豬糞有的是,每年收秋,大背小背的,堆滿半間屋。
可能這才是龔三妹起火的原因。她兩口子好生經管,累得腰彎背駝,竟然還搞不贏兒媳婦。這一架吵到最後,也沒分出個勝負。楊白玉倒是看清了形勢,覺得待在家裏實在了無生趣。她要王勇給王連林寫信。
“叫你爹回來。”
王連林以為去了常德能幹一番事業。邀他去的是妹夫。在妹夫的話裏,到了常德基本上就是撿錢。說得王連林喉嚨裏都快伸出了爪子。誰知到了常德仍是種田。跑了幾百裏路,不過是換個地方種田,王連林泄氣了。待了幾天,王連林又發現,同樣是種田,常德到底是大地方,說起來感覺就不一樣。具體哪裏不一樣,王連林也沒說出所以然,過了些時日,他才明白,原來沒人在他耳邊嘮叨。不光沒人管他,居然還有女人找他搭訕。這個常德女人,濃妝豔抹,和他聊了幾句,得知他坐幾天車到了常德仍是幹著本行,話裏話外就有些恨鐵不成鋼:
“我們村現在連強盜都絕跡了知道為什麼嗎?”見王連林瞪大眼睛等著,又說,“強盜都知道了有那個工夫尋思別人的東西還不如去賺錢。”
這話說得,好像強盜腦子都活套了,都懂得轉行了,隻有他王連林好像還沒種夠田。心裏不服氣,他嘴裏還是笑嘻嘻的,話也謙遜得很:“那你說說去哪裏就能賺到錢?”
“深圳。那裏是特區。知道什麼叫特區嗎?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幹不成的。”
這不成了胡作非為嗎?聊到最後,他好像想通了,他折騰了半天不就是想找個來錢快的門路嘛。而現在世界上就有這麼一個地方,就是傻子討飯也能賺到成千上萬的錢。一個賣笑女子都有如此開闊的見識,他還是差點就進了高中的初中生呢。楊白玉的信還沒寄到,王連林人已經去了張家界。火車開到廣州就停下了。下了站就有人問他,想不想幹活。他沒想到自己如此重要,人生地不熟的,還有人這麼熱情地邀請他。
去深圳幹嗎呢?廣州也不錯嘛。多年後,聽兒子王強說起外麵的世界一團混亂,處處都是陷阱,王連林先是不信,等王強說得神乎其神,才有些後怕。要是他當年碰到了壞人,現在會是個什麼樣子?想都不敢想。好在剛碰上改革初期,人們想的還是搞實業賺錢,根本沒有閑暇想著騙人。到處都是工地,什麼都不缺,就缺人。招工的人問他會幹什麼,王連林還沒有從天麻的陰影中走出來,說話底氣不足,“也就懂點養殖技術”。雖然開吊車和養兔子根本沾不上邊,但好賴也是技術。
“連養兔子都會,還怕不會開吊車?”
招工的人還以為他低調,笑了笑,二話沒說就讓他上了車。王連林本來挺發怵,但見人這麼信任他,他還是坐上了駕駛室。這件事成了王連林後半輩子經常回憶的一個話題。他總是說,要是他能踏實下來,一門心思開吊車,怎麼著也不至於把日子過成現在這般光景。每回聽說王勇動不動就跳廠,聽說外甥田貴東一會兒要去廈門學開車,一會兒想去浙江當和尚,王連林就暴躁得不行。他就是前車之鑒啊,居然沒人拿他活生生的教訓當回事。他開了半年吊車,就想回漁川了。就像他後來和人聲稱的那樣:
“反正技術學到了手,去哪裏還不是一樣掙大錢?”
他其實是吃不慣廣州的飯,什麼菜裏都有股海腥味兒。也不是因為吃不慣飯,還是他害怕。香港馬上就要回歸,運兵車來來往往,他琢磨著要是一旦打起來,別說掙錢,命能不能保住還得兩說。看到又黑又瘦的王連林回來,龔三妹說起來就直抹淚:廣州還是人待的地方?飯都吃不飽。還是漁川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了就能和楊白玉過日子了。可楊白玉不這麼想。有本事的人都在外麵撲騰,回來有什麼好呢?楊白玉把一頭及腰長發賣了,也隻為王強換來半個月的生活費。和男人悶頭種了幾個月地,眼見得香港一團歡喜,世界太平無事,楊白玉終於下定決心:她要出門。
她還帶上了王勇。王勇跟著她在潮州待了一段時間,嫌悶。他喜歡和老鄉們在一起,就去了福建龍岩。雖然沒念過什麼書,但刨板也不需要什麼技術,天晴了幹一天就有一天的活錢,下雨了還可以天天打牌看錄像。還能有比這更好的生活嗎?苦是苦了點,但和在漁川搞農業相比,還是要輕鬆許多。這是王連林想不通的地方:打了那麼多年工,什麼技術都沒學到的人,居然也能在外麵混下去。
王連林一個人在家也忙得很。天沒亮就出去給豬割一回草,又是給豬煮,伺候完了兩頭豬,露水草都幹了,才停下來給自己做飯。等到芒種過去,他才稍微有些空閑。還是坐不住,他喜歡有事沒事兒去地裏轉轉。看見被風吹倒的包穀,他要找根棍子撐起來。鳥雀多的地方,還要綁上幾片破傘布。包穀一株株脹了起來,五顏六色的傘布旗幟般迎風招展,王連林也是心神搖蕩。他從田坎邊摘了根嫩黃瓜,用袖子擦了擦,大口吃起來。
就是那個時候,他看見田貴東田貴超兩弟兄又往延春診所跑。每回都是這樣,隻要蘇良英的三個閨女一回來,漁川的年輕後生就像餓狗嗅到了屎,全撲了上去。
2
滾滾烏雲散開,連日梅雨終於消停了,黃澄澄的太陽從青龍坳跳了出來。漁川河穀彌漫的濃霧正往山野裏藏匿。暴漲的河水渾濁,像條吃飽的巨蟒,懶洋洋地臥在峽穀之中。刷完牙,王連林走進屋,問王勇:
“今天好點沒?”
“那是結石,你以為是感冒之類的三病兩痛?”
在漁川,結石之類的病以前應該也有,隻不過人們生了病,也不去醫院,所以叫不出來名字,說起來也是腰杆痛。天天扛挖鋤的人,誰的腰不痛呢。痛得實在熬不住,睡兩天就好了。可王勇在漳州睡了一個星期,腰還是不得勁兒。腰用不上勁兒,就沒力氣往機台上抬木頭。上不成班,還得花錢。眼見得口袋裏的錢一天天少下去,王勇有些心慌。同廠的老鄉提醒他,說是回龍山結石醫院檢查檢查,好多人都在那裏治好了。不查不要緊,一查卻讓人瘮得慌,米粒樣的結石,密密麻麻。這是腎啊,人體的下水道被堵住了,能不痛嗎?醫生的建議是,想快點好,就做手術,要麼,就慢慢熬。可動刀子要一萬多塊錢。王勇擔心的也不全是錢,他是害怕,冰冷的刀子在腰裏進進出出,萬一出了事怎麼辦?他還是用了最保守的治療方案,先用激光打。為了效果更好,又到處訪郎中,吃草藥。王勇打聽了,打工的,又有幾個沒得結石?就是割掉了,還會再長。這東西就像韭菜。反正是個長,何苦折騰。王勇是這麼想的,可疼痛不由他。他哼哼哈哈的在家躺了兩天,王連林坐不住了。
“要不割掉算了。”
“錢呢?弟弟讀書不要錢?我娶媳婦兒不要錢?”
王連林裝作沒聽見,洗了白菜,又繼續洗蘿卜,把個豬食盆砍得咣當直響,兩頭豬就在欄裏撒開蹄子跑開了。
吃了早飯,見王勇又在那裏洗頭,還用雪花膏擦臉,王連林就說,你這是準備去哪裏?王勇沒說話。王連林又說,腰要是好點了,就跟我去漁川河裏吧,看能不能撈上一碗早飯菜。
“這麼大的水。”
“就是要趁渾水摸魚啊。”
“你不是說河裏被人放過藥嗎?還有魚?”
“去了就知道了。”
到了河邊,王連林才聽見漁川河水響聲嚇人。這哪裏是吃飽了臥著消食的巨蟒,分明就是怒吼陣陣的奈河。還沒下河呢,李安彪幾兄弟踩著幾排杉木從上遊衝了下來。到了水勢平緩的地方,他們立住了,問:
“河裏有魚嗎?”
“剛來。這天氣放排,可有罪受了。”
“這天氣不放,山上的木頭就爛了。”
等到李安彪他們走遠,王勇才問:“他幾個閨女不都在外麵打工嗎?怎麼還這麼冒險圖這點錢?”
“誰會嫌錢多啊。”
有一陣兒,父子倆沒說話,一個在前麵沿著河邊踩,一個在後麵拉著蝦耙。走了幾十米,拉起來一看,除了些蚯蚓,幾隻石蛙,連個魚苗的影子都沒看見。
“歇口氣吧。”
“怎麼腰又不舒服了?”
“沒有。太冷了。抽根煙。”
河邊的霧氣漸漸散去。王連林試著往河中間走,不料腳下一滑,就被水衝到了河中央。他的頭在河裏一起一伏。王勇煙也顧不上抽了,沿著河岸瘋跑。幸好到了轉彎的地方,王連林信手抓住河邊的一截竹根。王勇拿根棍子遞過去,王連林才費勁爬上來。蝦耙也被衝壞了,王連林順手砍了根水竹,劃成篾,把壞的地方補好。
不走大河,到了另外幾條小溪溝裏,收獲倒不少,才半個小時,魚簍就快裝滿了。王勇好像很興奮,堅持要再往山裏走。王連林卻說夠吃了。王勇撿起一塊鵝卵石扔向遠處的河潭,好像在問什麼會有個夠呢?兩個人把衣服擰幹,走出河穀,陽光照在身上,王勇連打了幾個噴嚏。王連林看了兒子一眼,好像這才鼓起勇氣:
“你以後不要動不動就往蘇良英家跑。”
“怎麼啦?”
“都有人說閑話了。”
“那麼多人去,就偏偏說我?”
“名譽搞壞了,以後還怎麼給你說媳婦兒?”
“什麼呀。人家三個黃花大閨女都不怕,我怕什麼?”
“什麼黃花大閨女?婚都沒結,就生了女兒,這樣的女人你敢要?”
“我想要,別人還未必肯嫁呢。”
王勇才去了縣結石醫院三回,身子還沒調理好,就著著急急地去了漳州。到了漳州,也不去原來的廠了。王連林知道後,還埋怨過王勇幾句,意思是他怎麼就不能踏踏實實在一個廠裏好好幹。王勇卻來了一句:“你去紅薯窖裏看一看。”
王連林差點沒嚇死。冬天存放土豆和紅薯的地方,憑空多了一架鋸木頭的機台。王連林直問是怎麼回事,問王勇哪裏來的錢。王勇說:
“老板讓我買機台,我想著漁川也有木頭,就把機台背回去了。”
難怪他要跳廠。王連林明白了。因為明白了兒子的無法無天,王連林眼皮跳得更厲害了。才二十來歲就敢搶別人的東西,將來還了得?他好像想起了爺爺的命運,難道他們王家天生就有這種不安分的基因?太可怕了。要是搞運動的一來,這指不定是怎樣的禍患呢。他對王勇說:
“你趕快回來把它送回去。”
“送回去?你說得輕巧。我送回去還不被他們打死。”
漁川人在漳州打工的不少,年輕人學壞的也有,成群結夥地,也不好好上班,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把路上騎摩托的打暈。王連林有回還和人算了算,數下來,漁川竟有二十多個都進過少管所,一關就是兩三年。王連林這麼算的時候,其實有點得意,至少他的兩個兒子都沒被抓過。老二王強不光沒被抓,還考進了天津的大學。他是享受別人的羨慕的。可現在呢,老大王勇居然敢做出這樣的事。
王連林還要講道理。王勇就說:“你不是告我要趁渾水摸魚嗎?”
這個時候,王連林才知道,和初中都沒念完的兒子實在沒法兒溝通。他隻是後悔,想著當年怎麼沒有狠狠心,把王勇也逼到學校裏去。他感覺腦仁兒都快裂了。他想再囑咐幾句千萬不敢再這麼幹了,誰知王勇卻著急忙慌地掛了電話。
王連林沒轍了。送回去萬一被抓了呢?不是萬一,很明顯了,輕點是被打一頓,再重點說不定就是殘廢。有那麼一段時間,王連林都沒心思薅草了。他從沒發現王勇有偷摸的毛病,現在才意識到,王勇的心思野得很。有空沒空,王連林也不去田裏了,他把自己關在紅薯窖裏,先是發呆,時間久了也忙活起來,不是給機台上上油,就是拿布子擦拭,好像是等著有一天漳州的老板找上門來。興許老板看見機台完好無損,就可以減少點兒子的罪孽。
不曾想,這事還是被人知道了,說是王勇賺了大錢,準備在漁川開刨板廠。王連林隻好解釋他們王家自古就是受苦的命,就是想當老板,又從哪裏弄本錢,“搶銀行嗎?”因為說到了搶,他好像嫌自己口不擇言太晦氣,還呸了兩口。這頭忙著和人撒謊,那頭卻在電話裏給王勇上緊箍咒,死活就是一句話:“你可千萬不敢學你太爺爺。有些東西現在沒報應,將來可說不準。”也不管王勇聽沒聽進去,接著又給楊白玉打電話:“狗日的,越來越不像話了。”兩口子合計了半天,也沒想出妥當的辦法。總得有個人管著吧。最後還是楊白玉說:
“你看看漁川有沒有合適的人家。”
“合適?都在外麵打工,我哪裏知道誰合不合適?”
“你不用心,那就等你兒坐班房吧。”
3
月半才過,天氣說涼就涼了。王連林從七姊妹山找樅樹菌回來,太陽已經過了河。他坐在院子裏,手上捏著根白沙牌香煙。煙還沒放到嘴邊,就聽見有人說話。他偏起耳朵聽了半天,知道他媽又在攔住過路人扯白。竹林擋住了光線,他沒看清來人是誰。過了會兒,見龔三妹從竹林邊探出頭,遞過來一句話:
“連林知道剛剛過去的是誰嗎?”
龔三妹年紀越大,好奇心卻沒有降下來。有兩年不知怎麼搞的,居然信開了耶穌。原先勤快的兩個老年人,天沒亮就跪在床上祈禱。王連林從沒想過父母為什麼要祈禱,他不知道他們希望得到點什麼。從小他就看見龔三妹信中國的神,迷信一切她不能解釋的事情,好像這些未知的領域能按摩她被勞作折磨的身心。或者說,讀過幾年書的王連林,對母親信教也沒什麼看法,老人嘛,總得找點事做,要不然天天昏睡還不成了老年癡呆?有回聽母親說她又資助了傳教的一百多斤臘肉,為的是讓上帝之光能盡快照耀到漁川。這不明擺著是騙人嗎?這個世道,騙子多的是,能騙住人也算,問題是把心思算計到老年人身上,王連林還是生氣。他穿上解放鞋跑出去攆了一截,看見背臘肉的還在對門,直喊人要把他們攔下。嚇得傳教的有小半年沒敢往這一方走。王連林沒少提醒過王世農龔三妹。眼見得道理講不通,他隻好用反問句:上帝都無所不能了還要吃臘肉?一個外國鬼子能管得了你們的苦難?龔三妹顧不上捉摸兒子的鄙視,隻是掐著自己的指甲念叨,怎麼沒效果?你看看,向主問了這麼多天安,我手上都能掐出血色了。王連林說,你們要是天天歇著,不幫老幺拚命種地,臉上也會紅光滿麵。龔三妹有的聽進去了,有的卻沒聽著。她好像害羞得不行,說,這怎麼能行呢?那不成了好吃懶做了嘛。醜死了。龔三妹還不想做個沒用的人。
王連林點上煙,含混問了句:“能有誰?還不知道你天天和李秀蓮說傳教。”
“她這回不是傳教。是給人做媒。”見王連林興致不高,她又說,“知道蘇良英的老二吧,蘇銀平,和王勇同年的?”見王連林還站在那裏,她又來了一句,“你知道蘇良英放出什麼話了嗎?她當著李秀蓮的麵講,全漁川的後生,她隻看得上鄧子明和我們家王勇。”
王連林轉過去給豬欄裏扔了捆草。龔三妹說:“要不找個媒人去問問?”
“問什麼問?那樣的孫媳婦你敢要?”
“聽人講,她們三姊妹的存款都可以在百福司街上買一幢四層樓的屋。”
王連林半夜被房頂的漏雨聲弄醒,找了幾個臉盆去接。雨聲敲在臉盆裏,丁零當啷,打得他的心思七上八下。第二天是十八,他去百福司趕場,先給王強打了個電話。王強說他準備考研,考研也沒什麼,王連林早就放出話了,隻要兒子願意讀書,他就是賣房拆瓦也要供。可是現在好不容易供到了大三,他卻說要再讀三年。聽見王連林不說話,王強又說,要是家裏實在困難,我就不念書了,我去西部支教。這算是什麼話呢?漁川就夠窮的了,他還要去西部。送了他念了這麼多年書就為的是去西部吃苦?王強說得那麼冠冕堂皇,王連林還是聽出來了,王強害怕的是一時半會兒找不下工作。王連林隻好說考研的事他也做不了主,等楊白玉回來了,一家人再商量。還要商量什麼呢?給王強寄走一千塊,渾身上下摳摳索索就隻找見兩塊錢。吃午飯的錢都不夠了。他拿著剩下的兩塊錢給王勇打了個長途電話。平時王連林也沒什麼話,問了身體,肯定要問生意,但這回他繞來繞去,問王勇有沒有找女朋友。王勇的回答倒也幹脆:
“屁。”
這就是沒有了。不光是沒找下對象,還有對父母責怪的意思在裏頭。好多回了,王連林都說,隻要王勇能帶個媳婦兒回來,他這個當爹的就是借錢討米也要給他蓋座新樓房。可王勇不這麼看。這不是日哄鬼嘛,有了房子自然就有對象,可他爹呢,竟然指望兒子空手套白狼。見兒子著急掛電話,王連林又說:
“那就回來吧,給你講個媳婦兒。”
自從老二王強考上了天津的大學,王連林好像也跟著沾了光。先是村裏提名,讓他當委員。可王連林呢,低調得很,委婉地拒絕了。別人想進入村委核心都沒有機會,王連林倒好,好像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村裏。確也是,他的孩子都上大學了,將來還會在漁川待嗎?那老大王勇呢?有心的人一推論,感覺王勇也完全不一樣了。這事的結果是,已經不止兩三個人暗示過王連林,隻要王連林說句話,那誰誰誰家的姑娘就可以嫁過來。說得多了,王連林也不接茬,有人就覺得他驕傲了,他兒子這才讀大學呢,他王連林好像就一副誌不在漁川的架勢。能怎麼整治他呢,好話不聽,那就激將他。激將他不行,就提王勇,說王勇的年紀不小了。也不知是誰傳的閑話,說是王連林兩口子偏心,打了多年工,盡供王強上學了。王勇耳根子軟,聽得氣鼓鼓的,過年回來,動不動就往別人家跑。要是像田貴東田貴超兩弟兄是去哄姑娘也算,王勇呢,好像是受了父親的刺激,改變了性取向,硬往男人堆裏擠,打牌凶,輸贏也大,動不動就成百上千。王連林吼了幾句,王勇脖子一梗,給他翻了個白眼。好像他的終身大事都讓父母耽擱了。
可旁外人不這麼看。尤其是蘇良英,一提起王勇,臉上就堆滿了花兒,直說王勇懂事。“嘴巴又乖,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這個王勇,和他爹他爺爺的性格完全不像,開朗得很。見到李安彪,一口一個表叔,喊得順溜又親熱。他和蘇家有什麼親呢?就是有親,早幾年也被蘇屠憲打得沒了。當然,也不能全怪王勇,那段過往,王連林從來沒提,山裏的日子好像也加速了,人人都忙著出門掙錢,誰還顧得上翻那本陳年舊賬?上小學的時候,王勇總是小跟班一樣在蘇銀平三姊妹屁股後麵擂。再大幾歲,稍微懂點事,他不了,但離得老遠看見蘇良英,仍然會喊一聲表娘娘。
這個時候的王勇,像過了夏天的嫩竹子,原先從土裏帶出來的灰褐色皮殼統統不見了,要條兒有條兒,頭發又黑又硬,五官也長得周周正正。最主要的,還是有本事。同樣是蘇良英看著長大的年輕人,田貴東許道佑覃少武彭建明,也還行,見到長輩知道敬煙倒茶,問題是就看和誰比。比方說這個王勇,同樣是二十來歲,卻有種同齡人少有的穩重。穩重不是說他顯老,而是他知道什麼不能幹,什麼能幹。別人老老實實地打工,王勇卻敢把老板的機器背回漁川。
蘇良英懂一點馬克思,她爹有兩套供批判用的毛選,她小時候沒少費心思,比如這樣的話: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別人看到的都是道德的審判,蘇良英卻天生知道怎麼活學活用,她想起了中國的俗話:馬無夜草不肥。想致富老老實實種地行得通嗎?她雖然從來沒有跳出來反駁別人,但內心裏,卻有自己的算盤。這也是為什麼看到王勇的歹心,她卻喜歡得不行。她喜歡有野心的年輕人。好幾回了,見來提親的媒人不是她中意的後生,蘇良英隻是敷衍:
“老大金平都還沒嫁呢。”
蘇金平沒人敢要。一個姑娘,還沒結婚,就生了個女兒,這在漁川聞所未聞。多數人都知道蘇良英的三個女兒在外打工,掙的錢還不少。李安彪好像生怕人想歪,還要再三強調說是開發廊。好像發廊很光彩,是個上檔次的地方。百福司街上都隻有理發店,可蘇家三姊妹開的卻是發廊。發廊是個什麼樣呢?據李安彪的描述,門口有身材板正的年輕後生迎客,店裏也是金碧輝煌。最主要的,來消費的都是有錢人。
“洗個頭沒有百八十塊下不來。”
這話說得眾人半信半疑。漁川人在地裏刨上一整天,頂多有個幾十塊,還得等到年底賣了藥材才能換成活錢。可看看人家,洗個頭都那麼舍得。天下還有比這賺錢更快的辦法嗎?都說實踐是測試謊言的不二真理,漁川出門的人一多,自然也知道了發廊是怎麼回事。正規的店鋪也有,但在更多人的眼裏,他們經曆的,看到的,都是那種暗紅燈光的小門麵,曖昧扭曲地擠在火車站附近的深巷裏。
不過怎麼說呢,她們一不偷,二不搶,隔三差五,蘇良英李安彪還要去百福司街上背皮箱。皮箱當然是蘇金平蘇銀平蘇玉平三姊妹寄回來的。據蘇良英講,也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就是些衣服和土特產。她話裏話外都是埋怨,好像這三個女兒真是敗家得不行,上一回寄的衣服剛上身,皮箱又來了,她天天曬,還是抗不過漫長的梅雨季節。話是誇張了些,但大家還是明白了,別看蘇家這三姊妹走的不是什麼正路,人卻挺孝順。全漁川,出門打工的也不少,可有幾個年輕人懂得給老輩子買兩身新衣裳?問題不在買不買新衣服,而是這份心意。更何況,這三姊妹還長得有模有樣。尤其是老二,不化妝還好,收拾打扮一番,簡直就是個城裏人。到了後來,也沒人說蘇金平蘇銀平蘇玉平三姊妹不好,眼神滴溜得快的人,還會咂巴兩句,暗示蘇良英李安彪兩口子坐享清福。龔三妹腦子不算轉得最靈活的,至少比起那些成天往蘇家跑的年輕後生要慢一拍,但有一回碰見蘇良英背著皮箱回來,還是表達了羨慕之情:
“你這大箱小箱的,天天往屋裏背,也不嫌累?”
“有什麼辦法?女兒都在外頭,可把我們這些老輩子整慘了。”
“也不知道誰家有福氣,能娶上你家姑娘做兒媳。”
“女兒都是賠錢貨,哪像您的兩個孫兒那麼有出息。”
“有兩個孫兒有什麼用?一個跑到天遠地遠的天津讀大學,一個呢,書不好好念,還不省心。”
蘇良英比龔三妹要小個二十來歲,當然聽出了龔三妹的話外音。她說:“幹大事的人有幾個是循規蹈矩的?你老人家就等著享福吧。”
“享什麼福啊,年紀一大把了,也不結婚,快把人急死。”
“不是聽說王勇引了個貴州媳婦兒?”
“不靠譜,早吹了。還是邊鄰處近,知根知底的好。”
“倒也是。你看看蘇金平,現在真是把我們愁得。也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怎麼想的。你還不能講,一講就說你話多。我們也想開了,隻要年輕人自己合得來,星宿八字不犯衝,生活理念談得攏,就好。”
“這是準備把姑娘都嫁到城裏去嗎?”
“那可不行,我們也和老二講了,希望她在家裏待著,總不能讓我們蘇家斷了香火,將來老了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那活著還有什麼盼頭?”
“趕快招個上門郎給你頂門立戶。”
“說起來容易,找個不錯的太難了。你以為人人都是你家孫兒王勇?”
李安彪也是這麼想的。他雖然也這麼想了,但還是嫌女人說得太露骨。等到翻過嶺,李安彪才說女人:“就你話多。”蘇良英沒吱聲。老大蘇金平的女兒隔老遠就姥姥姥姥地叫開了。蘇良英又歎了口氣。
沒過多久,漁川的人都知道了,蘇良英這個丈母娘看上了王勇。
4
可能是害怕大操大辦遭人閑話,放了封炮火,王勇就去了蘇良英家,低調得很。王連林糊裏糊塗的,都沒顧上給楊白玉打電話。反正是板上釘釘了,隔了上千裏,給楊白玉說了又頂什麼用?王連林的想法也簡單,嫁了王勇,還可以指望王強。甚至還正兒八經和王勇簽了份協議,大意是以後就不用王勇養老送終了。上門,李安彪也沒獅子大開口,要什麼彩禮錢,說是把那套鋸木頭的機台帶過去就行。當初按王勇的想法,漁川的木頭也不少。可機器背回來才知道,開個刨板廠並沒有想象得那麼簡單,本錢不夠另說,問題是漁川的木頭太小,稍微好點的,都因為早兩年村裏搞開發,燒炭砍完了。機器不用,就等於是一堆爛鐵。李安彪想要,王連林也樂得送個順水人情。
過了兩個月,楊白玉打回來電話,才知道王勇成了別人的上門女婿。表麵上她埋怨了王勇幾句,說是沒把她這個當媽的放在眼裏,倒也沒真的生氣。平白無故就撿了個兒媳婦,想不高興都難。可時日一長,她還是有些失落,自己養了近二十年的兒子,居然就去了別人家。為此,暗地裏還掉了幾回眼淚。等到第二年八月,蘇銀平生了個兒子,楊白玉買了一堆東西就往屋跑。到了百福司,回漁川的車拉了一卡車貨,前麵早就沒了位子,她就頂張塑料布坐在一堆化肥上。好在雨也不大,幾卷鞭炮沒打濕。炮火響完,看見蘇家三姊妹在院子裏坐著,而王勇呢,背了水缸大捆柴剛回來。楊白玉的眼睛一下就紅了。蘇良英說:“你不知道王勇多勤快。一天都閑不下來。”她驕傲的樣子,感覺不是招了個女婿,而是撿了個好長工。晚上回去,楊白玉還一個勁兒地數落王連林,說:“王勇真是可憐。他這真是給她們做牛做馬了。”她想起自己坐月子時事事都靠自己,而她遭下一身罪,好不容易養大兒子,如今卻成了別人的幫手。王連林沒接茬,他還在研究楊白玉新買的無線電話。好不容易接通了,直接就撥到了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