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暗自擔心的電話終於還是響了起來。這天晚上十點多時,翠萍照例準備洗澡睡覺,手機響了:“喂,常老師,你說話總算話吧?”
翠萍愣了一下,聽出這個惡狠狠的聲音是龔平安,大腦“轟”地一響,感覺“不好了。”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問:“有麼事?你說吧。”“你不是叫我去做基因鑒定嗎?結果出來了。我他媽戴了這麼多年綠帽子!”接下來龔平安說了些什麼,翠萍全聽不進去,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她極力控製自己,最後隻聽見龔平安說了一句“我過兩天就回來,你等著!”
掛了電話,翠萍坐著發呆。想想龔星還真的很像老家夥呢。這老家夥也真是無皮無血,怪不得媽媽老隱隱約約地罵他。以前翠萍每每聽說,隻當耳旁風。再怎麼著都是自己的爺老子,他顧家他有見識有能力,在翠萍眼裏,父親還是個蠻不錯的人。雖然有時愛跟女人開個玩笑,但那更說明他的可愛。但現在,事實擺在麵前,即使自己不承認也不行。基因鑒定總不會有假吧?就是有假,憑他一個農民還能假到哪裏去?這龔平安回來還不知會提些什麼要求呢,這事要不要跟父母親說,高中呢,要不要讓高中知道。家醜不可外揚啊。這樁醜事要傳出去,誰不會把舌根都嚼斷,父親還能抬起頭來做人嗎?可是如果不讓父親知道,他還是捧著個茶杯到處晃蕩,還像在台上一樣,多丟人啊。也得給他點教訓!她有些恨恨地想。
這麼大的事,憑自己一個女人是無法對付暴怒的龔平安的。錢是肯定要賠,隻要他不打人不鬧事就行。但自己也沒有多少積蓄啊。翠萍想來想去,想起高成林,他是第一個接待龔平安上訪的,又是鄉長,還是請他出麵吧。她趕緊給高成林發了條短信:
那個龔平安說過兩天就回來找我算賬,基因鑒定可能確定了。我很煩。請你幫忙解決。請保密!切切!
高成林馬上回了一句話:等他回來你就給我打電話。放心,沒有翻不過的山。
翠萍心中稍安,也不想洗澡了,疲憊地躺到床上。她覺得這事得偷偷告訴父親,不然自己哪裏去弄錢。她欠欠身,想起床打個電話去,望望壁上的鍾,都快十二點了,這麼晚,電話一響,母親還不知會嚇成什麼樣,那還保得了密嗎?還是明早再打吧。
清晨六點多,常劉保接到女兒的電話時,幸好老伴去水塘裏洗衣了。翠萍也沒有遮掩,電話一通就氣狠狠地嚷:“爸,你做的好事,玲玲的爸爸龔平安告了你,說他兒子是你的!”
常劉保半天不吭聲,眼睛驚慌地轉了轉。翠萍說:“他這兩天就回來找麻煩。你想想吧。誰也救不了你!”說完就啪地掛了。
常劉保癱坐在藤椅上,一時也沒了主意。自己這麼多年,染指過的女人也不少,還都沒翻過什麼風浪。農村裏,誰家女人不上環結紮?一孩上環,兩孩結紮,牆壁上到處都是這樣的宣傳口號,連小學生都會背。計劃生育政策他熟透了,半年就搞一次婦檢,誰也躲不掉。這個臘香,不就那麼幾次嗎?怎麼就出紕漏了呢?他想起秀氣靚麗的臘香,當時羞澀而半推的樣子,後來斷斷續續保持過一兩年的關係,每年劉保都利用自己的權力給她家多些補貼,從城裏開會出差回來,帶過幾次鞋子圍巾之類的禮品給她,她對自己確實不討厭呢。似乎與自己相好的女人,不論年齡大小,都不討厭自己。劉保想起這些來,心裏還是有些快樂。現在六十出頭,退下來後,那個搞騷的勁頭也淡了,偶爾還有些躁動,也隻去兩個年近半百的寡婦家。年輕些的大多外出了,剩下幾個現在也不怎麼睬他了。似乎她們有了新的相好。丈夫長年在外,一個年輕的婦人,長夜的寂寞是可想而知的。這個時代,誰還會崇拜貞潔牌坊呢。所以,村幹部們稍微皮厚一點,得手的時候多。近兩年劉保退居二線後,碰過幾回壁,心裏不免長籲短歎,覺得人心勢利,自己雖然下台了,但過去自己一直對她們很真誠,也沒有虧待她們啊。怎麼就不念一點舊情呢。
劉保一邊喝著茶一邊琢磨著,他努力回想那個孩子的相貌,隻偶爾看到過幾次,也沒怎麼留意,照說那孩子該上小學了,可能就在鄉中心學校呢,上午得去學校看看,再同翠萍商量一下,該怎麼對付這場意外。他甚至想,如果龔平安不要孩子,那就幹脆求老伴收下了,要不就送到大兒子那裏去上學。可是兒媳婦也不怎麼好說話。唉,真不是個事!這在他以往十幾年的書記生涯中還不曾遇到過。
他看看表快到七點了,老伴還沒回來,幾件衣服怎麼洗這麼長時間。他急了,起身去門口望望,也不想去喊,破天荒去打米、淘米,點火燒飯。飯燒開了時,老伴一腳跨進門來,見他在灶間忙乎,喜笑顏開地說:“這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啊,從盤古到扁古,還從沒見你替我燒過一餐飯呢。”劉保將筲箕放到瓷盆上,拿瓢舀著有米湯的飯粒倒進筲箕裏,頭也不抬說:“我吃完飯要去鄉裏辦點事。炒點麼菜?你洗好沒?”
“你歇著,我這就來。”翠萍媽忙放下裝衣服的提桶,手裏還拿著一個裝有青菜和蘿卜的竹籃子。清早去菜園裏摘些新鮮菜回來,這在她已經是三十多年的習慣了。菜園就在水塘邊,洗衣摘菜洗菜一把做了,省事。
翠萍媽麻利地把鍋抹幹淨,挖了一勺子豬油放下去,取了刀三兩下把青菜切了,提起砧板倒進鍋裏,劉保在灶前已塞進一把鬆毛,火苗噴地竄出來。這炒青菜吧,最服猛火,劉保就喜歡吃豬油炒的青啾啾的菜,夫妻三十多年了,翠萍媽總是以男人的嗜好來安排飲食起居的細節。別看她背地裏罵劉保“砍頭的”,但隻要劉保在家,在當麵,翠萍媽總是把他當親戚侍奉著,家務瑣屑不讓他動手,天天整整潔潔出門,幹幹淨淨上床。決不象別的男人邋裏邋遢,一隻褲管卷起一隻褲腳拖地,衣扣對不齊,褲子拉練拉不上。總而言之,他在外麵是說一不二的“書記”,他在家裏是很有威信的“家長”。
劉保先去小學找到翠萍,把翠萍拉到學校門外,低聲說:“你查一下,那個孩子應該在你們學校,二年級或三年級。”
翠萍敵視著他,很不耐煩地問:“你還想幹嗎?”她後麵的話咽了下去,沒說出來。
“這不,我隻是想證實一下嘛,哪能隨便就讓他來敲詐我。”他說這話時很自然,當基層幹部是很能鍛煉人的。“閨女,你不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嗎?說不定是那個龔平安在外麵有了相好的,就找茬子來鬧離婚呢。”
翠萍心想,不是沒這個可能。可他做了鑒定呀,隻要他真的能拿出這個鑒定來,就得承認他。但現在這個社會,處女都可以做假,鑒定能一定是真的麼?她一時拿不定主意。劉保見她遲疑就說:“我看這樣,我倆去教室外望一望,看那孩子到底長得麼樣子,心裏就有點譜,我好有個準備,他回來找茬子,不會束手無策的。你說是不?”
翠萍帶著她爸走進學校大門時,正好碰上下課,院子裏鬧哄哄的,這反而幫了翠萍的忙,她讓她爸在門口等一等,自己去203班教室門口,找到一個同學問龔星在哪?同學扭頭望望室內說那個四組第三位坐著的就是。翠萍僵硬地走到黑板前麵,叫一聲“龔星,你出來一下。”龔星聽到喊聲,扭頭見常阿姨叫自己,愣了一下就趕忙站起來,跟著出來。翠萍帶他來到劉保麵前。
劉保驚訝地打量著這個極像自己的小男孩,特別是那個蒜頭鼻子,在村裏幾乎是獨一無二的。他心裏五味俱全,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有些木訥地問:“龔星,你長胖了。念二年級了?”龔星看著劉保爺爺,點點頭。“你平時在哪吃飯睡覺?”“家裏”。龔星再無二話。
劉保心裏詫異,這孩子怎麼回事,這麼不愛講話。
上課鈴聲響了,翠萍說:“你上課去吧。”龔星趕緊跑了。
從小學走到女兒家的路似乎很長,劉保真的泄氣了,一言不發,見翠萍的臉拉得很長很長,他知道女兒很難接受這個現實。他以前在女兒麵前是多有威風和形象的父親啊。這下矮了一大截。他不知如何打破這個僵局,一路上都在想著怎麼開口。
翠萍悶悶地走進院裏,回頭把門閂了,瓜子臉成了馬臉,像掛著個鐵板,眼裏含滿氣恨的淚水。她終於明白平時人們的竊竊私語都是真的,並非空穴來風。她偶爾捕捉到的一鱗半爪的話語,隱約感覺得到人們私下裏對自己父親不恭的議論,隻是礙於她的情麵,人們從來不在她麵前直白說出。
這下全是真的了!如果傳出去,自己的臉往哪放啊!還怎麼在這些知根知底的老同事老牌友堆裏混!翠萍的心火直往上竄!她恨不得打幾拳,無奈是自己的父親。腳前一把小竹椅,她咚的一聲踢出門外,竹椅落到院中的水泥地上,散了架,在秋日慘淡的陽光中有些孤苦無助,就像一個即將支離破碎的小家庭。
劉保看看女兒垮下來的臉,不敢吱聲,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見茶幾上有煙,抽出一支銜在嘴上,找了個打火機,按了好幾下,才點著火。翠萍瞥了他一眼,透過煙霧,她看不出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有沮喪卻又不完全是,反而似乎帶著一絲竊喜。是因為老來得子麼?這男人的心理,永遠叫女人摸不透!真是怪耶。他以前是不抽煙的。
“躲是躲不掉的。這孩子怎麼了?他怎麼不喜歡說話呢?”劉保似乎是自言自語,“既然出了這檔子事,我也不為自己辯護。作兩手準備吧。反正我這把老臉豁出去了。”他依舊低頭抽煙。
翠萍心裏哼了一聲,你還好意思說“臉”呢。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我今後還怎麼在鄉裏做人?我老娘那裏看你怎麼應付過去。翠萍心裏萬分同情起母親來。虧得她服侍了一個花心男人四十年!要是自己,早就同他拜拜了。
“我先回家去,那人來了,你就先穩住他。如果隻要賠點錢,還好辦。”劉保把煙丟進垃圾簍,站起身也沒看翠萍,就往門外走去,他的腳步似乎蹣跚了許多。