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3 / 3)

爸爸媽媽:

我有罪,我對不起你們,你們辛辛苦苦,在外麵掙錢,供我和弟妹在家裏念書。可是,我沒有帶好弟弟,我該死。還有林霞,都是我的責任,我罪該萬死!我死了,你們還可以生個兒子,為你們養老。請求你們原諒我!一定要原諒我!還要請求你們轉告家公家婆,舅舅舅媽,都要原諒我。我給你們下跪磕頭,算是我的賠罪。

好了,我會在天堂祝福你們!

不孝的女兒

龔月一氣寫好以上的話,念一念,在落款處補充了幾個字“龔月”,再加上年月日。她忽然想起什麼,從帶回來的一個方便袋裏,取出一個深藍色的蝴蝶發夾,小心地放在遺書上,另用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這是給媽媽買的發夾。”

昨天,她趁齊涵回辦公室有急事,趕緊跑出病房,到了醫院對麵的一家小店,用齊涵給她買早點的三塊錢,給媽媽選了這個發夾。龔月總覺得,媽媽太老土了,周年到頭總是剪著齊耳的頭發,不像常老師會打扮。她倆是同學,差別卻那麼大。龔月心底裏總想自己的媽媽漂亮些,蓋過常老師。

做完這一切,龔月把藥瓶旋開,仰起脖子,正準備一氣咕下去。突然她聽見門外傳來說話聲。是劉嬸。“臘香,我說你們怎麼這麼快?還沒吃飯就回來了?”

龔月嚇得手一抖,藥瓶差點掉在地上。她慌忙把瓶蓋緊,藏進床底下,把遺書收起來,想想,又塞進床絮下麵。剛藏好,臘香就跨進了家門。

龔月喊了一聲:“媽——”眼淚又下來了。

臘香沒理睬她,垮著臉,徑直到廚房倒開水喝。龔月見爸爸沒有回來,心中納悶,又不敢問,隻得繼續坐回自己的床上。半小時後,爸爸回來了,臉上冷落冰霜。一隻母雞正站在門檻上,伸頭縮頸朝屋裏張望,想必是要進窩下蛋吧。爸爸悶聲不響,咚的一腳,把它踢飛得老遠。母雞驚叫著,在八仙桌沿狠狠撞了一下,落到地上,然後驚驚慌慌一瘸一拐地逃到門口的樹蔭下去了。

龔月知道這是爸爸借雞發火,本想喊聲爸爸,又怕挨罵,便縮回了話頭。她聽見媽媽從廚房跑出來,破口大罵:“你也要死嗎?雞抵你麼事?差點被你踢死。”

“踢死活該!人都死了,還養雞!”

“還不是你個死卵!做了那麼多年,到頭來還欠一屁股債!你自己怎麼不去死?你賠我的伢!”臘香仿佛失去了理智,把手裏的碗朝男人頭上砸去。

龔平安頭一偏,大吼:“你瘋啦?也想像你娘一樣?”

碗撞到門上,隨即落了,碎了一地。臘香跺著腳大哭起來,然後一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龔平安一屁股坐到矮凳上,勾著頭,長籲短歎。

龔平安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結局。離婚,把龔星還給常劉保,找常劉保敲詐一大筆補償費,或者從此死活折磨臘香也找個野女人生個兒子……所有的結果都想過,就是沒有想到這樣一種。就算自己打心裏排斥龔星,就算自己極端憎恨常劉保,但也決不會殘忍地希望龔星死掉。這個曾經惹得自己一度發狂的小男孩,居然一眨眼就從自己眼前消失了!

這是老天可憐自己,要收回這個孽種麼?

龔平安在心裏一百遍問自己,一千遍問自己。可是,這孩子有什麼錯呢?他才八歲,他的出生又不是自己能決定得了的。他言語不多,卻那麼懂事,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是生活在臘香的羽翼下,在母愛的嗬護下成長,就像山嶺中的小鬆樹,長得結實而質樸。說真的,自己也不是對他沒有感情,隻是當這孩子越長越矮矬,從他身上根本找不到自己和臘香的影子時,他才開始疑惑起來。村人的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更讓他感覺到問題的嚴重。他開始留心了。這一留心,果真讓他大吃一驚,龔星居然越長越像那頭“豬”。臘香的供認,讓他有了痛徹心肺的感覺。他不忍心拋棄糟糠之妻,但每時每刻都感覺別扭,夜夜堵心失眠,他有好長時間都不願跟臘香過夫妻生活了……唉!一切都是因為自己不該出去打工啊!可是,如果不出去,在家守著那點田地山場,又怎麼能填飽肚皮?又怎麼能供養孩子上學?又怎麼能蓋房子?還有繳給村裏的罰款。

想起蓋房子,他忽然想到嶽父當初專程來打岔的事。難道真是雞公精在作怪?真是這房子蓋出了問題,犯了風水大忌,衝撞了神仙鬼怪?白胡子老頭的讖語就是應的這慘劇麼?

倘若是老天本就安排好的,悲痛有什麼用呢?龔星本就是一個孽種,是罪惡行為的意外結果,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讓許多人痛苦。龔雲也是多餘的,這個世界上女孩本就太多了,計劃生育的政策使這些二胎三胎的女孩子不受父母歡迎。林霞的爸媽這些年管了多少孩子?他們各自尋歡作樂,爭吵鬥氣,哪還有心事管孩子。生下她時根本就沒打結婚證,過了兩年才補了幾桌酒席。嶽父說,等生了孫子再打結婚證不遲,周圍四轉的人家都是這麼做。不這樣,又怎麼應付計劃生育呢?農村裏,傳宗接代養老送終,沒個男伢哪行?

這麼看來,這幾個伢兒,都是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他們到這裏走了一遭,捉弄捉弄幾個凡人,令大家的心靈經受傷痛,都是命中注定的。期限一到,老天就把他們都召回了。他們上天了,日子過得一定比在人間快樂些。他們有三個作伴,也不寂寞孤獨。

這麼一想,龔平安的心情又稍稍寬了點。

臘香也想到了死。一下子,僅僅一下子,兩個伢說沒就沒了!活辣辣的伢,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伢兒,每次搶著在電話裏歡聲喊著媽媽的伢,怎麼說沒就沒了呢?而且一下子就兩個!悔不該,悔不該,自己鬼使神差跟著平安出去。好好的,幹嗎要出去呢?拋下他們仨,自己燒飯洗衣,自己打理一切。十來歲的伢,要是在城裏,上學放學玩耍,每天還有父母爺奶的接送陪伴,捧著嬌著慣著。

唉,可憐我的兒!

自己還留在世上做什麼呢?臘香淚流滿麵。

就這麼想著,流著淚,又想著。後來還是覺得,自己怎麼能對平安發火呢。他少小喪母喪父,十來歲就當學徒供養自己,成家後也是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掙錢,還不是為了自己和孩子麼?他帶老婆一起出去,還不是看到孩子漸漸大了,再不趁還算年輕多掙些錢,用什麼還債,將來用什麼供養孩子上大學?千錯萬錯,還是自己的錯啊!那年為什麼就依了那個畜生呢。

龔月沒有動,她坐著,任淚水像兩條蚯蚓,緩慢地爬進了頸脖子,癢得怪怪的。她伸手撓了撓,爸爸媽媽以往是很少爭吵的,過去爸爸一年回來兩次,跟媽媽總是有說有笑,親密得很。現在,爸媽差點要大打出手。往日的快樂不見了,往日的幸福沒有了。龔月知道,媽媽和爸爸的心裏太痛苦了。而這一切,都是自己惹的禍啊!

龔月迅疾地奔出去,一下子跪在父母麵前:“爸——媽——,要打就打我吧!”

然後她痛苦地閉上眼睛。

“天不長眼啊!天不長眼啊!”龔月爸仰麵長嘯,“我們這麼循規蹈矩的周朝百姓,怎麼就得不到保佑呢!”他使勁擂打著自己的胸脯,嚎叫兩聲,誰也不看一眼,往門外走去。龔月媽愣了一下,爬起來追了出去。

龔月覺得天旋地轉,世界在她心裏徹底崩塌了。她踉蹌著,奔進自己房裏,掏出農藥,扯開蓋子,一口氣咕了下去。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把瓶子丟下地,坐到床上,就勢躺了下來。

幾分鍾後,她覺得自己頭暈頭痛起來,感覺出汗了,嘴裏有了口涎,從嘴角流出來。她懶得管,她感覺惡心,想吐,她想決不能吐在床上,媽媽會難洗的。剛一側轉身,哇——的一下,噴了一大口到地上。隨即她眼睛有些模糊,漸漸地什麼也不知道了。

劉嬸燒好飯,便來喊龔月一家人去吃飯。老遠就喊著,見門大開著,卻沒有應答聲,她有些奇怪,走近來,徑直進了龔月家門,探頭朝房間裏一望,見龔月斜歪在床沿,地上吐了一攤髒物,嚇得大叫一聲。跑去扳了扳,龔月沒反應,看到地上的農藥瓶,劉嬸什麼都明白了。她趕緊跑外麵去喊人,正好是吃飯時分,近處幾家人急忙跑來,有人說趕快打120,有人說來不及,先撬開她的嘴,灌肥皂水。大家立即行動。老七爺把龔月抱到門口的茅草上,劉嬸用臉盆端來水,倒下一大捧肥皂粉,攪拌幾下,龔小林的堂伯拿來了勺子和筷子,將龔月的牙關撬開,劉嬸說“把勺子給我。”她舀起一勺子肥皂水,從龔月張開的口裏送下去……

120再次把龔月接到了縣醫院。齊涵聽到與自己相熟悉的醫生打來的電話,一下子真軟癱了。她幾乎沒有力氣走下樓。她叫了輛出租車,到了急救室外,看到一個護士,打聽到情況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糟,心裏才回過一口氣。接診的護士說:“那麼遠,喝了那麼大的劑量,幸好當時發現的人們曉得洗胃,不然就真的沒救了。”

翠萍和龔月的爸媽幾乎是同時趕到醫院的。龔月喝農藥尋死,讓翠萍深感震撼和不安。她喜歡這個學生,她太懂事了,懂事得讓老師從來不敢對她說一句重話。班主任也來了,還有連夜趕到的曉峰。曉峰眼淚汪汪的,見到龔月在病床上,吊著點滴,臉色十分灰黃暗淡。龔月沒有看他,一直閉著眼。曉峰心如刀絞,當著許多人的麵,他無法說什麼。如果龔月真的死了,自己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去。

臘香坐在床邊,看著女兒布滿褐色藥水的臉,心裏十分傷感,她哭喪著臉,一聲接一聲唉聲歎氣,不敢吭聲,生怕會說錯了什麼,讓龔月傷心。兒子沒有了,二女兒沒有了,她更怕失去龔月。雖然龔月沒有照看好弟妹,但火既不是她放的,也不是她失手的。就因為四個孩子中她最大,因為她還活著,就全部遷怒於她,這太不公平了。一個才13歲的孩子,哪能承受得了這麼巨大的心理重負!天災人禍啊!誰能躲避得了?就剩下這一個孩子,再怎麼著都不能出事了。臘香腫脹的眼看看翠萍:“我這個女兒,你是最了解的。最懂事的伢兒。”翠萍點點頭,摸著龔月的手說:“龔月,你是老師心目中最好的學生,我們都在等著你回去上學哪。曉峰還說要為你補課呢。你傷好了就到我家住,跟曉峰一起上學放學寫作業。你不能再做傻事了。你爸媽本就失去了兩個孩子,你怎麼忍心丟下爸媽呢?爸媽離鄉背井,辛苦掙錢,還不是盼望兒女有出息嗎?”龔月爸眼睛紅紅的,站在床邊,默默地愛憐地望著女兒。

龔月突然哭了起來,許多天來的絕望和委屈像夏天的山洪,衝瀉著她用沉默築起的堤壩,她滾進臘香的懷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媽——”母女倆的淚水攪和在一起,令在場的幾個人一齊抹起眼睛,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